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彪眼中划过得意之色,一闪而逝。也不说话,只是受托下巴,玩味的看着他,眼神如同戏弄老鼠的灵猫。
他久在这城门当值,进进出出的各色人物看的多了,早不知不觉中练就了一副观人的本事。
刚才这里骚乱一起,他只扭头瞟了一眼,就立刻判断出这个少年有问题。
这少年不过才十五六岁,一脸的疲惫,鞋面上蒙着厚厚的尘土,显然是经过了不短的路途。
而他穿着的,又是一件长袍。交钱时露出的那只手,也颇为白皙修长。由此判断,其必然不是农人,也不会是匠人。
这天下之民,不外乎士农工商四类。既然排除了少年是农人和匠人的可能,剩下的就是士子和商人了。
在这京师之地,士子文人多如过河之卿,对于这类人,王德彪甚至不用看,单用鼻子闻都能闻出他们那股骨子里透出的酸味儿和傲气。
而这少年,虽看着文静,但眼神间却时不时的散发着一种野性。这种野性,多能从一些富家子的身上看到。或者说,应该称为跋扈。
更重要的是,如果是士子,以这少年的年龄,身边怎么也该跟个书童仆役之类的吧。就算再贫寒,身上也该有个背篓纸伞什么的才对。
可这些特征,王德彪从这少年身上一样也没找到。所以,这士之一行,也可排除了。
那剩下的,最有可能的就是一样人了——商!而且还是那种发生了意外的商!
这从少年孤身一人,没有任何同伴就能看出来。因为若非发生了意外,以其年龄,就至少应该有个长辈在身边跟着。这点年纪,总不会惊才绝艳的就能独自谈买卖了吧。王德彪一向不信那种事儿。
更何况,刚才这小子看着手中那枚大钱的时候,流露出的那个眼神儿,让王德彪更是笃定了自己的判断。
而现在一听这少年说的,王德彪更是心花怒放起来。没路引,这就是犯了忌;父母双亡,来京城寻活路,这就说没背景。
一个无依无靠的、现在还犯了忌的商人后辈……..哈,王德彪觉得今天绝对是自己的幸运日,该当他发财。
要不怎么一早儿就得了乔大少的厚赏,随即又碰上这么一只肥羊呢?
这是老天爷给的,不拿是要遭报应的!王德彪心中狂叫着,脸膛都泛起了一层红光。
“没路引?打南边来的?到咱们京城来找活路?”
王德彪笑眯眯的看着少年,围着他打转,口中连着发出了三个反问。
少年面色苍白了起来,到了这时,他终于也察觉到了那丝危险。强撑着挤出个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笑容,正要硬着头皮回话。冷不丁却见王德彪猛地脸色变了,大喝出一句话来,让他脑袋嗡的一声,险险没瘫倒在地。
“你说谎!你是奸细!是南边方匪的奸细!”
王德彪此刻双目圆睁,一手扶在腰间的佩刀上,满面的狰狞之色,原本那笑容再也不见了半分。
旁边几个士卒眼见头儿发作,顿时纷纷围了上来,手中枪戈前指,将少年围在中间。
少年浑身发抖,眼中又是恐惧又是愤怒。他不明白,这个校官为什么要诬陷他,为什么针对他。他和他无怨无仇,为什么要给自己盖上这么一个罪名,欲陷自己于死地。
奸细?方匪的奸细?那可是要灭九族的罪名啊。
“你胡说!你诬陷我!你为什么要害我?为什么!”他想到了可怕处,再看看四周的情形,只觉的自己如同一只频死的孤狼,天上地下再没了一丝活路。
他感到了绝望,强烈的绝望甚至让他忘了恐惧,近乎歇斯底里般的吼叫起来。
为什么这些痛、这些苦都要他来承受?为什么上天待自己如此不公?父母的死、多日来的苦,在这一刻,忽然在绝望中都化为愤怒狂涌了上来。
这突然的爆发,让王德彪也吓了一跳,不由的脚下连连倒退了两步。
只是回过神来,不由的一阵的羞恼腾起。眼中狠戾一闪,上前一步,抬起一脚踹在少年肚子上。
少年痛苦的闷哼一声,整个人霎时间如同一只虾子,蹬蹬蹬连连倒退几步,跌倒在身后的人群之中。面色瞬间苍白如雪,小腹上传来的阵阵剧痛,让他额头上转眼布满了汗水。
“你这伢子啊,怎么这么不懂事儿?看你这穿戴,是富户人家出来的吧。唉,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现在就快拿出来吧,命都不保了,留着那些又有什么用?”
有人在后面将他扶了起来,一个低低的声音悄悄的在耳边响起,让他顿时清醒过来,也终于是明白过来。
自己的被盘问,不是什么走霉运,根本就是这个王德彪的刻意为难。想来是看自己穿的不像一般百姓,想要勒索一些钱财。
可自己这些日子以来,被仇恨和疲惫遮住了灵智,冲动之下顶撞了那厮,终是挨上了这一脚。
心中明白过来了,却也不由的苦笑。现在的自己,身上几个大钱,还是乞讨来的,又何来值钱的东西去贿赂那贼厮?
