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一天,浩子来到了兰州。这是一个粗狂的城市,如果没有坚毅的性格,便不要在这里驻足。如果要问为什么,自然是因为这里的桀骜不屈的天,这里嶙峋的山河,还有征服这里的马蹄辙印。
城市南端的五泉山公园,便在皋兰山的北麓。取名为五泉,是因为当年霍去病将军行军扎营于此,无水为炊,无涧饮马。将军愤极,笞地五鞭,问罪于山神。山神惧其威武,掬献五朵清泉以解军士之渴,方熄了将军的怒气。由此可见,这片疆土傲气得很,若不是驱天驭地的英雄,是不肯矮了身段的。
公园内的建筑顺着山坡倾泻下来,大多是供旅者参拜的寺庙。寺庙之间用曲折陡峭的石阶连接,几处地势过于险峻的地段被矮墙封住,成了断头的死路,遇到了便不得不折返。浩子穿梭于寺庙之间,在天井里寻找传说中的古泉,却只剩下了几潭清澈了水坑。想是山神不肯让甘泉被凡夫俗子糟蹋了,便又重新堵塞了泉眼,无论世人怎样拜祭,总是不与理会。但庙里的和尚怕香客们自惭形秽,把昔日的泉眼用石头围砌起来,添了几桶井水,以慰藉众情。
前来拜祭的人多是外来的游客。操着本地口音的人都背着手,昂着头,信步徐行,像是缅怀历史,又像是在省念先灵。浩子想了半天,终于明白,原来是求人不如求己。有求必应的神灵必定心善,却不见得高明。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去求神仙,心眼未免忒小了,若要开天辟地,神仙又未必有那样的本领。想得到流芳百世的功名,只能靠自己去争,求神是没用的。将军的武功未传于后世,但他的性格却烙实在了这片土地上。
五泉往上便是皋兰山,却没有了石阶。要是抱着欣赏的态度来爬山,应该多绕几里,走坡缓的大路。或者乘坐缆车上山,再乘缆车下来,算上游玩的时间,有个把小时应该是绰绰有余了,因为本不是甚高的山。但浩子想,两千多年前,将军也一定去那里看过风景。虽然自己无法企及将军的足踵,但也不至于连这点辛苦都吃不得,便绑了绑裤腿,顺着山脚的土路继续向上攀爬。
但浩子却没想到,这一点路却爬得如此触目惊心,狼狈不堪。五步之内必有险情,十步之内必有折路。土面经过雨水的冲刷和前人的踩踏,已变得十分光滑。路径狭窄且没有栏障,坡陡如锥却无阶梯。如果真要跌落,抓住几把杂草是无论如何也救不了命的。浩子手脚并用爬了一段,找了一块平台坐了下来,气喘吁吁着休息。几个上山游玩的本地喇嘛从后面赶了上来,鱼贯着从浩子身边经过,一个转弯,已经踩在了他的头上。浩子很是慌张,怕他们走得匆忙,一个不小心踏空,肯定就卷着自己一起摔下去了。但他们步履矫健,下盘稳如铆钉,一打眼便不见了踪影。浩子看了看来路,有些心凉,若要下山,怕是得蒙住眼睛,才不至畏惧。但就这样下山,也是不甘心的,索性擦掉额上的汗水和胆怯,发足继续向上爬去。好在筋疲力竭的前一刻,终于在山腰的位置插入了上山的干道。
沿着干道再走里许,便到达了一道长廊的入口,这是到达山顶的最后了一段路了。到达山顶时,浩子感觉自己的双腿已经变成了铅块,再拖不动半步。但越过栏杆远眺风景时,浩子觉得,之前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昏暗的天空中,浅墨色的云影自南方袭来,将万物笼罩在古朴诗韵之中。脚下的城市宛如沙盘,眼前的景象仿佛是从天宫俯视尘世。一条长河蜿蜒而来,又蜿蜒而去,在城市的中央划出了一个优美的弧度。河的对岸也有远山遥相呼应,再远的地方便是一片苍茫之地。
