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瞻对:一个两百年的康巴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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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在我的少年时代,家乡有喜欢显示英雄气概的男子会在腰带斜插长刀一把,牛皮作鞘,刀出鞘,宽约三四寸,长二三尺,寒光闪闪,刃口锋利。在我家乡方言中,此刀就被称为夹坝。

¥¥¥该说说瞻对的夹坝了。

大家应该没有忘记,这场战事,就是因为瞻对这个地方的夹坝而起。

在我的少年时代,家乡有喜欢显示英雄气概的男子会在腰带斜插长刀一把,牛皮作鞘,刀出鞘,宽三四寸,长二三尺,寒光闪闪,刃口锋利。在我家乡方言中,此刀就被称为夹坝。

后来,读藏地史料渐多,知道夹坝在康巴语中原是强盗。我出生的山村在一处深沟之口,往深沟里去十来里,有一片黑森林,传闻过去便是夹坝出没,劫掠过往行商之处。我成长的20 世纪六七十年代,翻越雪山的公路早已通车,驿道早已荒芜,行商绝迹。上中学时,学校旁边就是一个军营,学校作息,都听隔壁的军号。这样的时代,夹坝自然失去生存土壤,空留下一种刀名了。后来,穿着风气也日渐变化,家乡的男人们大都换下宽袍大袖的藏装,改成短打,那没有什么实用价值的刀也从生活中渐渐隐去了。写这书时,中间回乡探亲,问了好几家亲戚,都说不知什么时候,家里就没有这样的刀了。

只是读川藏史料,夹坝这个词,还会在字里行间频频闪现。

比如手中有《西藏纪游》一种。作者周蔼联,上海金山县人。乾隆五十六年,清朝派福康安率大军远征西藏,驱除入侵西藏的廓尔喀人。时任四川总督的孙士毅驻打箭炉、察木多(今西藏昌都)督运粮饷,负责后勤保障。周蔼联为孙士毅的幕僚,战事进行的两年间,多次往返川藏驿道,军务之外,所见所闻,写成《西藏纪游》一书。其中就说到,“三岩巴部落与江卡、察木多相近,牛羊为业,水草为生……时有夹坝出掠”。又说,“附近里塘之三瞻对,习尚相同”。并在书中自己加注,说,“夹坝,劫盗也”。

有一年到康定,即以前的打箭炉,当地文化局办有一份文史杂志《康巴文苑》,里面总有当地文化人考究当地史实风俗的文章。那回,因雨,也因公路塌方,前进不得,便在旅馆翻看新出的《康巴文苑》,见到德格·札茨所写《康人游侠歌》,长我见识,知道夹坝一词在康巴语中本不具贬义,翻为汉语,可以叫作“游侠”,并有一种流传民间叫作《昌鲁》的民歌。这种民歌,专门歌颂夹坝,或者是夹坝自己的歌唱。

先抄录一首:

哎,人说世间有三种门,

第一种是进佛堂供佛爷,供佛门,

我游侠不进,不进这种门,

没供品他们不开门,他们不开门。

哎,这三种门的第二种门,

是官家的法力门,法力门,

我游侠不进,不进这扇门,

没有哈达他们不让进,他们不让进。

哎,这三种门的第三种门,

是美好歌舞欢快的门,

我游侠不进,不进这道门,

没有好酒人家不开门,不开门。

是的,这就是夹坝,这就是劫盗,这就是游侠。

劫盗,是世界对他们行为的看法;游侠,是他们对于自己生存方式的定义。

瞻对一地,山高水寒,林深路长,自然适合这样的“夹坝”来往。

时人有记载:“瞻化地薄,生业凋敝,其人多为盗劫”,“世俗犹称瞻化人为瞻对娃。瞻对娃彪悍横豪,驰名全康,邻县人闻瞻对娃名,莫不慌怯避之也”。

从游侠歌所唱我们知道,这些夹坝不过是在面对可以使其生命轨迹得以上升,被赋予意义的命运之门,都不能进入的时代的弃儿罢了。进佛门,把门人是活佛喇嘛,“没供品他们不开门”。进法门,把门人是官家,“没有哈达”,不表示恭顺,“他们不让进”。进幸福之门,“没有好酒人家不开门”。

说过夹坝,再说瞻对。

1929年夏天,一位叫任乃强的学者,以边防视察员的身份,一年为期,先后考察了今甘孜藏族自治州所属九个县。考究历史沿革与社会面貌,观察政治经济状况,测绘地图,每县成考察报告一篇。九县之中,也包括这本书探究的对象瞻对。只是民国年间,该地已经易了名字,叫作瞻化县了。