眼见王德彪正杀气腾腾的走了过来,他意识到,自己要是再不做点什么,只怕真会被这恶吏扣上奸细的罪名,就此打杀了。
想到这儿,他努力的挣扎着爬了起来,就在原地跪下,伸手将怀里仅剩下的三个大钱拿出,捧在手上,叩头道:“军爷,军爷,都是小的不开眼,是小的一时猪油懵了心,不该顶撞军爷。求军爷念在小的年幼无知的份上,恕了小的罪过吧。军爷明见,小人绝不是什么奸细,求军爷明察啊。”
他一边哭求,一边连连叩头。心中却犹如被毒蛇噬咬着,只千百遍的发着誓,但要有朝一日得了机会,定要将今日之辱千百倍的返还。若能过了今日一关,自己必当用尽一切手段,爬上权利的顶峰。再不让任何人如这般羞辱自己、欺侮自己!
他使劲低着头,拼命的用额头触地。额头早已磕的红肿流血,他却半分想停下的想法都没。现在在他感觉里,唯有这份痛,才能麻痹自己心中的悲愤和屈辱。他怕自己一停下来,不小心就会被看到自己那因仇恨而扭曲的面孔。
眼前一双靴子停住,随即头皮一疼,发髻已是被人抓住,将他整个人拎了起来。
他使劲的咬着牙,努力的使自己的脸上不露出任何异色。目光中,王德彪那张脸阴沉的如要滴下水来。双眼凶光闪烁着,让他心中一震,不顾头上的疼痛,忙将手中的三个铜板递过去。
噗通!
下一刻,头皮猛然一震剧痛,身子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随即重重的摔倒地上。
这一下,让他不由的两眼阵阵发黑,浑身便如千百根骨头都断裂了一般,甚至每一次稍大的呼吸,都带来一阵的剧痛。
他佝偻着身子,蜷缩成一团,一声接一声的咳嗽着。嗓子里有种甜腥的气息涌动,嘴角上汨汨的流出鲜红的印迹。
脑子里出离的清醒,让他清晰的感觉到痛苦的时候,心中却忽然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
微微动了动手指,那原本好容易得来的三枚大钱,就在刚才那一下中,不知飞向了何处。
可惜了…..
他喃喃的念叨着,被疼痛折磨的扭曲的脸上,流露出几分惋惜。这一刻,他为自己竟然在想那三个大钱感到莫名的怪异。
以前小的时候,爹爹哄自己玩耍时,一下就给了几十个吧。记得自己玩腻了后,随手乱丢中,不知找不见了多少个。可那时候,怎么从来没这种感觉?
那时候,爹爹活着,娘亲也在的。那时候,爹爹和娘亲只是笑,看着自己笑,笑的好温馨。对自己丢出去的那些钱,眼睛连眨都没眨。
是了,那时候,自己才是他们最宝贝的。那些钱,他们不是不想找到,只是他们一刻都不愿将目光离开自己…….
可现在呢?他们在哪里?是不是在天上某个地方,还那么笑着看着自己呢?
他努力的想仰起头,想要看看天上,看看会不会忽然再看到爹娘的笑脸……..
“小畜生,竟敢羞辱你家彪爷,真真是活的不耐烦了!”
眼前一暗,爹娘的笑脸没看到,却被一张充满了暴虐和怒火的丑脸遮住了。冷如冰碴子的语声,霎时将他有些飘飞的思绪拉了回来。
“咳咳,军….军爷,小人何…..何敢羞…..羞…….咳咳,咳……..”他努力的说着,但剧烈的咳声却让一句简单的话都难以完成,鲜红的血迹,不停的从口中涌出,让他不由的有些心慌。
许是看他确实受不住了,王德彪瞪着眼看了他一阵,恨恨的呸了一声,这才弯下身子,一把将他脖子上的红绳扯住,口中咒骂道:“小杂种,还说不是羞辱你家彪爷。明明有好东西,却偏偏拿三个小钱打发我,真当老子杀不得你吗?”
感受到胸前的那件东西被扯了出去,少年大惊。那是母亲亲手给他戴上的一个小玉佛,是现在唯一可以慰藉他对父母思念的东西。就连他在逃亡途中,宁肯去乞讨都没想用其换食物的东西。那是他的命!是他所有的一切!
啊——
身上忽然不知从哪里涌出了莫大的力量,他猛的大叫一声,就在那玉佛刚被拽出来的刹那,抬手一把将其攥住,随即一头撞向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惨哼声在头顶上响起,他昏沉沉的翻身爬起,抬腿就跑。没去辨别什么方向,也没去想那王八蛋怎样了。他只是想快跑,快跑,怎么也要保住母亲的玉佛。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是很久,又好像只是刹那,他只觉头越发沉的厉害,眼前什么也看不清。
耳边隐约似乎有人在呼喊在呵斥,似乎还有个人说了什么,但他分辨不清。一阵抑制不住的晕眩袭来,他终于彻底没了知觉。
那是谁在说话?听上去好像不比自己大……….这是他昏过去前的一霎,脑中闪过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