书城古言耿相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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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番外二:海底月是心上月

我是武将,亦是文臣,是以虽然读了那样许许多多的诗句,却仍旧不能感怀个中情意。我总以为是个人悟性不佳,现在才明白,是沧海桑田事实万物历经得太少了。

如今,凉凉天色里,读“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总归有几分锥心之痛。

她正伴着她最爱的人长眠地底,我再也见不到她满怀愧疚的局促模样了。是啊!我是她的夫君,可她在我面前,永远都是小心翼翼愧疚于我的神色,我晓得呵,她不爱我,从不肯爱我。

我那时候还不晓得她是我的劫,虽然要不了我的命,却也能叫我痛上个长长久久。

身受皇命我马不停蹄从雍州赶回建康述职,也赶巧撞上了太子殿下的选妃宴,来不及卸下盔甲,我只能解兵入宫。那晚月色正好,御沟中芙蕖开得恍若处子娇颜,她的脸就是那样轻易的从花丛之中妩媚生情,一下撞进了自己的心。

不顾湿了衣衫的轻寒,我替她捡回了心爱的纨扇。她叫我定要记得她是皇上最最宠爱的长公主,再认不出可要拿我问罪。

待我换好衣衫,宴席已经开了,水绿南薰殿传出的琴声徐徐可绕梁三日,弹的是阳春白雪,颇有其中开阔空灵的心境精髓。抚琴的女子正是一身蓝绿的公主,她额头两边微有碎发垂下被风拂得温柔,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那样开怀的笑意。

一场意外的邂逅并没改变我的生活,母亲仍旧在建康贵女中为我物色合适的婚配人选,娶妻娶贤,我想着母亲满意就是了。可那执扇浅笑的丽影终究在心头挥散不去,可我明明晓得,那是高攀,是不敢想象的高攀。

那道意外的圣旨来得突然,让我欣喜若狂,赐婚!我和她的婚事,我彻夜难眠、心心念念的人,不晓得是怎样的幸运,我竟真能和她喜结连理。母亲、日日翻看圣旨时总是喟叹,帝王之家的女婿哪里是那么好当的,如今娶一个活菩萨放在身边,恐怕再没了快活,以后身畔只敢有公主一人。

如果是她,就算时光冗长,时时刻刻都不再有旁人,我也是愿意的。

她嫁我,嫁得却是不情不愿,新婚之夜,她如同惊慌的小兔颤颤巍巍在床榻上瑟缩了一夜。她心里存了旁人,究竟是谁,竟连一朝公主也无法苛求?

我看了她的背影整整一夜,不论何如她已经是我的妻子,我一心一意待她,她一定会感动的,一定会分我一点点她的爱。我竭尽全力讨她欢喜,准备她喜欢的吃食,亲手在院子里落下她喜欢的秋千,可她桩桩件件都视而不见。她不肯接受我的好意,她甚至不愿看那个秋千一眼,我给的东西比不上关雎宫的一分一厘。

虽然早有耳闻皇上宠爱她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可回到关雎宫的时候我还是大吃一惊,这座宫阙比之皇后的坤翎宫华贵更甚,所以那把残弓尤其扎眼,她眼里的缠绵情意让我晓得,横亘在我和她中间的确有其人,是谁?

家宴上的微妙气氛让我终究感到了一丝丝危机,深宫之中的亲情当真是如此不可捉摸吗?我不得不笑着应承,席间有人比我做得更好,太子妃脸上时时刻刻得体的微笑看得我害怕,我就像一个误闯进陌生世界的无知小兽,生了几分自卑。

楚玉好玉兰,我越走越偏远倒是得了个玉兰长得茂盛的荒殿,花事浓得妖异,我细心的挑选着开得最盛最好的。花丛的尽头伸展出刺眼的明黄,太子妃携着她贴身的宫女采摘玉兰做插花,“驸马。”

她朝我贞静的行礼,我本不想靠近,却不得不全了礼数,“太子妃安好。”

她执扇掩面笑得恰到好处,故作惊异道:“皇姐最喜玉兰,驸马真是有心。从前我听闻驸马乃皇姐亲自择选还有几分不信,如今看来皇姐的眼光真真是极好的。”

她的话里头夹枪带棒,究竟想说些什么?我揽了一抱花准备赶快离去,敷衍道:“我本就不是什么芝兰玉树的人物,承蒙公主垂爱罢了。”

“东宫本无花束,太子却偏喜欢在殿里摆些玉兰,想着是和公主一同长大,喜好也差不多。”,她放下手里的金剪轻轻掐掉了我怀里的一朵玉兰,“我才回建康三年,却也听说过驸马有个‘小褚渊’的名号,我听太子说,公主从前和褚渊颇有些交情……”

话头也没说完,她就带着那一脸的假笑从我身边轻浅离去。褚渊和我也算挚友,起初大家号我‘小褚渊’时,我只当个玩笑,却也不放在心上,现在想来那把断弓上的玉珏的确熟悉,只是太子妃为何要来离间我夫妻二人?