任先生《西康视察报告》第七号即为《瞻化县视察报告》,见载于任先生之子任新建赠我的任先生所著《西康札记》一书。

我们且跟从任先生看看瞻对一地,是何模样。

“全境作斜方形,南北鸟径80里,东西85里。人行径无里制,大约四倍于鸟径。”这需要做点小小的解释。“鸟径”,我的理解就是直径,鸟从天上飞越的直线距离。也就是说,这不是一个大地方。“人径无里制”,人走的路没有汉地用里计数的习惯。大山之中,山路弯曲萦回,所以,在地面行走的人马,至少要比径直飞越的鸟多出四倍的路程。人口就更加稀少。任先生报告:“瞻化人口,据粮册为二万余,男女略等,其实约不满三万口。就中有四分之一为僧尼,四分之二为丁,其余一分为牧民。”也就是说,瞻对一地,民之大部为农耕之民。民国时,“瞻化4区48村4578户。年征正粮977石2斗5升7合,荞粮421石5斗8合,牲税藏洋6492元3咀,又羊税当十铜元3173枚”。

2012年秋,我也终于到了故纸堆中频频进出的瞻对之境。今天,这里又换了名字,叫作新龙县。在雅砻江边的狭小县城和当地领导用过晚饭,回到旅馆,向县里讨要的《新龙县志》已送到房间。我连夜翻阅,开篇便是更准确的新龙,也就是旧日瞻对一地的概述:

“新龙县,位于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中部,东经99度37分,北纬30度23分。与炉霍、道孚、雅江、理塘、白玉、甘孜、德格7县为邻。面积8674.7平方公里。全县辖4区1镇23乡,民族5个,人口39332人,其中82.34%是藏族。县治如龙镇,距康定475公里。”

应该记得,前书中频频出现的打箭炉就是今天的甘孜州首府康定。

我来新龙这天,早晨从成都飞到康定,到康定机场发现行李没到。机场方面保证说,随你到甘孜任何地方,行李保证三天内送到。当地作家格绒追美来机场接我,两人一路寻访,走走停停,两天到新龙。晚上,便有长途大巴司机从车站打来电话,说行李到了。可见现在交通较之庆复们征瞻对时的艰难,已是天上地下。

行李到了,自然可以换洗一番,再读新修县志。

这次是读从前,下瞻对土司策冷工布于1701年即康熙四十年“投顺”清廷,授安抚司印,隶属四川雅州,辖民600户。雍正六年,下瞻对土司策冷工布因“纵容夹坝”被黎雅营游击高奋志诱杀,激起瞻民反抗,歼清军二百余人,高奋志败逃。雍正八年,清廷遣副将马良柱率汉、土兵万余人进剿,因阻于雅砻江水,未能攻到江西面的下瞻对腹心,无功而返。

十余年后,下瞻对属民南下到里塘川藏大道上,劫掠换防官兵。四川提督令继任下瞻对土司策冷工布之子班滚交出夹坝,退出抢掠财物,被拒,于是乾隆下令发兵征剿。故事已经讲过大半,只是如果真是如此一鼓而定,从此瞻对“蕞尔一隅”,从此天下太平,一心向化,便不值得来写这本小书了。

有清一代,涉及四川藏区的史料中,有很多关于夹坝的记载。都是说夹坝在官道上劫了官家的文书、财物,甚至劫了朝廷赏赐给达赖喇嘛的法器珍玩,朝廷便要勒令抢案所出地方的土司交出夹坝。如若不能交出,就视为当地土司在包庇纵容。大多数情况下,一番文书往来后,这类事情都不了了之。像乾隆年间以此为由出动大军征剿的事其实很少发生,但从前引的游侠歌看,好多时候,这些夹坝也并不把土司们放在眼里。

夹坝们还有一个规矩,从来不在本乡本土行抢掠之事。

凡出夹坝的地方,都是山高水寒之地,生产力极度低下,百姓却要承受实物税与无偿劳役。于是,在那些地方,外出劫掠就成为一种相沿已久的生产方式,或者说是对生产不足的一种补充。有清一代,川属藏区一直被夹坝四出的情形所困扰,但无论朝廷还是地方上的土司,似乎从未想过要在当地实行提高生产力,减轻百姓负担的根本举措——这是可以根除夹坝现象的唯一措施。

有时,夹坝的确还是由当地土司组织实施或纵容指使。

有些时候,土司自己面对夹坝的滋扰也无可如何。夹坝一出,朝廷就把板子打在土司屁股上,处理方式也过于简单了。

¥¥¥瞻对善后

前面说过,大军进剿瞻对虽经曲折,终于得胜。论过叙功,有加官晋爵者,有革职失意者,之后还有若干善后措施。乾隆皇帝每每在奏文中见战事艰难,除了山水险要,民风悍蛮,当地人据以抵敌的碉楼也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战事结束后,他多次下旨:“众番总恃碉楼为负隅之计,此次我兵攻打亦甚费力。……再寄谕庆复,如何布置不便再建碉楼,而众番又得栖身安业,详看彼地情形,妥协办理,以期万全。”

