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缘起
当他们赶到医院时,英海天已经去世了。他瘦削的容颜上,仿佛含着一丝笑意。
“这回他真的死了,”许森喃喃道,“没想到人活着也能象冤魂一般作祟,唉!只是他为何不杀我们呢?”
“这恐怕永远是个谜了。”段云瞟了一眼英海天的尸体道。
“那倒未必,”蒋世超道。他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了病床旁边的小柜子,里面有一个旅行包。那包上沾满尘土,许多地方都破损了,看来已经用了很久。蒋世超将那包拖出来,只见包的提手上,用红色丝线绣着很精致的一行字:“海天出游,一路顺风。”锈工精细,显然是女子所为。
“看来这是英海天的包,”林丁道,“这上面的字,说不定就是我们遇见的那位女教师锈的,所以他才用到现在。”
大家都觉得很有道理。
“那位老师说英海天带来了他的日记,”蒋世超一边说一边已经将包打开,“如果我没猜错,那些日记应该还在这包里。”说着他从里掏出几个黑色封皮的日记本,对大家露出一个胜利的笑容。
日记一共有十来本,蒋世超拣出其中最旧的一本,翻开第一页,看了看日期,赫然就是龙应水和朱环出事的那一天,他将日期一说,立即有几个脑袋挤过来要看,只听兵兵乓乓一阵头颅相撞之声,谁也没看清日记上写的什么。
“大家不要抢,”校长忍俊不禁道,“世超你大声念给我们听。”
世超点点头,选择日记中要紧的部分念了出来。
以下是他所念的部分。
某月某日:
……应水和朱环就这样死了。也许他们命中注定要在今日死去,我虽然悲痛,却也无话可说。让我不能释怀的是那两个棋手的冷漠态度——“别吵,我们正在下棋”——面对垂死的生命,他们就是这样轻描淡写地说。
生命是什么?难道生命不是最贵重的吗?
……..
某月某日:
…….自从他们死后,我开始质疑生命的重量——也许生命并不值得我们珍视?也许一直以来大家所遵从的伦理和道德都是谎言。
今天,我亲眼目睹一个人死去。
那个人看来是生了重病,到学校的医院来治病。不过他很穷——他的衣服很破烂,鞋子也破得厉害,皮肤粗糙,神情悲苦,一看就知道是生活底层的人物。他没钱付医药费,他是农民,没有公费医疗。
医院没有接收他,他坐在医院的门口呻吟,整个夜晚都在呻吟。
十一点钟,我听说他死了。
我在深夜写下这篇日记,以此代替早已干涸的眼泪——也许他的病无法治疗——但是无法治疗,和不治疗,是两个概念。
莫非,生命真的很轻很轻?莫非没有足够的钱,就不能交换到生存的权利?
今夜必将无眠。
某月某日:
又是一个荒诞的故事。
我们村里的老王,是村供销社的营业员。那天夜里起火,他冲进供销社抢救财物,“壮烈牺牲”——报纸上用的是这个词。他被追封为烈士。
我是他同村人,我亲眼看见他的父母妻儿在他死后的悲痛模样,而那个供销社,里面全部的财物加起来也不超过50元钱。
他为了50元钱献出了命,大家仿佛很赞赏他的行为,然而我很疑惑:难道一条人命只值50元?
头又疼了,最近常常头疼。
某月某日:
我在世界上最爱的人,亲手杀死了我。
她杀死了我们的孩子,因为孩子的父亲不能给她买漂亮衣服。
当她冷漠地告诉我这件事时,我真的清楚地听见一种清脆的破裂声——来自我的胸腔——我的心碎了。
我什么也没说,我已经被杀死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一切都没有意义,生命只是个笑话,一件衣服,就可以毁灭一个生命。
象水寒兮那样高洁的女子,或许已经绝种了。(“水寒兮是谁?”冷心问。段云朝他翻翻白眼:“自己去看《人物志》里的《高山流水篇》。”)
以前的英海天,再也不存在了。
(蒋世超念得口干舌燥,大致翻了翻,中间七八本都是一些见闻和感慨,只觉得英海天的思想越来越激愤。他跳过几本不读,拣了最新的一本来念。)
2003年7月5日:
他们又在议论那个死人。那人被车子撞了,求人送他去医院,旁边的人却跟他要钱,他没有带钱,便活活地死了,死在人潮汹涌的闹市。
他们都很愤怒。
愤怒是很可笑的,他们不知道,人的价值,从来都是可以用物体来衡量的,有时候甚至可以卑微到只值一袋盐。我很早就想通这个问题了。
从对等的角度来说,人潮汹涌的闹市,其实不过是物体非常集中的地方。
(“他的思想已经变了很多。”林丁小声道。)
2003年9月10日:
难得难得,有个人为了救别人而身负重伤,我几乎被感动了,几乎要改变这么多年来对世界的看法。
然而——真可笑,那个人清醒后却说,是有人将他推到前面去档那一刀,他本来是想逃走的。
我仰天长笑:这世界是荒谬的,所以发生了这么多笑话。
我真笨,居然以为还会有人肯为他人牺牲——现在已经不是当初的年代,古秋桐已经成为不可复制的传说,再无来者。
世界依照一种缺乏人性的规律运行着,在极度物质化中,形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逻辑——一切都被物化了。
我不和物化的人交朋友,所以我没有朋友——啊,不对,我还有这只黑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