时间潺潺而过,真相便总能水落石出。皇上驾崩那夜,我才算晓得其中因果。那是我第一次这般心疼她,我第一次知道一国公主竟然可以可怜至此。

皇后骂她那些龌龊的句子,听得我百般难受,她的锋芒毕露也让我无所适从。我也许早该察觉的,太子看她的眼神那样灼热炽烈,是比之我更甚百倍的爱。

她绝望的大笑,一字一句都让皇后痛苦不已,我做了旁观的看客却也看得明白她有多恨。她不是不能嫁给褚渊,是不敢嫁给褚渊,为了让他从这场浑水里头全身而退,她可以以一朝公主之尊嫁给我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早知道她那样真切的爱着旁人,我也是绝对,绝对不肯放弃这一纸婚约的。人生须臾数十年,可而后只有我能名正言顺伴她身侧,她只能冠上我的姓氏,和我白头到老。

日子慢悠悠的过去,她仍旧拒我千里之外,我也生出了一丝绝望。我在褚渊面前和她故作的情真意切实在嘲讽,我自己都看不起这样的自己,日日以酒消愁。我好怨她,却又不得不故作大气,若是连她对我的那一丝丝歉疚都没有了,我该怎么过活。

我总是同情刘子业的,他爱着她,可她却最是厌恶他,命运往往出乎人意料,我从没敢相信有朝一日,她会那样不可自拔、活出性命的爱着他。

那夜大雨倾盆,她几近破晓才回了府里被我撞个正着,衣衫凌乱,发髻也是随意,嘴上的口脂都落了个干净,肩头上还有点点红梅。她的模样令我嫉妒得发狂,我第一次那样憎恶自己非要去做一个伪君子也不愿意强求她,由得别人和她亲近。

我就像一个身在噩梦的过客,她与别人的爱恨情仇,我这个做丈夫的竟然只能旁观。

爱一个人的心思是小心而卑微的,她怀孕以后,母亲常常问询我她腹中胎儿的状况,我总是插科打诨,毕竟建康城里她和皇上的传闻早已是甚嚣尘土。我每日出门瞥到她们主仆三人在房里做些婴孩的衣物开心得不像话,她已经好久不曾如此满怀希望的生活,我舍不得有一丝丝不悦去伤害她,伤害她小心翼翼的欢喜。

可上天怎会如此轻易将幸福轻许给一个人,那个孩子没有了,她几乎整个人都垮了下去,刘子业甚至舍下天子的颜面亲自请了褚渊前来探望,只求唤回她一线生机。我站在殿外捧着滚烫的药碗,耳边传来她嘶哑的声音,她唤,子业……

为什么!她那么恨他!为什么,存亡之际,她唤的是他的名字?为什么争不过褚渊还争不过刘子业……

也是那时候,我起了要争上一争的心思,我和惟妙去了天台找机杼坊的高人。月黑风高的夜,群狼环饲,我是真的以为我要死了,我想着这一遭她总算要为我痛上一痛了……

谢悯修入了建康彻底将建康欲盖弥彰的死水搅浑,献妃自戕、皇后怀孕,公主也渐渐把矛头转向了暗藏在背后的寿寂之。她最痛的恐怕是惟妙的背叛,最恨的恐怕就是我这个祸端。

我是早晓得惟妙心属于我的,她是个好姑娘,可缘分这东西,迟了一分一寸就是在没交集了。我是自私的,那天她伏地认罪,我有的只是怨怼,怨她爱我,才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连累我。

弄梅小筑的饮宴,惟妙服毒自尽将一盆脏水扣到了湘东王脑袋上,算是还了公主的恩情。她的尸体被大雪覆盖,所有人都被皇后难产吸引了注意力,唯有我,看着惟妙雪白得泛青的脸,害怕起来。她的眼睛望着我,一如从前,含情脉脉。我蹲下身子,取下腰间的玉佩放在她的手心里。她的手指纤细,可却有些粗糙干燥,不似玉儿滑腻,我阖上她的双眼,“惟妙……我不值得……”

公主不再需要我了,她迟早会进宫,有谢悯修的帮助,她母仪天下之时,绝不会再敢有人说她秽乱宫闱,甚至刘子业保不齐效仿先帝为她更名换姓,瞒天过海。

我该放下了……

噩耗总是突至,荣贵的旨意下得莫名其妙,可含章宫里的冷言恶语实在令人心寒,可我隐隐还是觉得不安。

华林园的一舞,铺天盖地的殷红,他们终究有了个最好的结局,我才明白公主为何选了皇上?这份舍生忘死的成全,我焉能企及?

刘彧着急登基,却还是顾及百姓间的风言风语,不得不赐了刘子业一份哀荣,帝后同寝安葬陵园。

或许这是我能为公主做的最后一件事儿了。我和她早已和离,父亲母亲是不许我去领回她的尸骨的,然,褚渊还是暗中助我,找到了她的尸身。总归,我心爱的人所求所想,我定当竭尽全力。

寿寂之并不想交出皇后的尸体,可又无奈路家威逼,念着皇后的情分也不欲和路家相争,才听从我的意思换了尸体,帝陵里皇后的位置便让给了公主。

帝陵奢华,也只有这份尊荣配得上我的妻子,她这样烈火烹油的一生。楚玉,你会谢我的吧,陪他长眠地底无数个冗长的日夜,是你用命换来的。

至于我,不配与你生死相随……

此情虽深,却不及身家性命。我不过尘世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