庆复上奏“善后事宜数条”,其中一条“定禁以防负固”,就专说碉楼:“班滚所恃者战碉坚固,高至七八丈,重重枪眼,借以为战守之资。今俱檄饬拆毁,惟留住碉栖止”,“西北垒石为房,其高大仅堪栖止者,曰住碉。其重重枪眼高至七八层者,曰战碉。各土司类然,而瞻对战碉为甚。请每年令统辖土司分段稽查,酌量拆毁。嗣后新建碉楼,不得过三层以上”。

这碉楼以后还要折磨乾隆皇帝的神经,只是不在瞻对,而在我家乡一带的大小金川。以致后来,要把大金川战俘移动北京香山,修建碉楼,以供清军研究演练攻碉之术,再千里万里派往川西深山狭谷中的“平番”前线。现在,我到瞻对旧日战场,那些曾经的战碉均已不见,倒是当地百姓还住着传统的两层或三层寨楼——即史书中所谓“住碉”之中。那天,从雅砻江西岸高山上下来,半山之上的台地,见几位妇女正在“住碉”二层的平台上用连枷打场,也就是给收获的青稞脱粒,连枷声中传来妇人们的曼声歌唱,我坐下来,背后雪峰高耸,山下江流蜿蜒,天空寥廓,使人有不知身在何处何时之感。

闲话叙过,还是来看庆复们如何在瞻对继续“善后”。

不久,查出战争进行期间“参将满仓、游击孙煌捏冒战功,游击杨之祺被贼劫营”,还有一位守备郭九皋居然在战事中丢了大炮,这些人都应“照谎报溺职革职”。

皇帝的意见是:“按之军律,即应于本地正法,始为用兵之道。”

更重要的善后,是将“瞻对各地分赏管辖,须授职衔,方资弹压”。

上瞻对应袭土司职的肯朱准其承袭长官司。下瞻对土司两代作乱,被废,另封俄木丁为长官司。另有委以土千户、土百户职衔者十数名。少数民族地区,“多封众建”,也是“以分其势”,预防一方独大,难以钳制的意思。

得胜后的大军相继撤去,枪炮声停歇了,战火硝烟渐渐散尽了,四处逃匿的百姓又回归毁于兵火的家园。

经过这样大一场战事后,瞻对本地有什么变化呢?除了因战争少了一些人口,毁了不少房屋村寨,没有什么变化。社会秩序依然如故。土地与人民仍然属于土司,属于土千户、土百户,百姓要糊口就要耕种土地,而耕种的土地都属于土司。一旦耕种就要向他们上粮并服各种无偿劳役,寺院喇嘛依然主宰着人们的精神生活。曾经因大兵进击而拓宽的道路渐渐被榛莽所吞噬,这个地方又重新被世界所遗忘。皇帝说过的啊:“朕思瞻对不过一隅小丑耳,即尽得其地,亦无改为郡县之理。”也就是说,朝廷统治着这些地方,当地土酋若不尊皇命,便要兴兵声讨,但声讨之后,又不打算改变什么。这是一个似乎从来没有人问过的问题,如果什么都不想改变,那你如此兴师动众,劳民伤财有什么意义?

战后的当地,仍然是野蛮的存在:没有教化的普及,也没有生产方式的变革与提升。

土司们不但与京城相距遥远,就是与四川省,与雅州府,通一张便条,传一条消息,都要半月以上,自有地远天高之感。各土司间,以强凌弱、以大欺小而起的冲突便时常发生。多封众建,就是零碎分割。在百姓,依然要以夹坝做生活资料的补充。对土司,因为生产力低下,人口稀少,不能在辖地内厚积财势,要想增强势力,也只剩下觊觎邻居,侵人地盘,掠人百姓一途。

所以,川属藏族土司地面,有清一代,变乱此起彼伏,起因无非是百姓出为夹坝引起事端,或者土司间相互侵夺,争夺百姓与地盘。

这不,瞻对战事刚刚结束,大军刚刚撤走,因助战清军有功而新封的下瞻对土司俄木丁便发兵攻打里塘附近的崇喜土司。只为两家旧时结下的仇怨。崇喜是一个小土司,力量单薄。这回,俄木丁被朝廷新封为下瞻对土司,正好借势而起,派人袭掠崇喜土司领地,夹坝一番之外,还将崇喜土司杀死。