将军十七岁封侯,至二十四岁病死,所建之功,后世享用至今。现在河西许多著名的都市,都名定于汉代,自然是将军保疆卫土的结果。将军善于长途奔袭,只此一计克制了北方的骑兵两千年,虽然不及孙子兵法的三十六计缜密,却自有一番风骨。以强可强,以精抑精,无论对手如何迅捷、勇猛,只要比他更迅捷、更勇猛便无所畏惧了。以后的许多朝代,通此计者无不破匈奴、突厥和蒙古的骑兵,不通此计便免不了国破家亡。与其握着书卷悲天悯人,不如自奋图强,能够纵马高歌,死也死得痛快。将军的这份风骨,不知道是不是从眼前这片苍茫中感悟到的。这里的土,没有坚毅的性格是拓不开的,但一旦开拓出来,长出来的蔬果食之甜润,酿了酒也是甘醇。
都说是时势造英雄,却也未必。凭汉武帝的野心,未必不想像成吉思汗一样廓清天下。但将军既死,汉武帝也只能空有一份野心,第二个将军无论如何是再也造不出了。天赐神将,显赫于世上,必不可少长寿。要知道西域的天空,也有众神护佑。灭一族等于灭一神,神即是信仰,信仰之间原本就应该相互尊重。将军若多活几年寿命,便不知要灭掉几位神灵。生亦幸,死亦幸,是为天将。
浩子凭栏许久,不动声息地感慨惆怅,几滴雨水落在身上,才让他醒过神来。想着没带伞,该趁着雨未下大,赶快下山才好。浩子便买了索道的票,滑到了山底,回客栈去了。刚才看到的那条长河,便是黄河,河对面的山便是白塔山,浩子接下来都会去的地方。
在一个雨过天晴的早上,浩子来到了黄河岸边,远远地看到了河上架着两座长桥,一座造型新颖,一座风格老旧。浩子向老旧的一座桥走去了,这一座便是中山桥。近代以来,国人多崇尚洋人的东西,其实也难怪,看这铁桥便知一二。1908年始建,一年半便竣工,德国人给的保质期是八十年,但应该是指正常使用的情况吧?!解放兰州的时候,人民军队从南岸向北岸进攻,战斗持续了十多个小时,桥面被打得稀烂,桥上的铁件也被子弹打得通红,想必也扔了不少手榴弹和炸药包吧。但这都没关系,修了十天,又通了。之后,桥墩还被几百吨的船撞过,抢修了一番,铁桥再次转危为安。终于挨到了八十年,德国人赶紧发函,申明合同到期,意思是说再用的话,出了啥事人家可不负责。但好像还附送了一火车维修的零件,也就是暗示,还可以继续用。那就继续用呗,便又跑了二十年卡车。禁止机动车通行也是最近几年的事情,毕竟黄河上新架的桥多了,也不是非要依赖这一座。但游人还是照样行走的,络绎不绝。
中山桥的南岸有一根巨大的铁柱,便是天下第一桥“镇远桥”的遗址,这是中山桥建成之前用来通行的索桥。本来说是黄河的两岸各有两根铁柱,依照坊间的说法,除了这根,其他的都在五八年的时候给炼成钢了,也不知是真是假。这孤独的一指,便成了黄河岸边五百年兴衰的见证。
中山桥的北岸,便是白塔山公园的入口。园中林荫遍布,虽然道路蜿蜒曲折,但回廊修缮得规整,便于通行。还有许多亭楼和壁画,很适合夏日赏玩。当然,最著名的还是白塔寺,元代建筑。成吉思汗统一疆域时,要召见西藏的法王,那法王路过这里时居然病逝了,便修寺为念。谁叫他不避过霍将军的营帐呢?!
浩子从白塔寺下山,又回到了中山铁桥,看着黄浊的河水,不禁感慨。
“黄涛不错逆行船,
铁虬犹在参两岸。
云袭白塔狂风扫,
雨覆五泉冼苍山。”
浩子在兰州呆了月余,仍没有打算动身,因为他犹豫了。此去向西,便去敦煌,此去正南,便是蓉城。向西是梦,向南却是为了不了之情。虽然浩子仍为苏婷而伤感,但他不肯只怀念初遇,而忘却了流年。对浩子来说,流年绝对不是一个匆匆过客。浩子想更多地追忆流年,便要去天府之国去问刘莺莺。刘莺莺所在的座城市是浩子通过快递单号查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