对此,朝廷也只好听之任之,不予理会。

这时是乾隆十二年,皇帝还在关心着瞻对善后事宜,三月间,四川所属另一处深山大河边的大金川土司地面又生起事端。巡抚纪山上奏:“大金川土司莎罗奔侵占革布什咱土司地方,彼此仇杀,又诱夺伊侄小金土司泽旺印信。”各土司辖地是清朝中央政府划定的,土司印信也是朝廷颁发。大金川土司此番动作,比之于下瞻对土司“纵容夹坝”,性质还要严重。想到刚刚结束的瞻对战事过程中的种种麻烦,以及耗费了那么多的钱粮,乾隆不想再兴一场战事,便令在川大员庆复、纪山等对大金川土司劝谕警告,但都没有什么效果。为维护国家秩序、朝廷颜面,最后也只好兴师问罪了。

本来乾隆已调派张广泗接任川陕总督,打算将庆复调回中央部委任职,此时,便令他继续留川“相机进剿”,“不必急于赴阙也”。

¥¥¥新乱已起,旧乱未了

布置征剿大金川土司战事时,乾隆皇帝还没有忘记瞻对的事情。

他传谕新任川陕总督张广泗:“从前大学士庆复奏称:‘班滚及家口并恶木劳丁、姜错太等一齐烧死’等语,情节甚属可疑。”令其“到川时详细察访”。所以有此一举,是参加了瞻对之战的参将袁士林到了北京。这位参将正是焚烧泥日寨时的点火之人,皇帝派了一位官居大学士的要员亲自询问袁士林,班滚是不是真的烧死在泥日寨中了。袁士林的回答是:庆复奏报与班滚一同烧毙的“泥日寨之姜错太未曾烧死。想姜错太同在一处,彼既未死,其班滚似亦未曾烧死”。

五月,乾隆皇帝又令庆复移驻靠近大金川的汶川。副将马良柱又随征金川,升为总兵,总兵宋宗璋也随征金川。

八月,张广泗奏折到了皇帝面前,不说金川战事,说的皇帝让他暗访的班滚下落:“到军营后,查访班滚果否烧死之处,因闻有自班滚处逃回土兵昔什绰、扒塔儿,随唤至军营,细加盘诘。据供:‘班滚于如郎寨逃出,即往沙家邦寨中藏匿。嗣大兵焚毁泥日寨,并无班滚在内。’又接提督武绳谟札称‘有新投兵丁王怀信,向在里塘亦闻班滚未死,并传说现在金川’等语。是班滚未经烧死,已属显然。臣仍多方密访,务得实在下落,再行奏闻。”

皇帝下旨:“览此,则班滚实未死也。如其未死,舍金川而何往?一事而成两功,惟卿是赖。”

张广泗向皇帝汇报情况的同时,也表达了自己的担心,这担心肯定是害怕因此得罪了比自己位高权重的庆复。皇帝说:“至于一切顾虑,恐惹嫌怨之处,皆可不必。勉之。”是我布置的任务,不要怕得罪人,再接再厉啊!

那位来自里塘的兵丁王怀信反映了一个情况,原明正土司属下土守备汪结被庆复任用,瞻对战事结束时,论功封为里塘土司。而汪结出任土司时,“班滚则差人到汪结处投哈达道喜”。而土兵昔什绰又供:“汪结做中,班滚的兄弟俄木丁投降了,叫班滚逃往别处去。”我们还记得,战事胶着时,庆复生有一计,就是汪结作保,放出打箭炉监狱中的瞻对犯人甘松结,令其回瞻对,与班滚的异母弟俄木丁一起,里应外合,策应官兵,乾隆皇帝也点头同意了的。战后,这班滚的弟弟俄木丁还被朝廷新封为下瞻对土司。知道了这个消息,不由皇帝不生气:“则汪结盖一阴巧小人,彼既外示出力于我,而内仍不使班滚怨彼,此乃番蛮两小获利之巧智。而庆复堕其术中而不知耳。将来此人另有一番处置方可。”而这个时候,新任里塘土司汪结正率土兵随征金川,所以皇帝还得耐住性子,交代张广泗:“今汪结现在军前,尤宜事事密为留意,不可稍露机宜,致彼生疑。致踪迹班滚之事,尤不可付之此人也。”

这时,皇帝已调庆复回京。

路上庆复上了一道奏书汇报:“遵旨于八月十八日自军营起身回京,现已抵陕西省城。”

皇帝回话口气冷淡:“卿起身而来,宜即奏闻。今已至西安而奏,为已迟矣。”你不觉得此时才奏有些迟了吗?

十月间,皇帝又得到班滚的新消息。班滚不是在金川,而是依然待在自己的老巢如郎。非但不隐匿行踪,还派兵攻打曾协助清军的上瞻对土司肯朱。但是,没有办法啊,“目今进剿大金川,须全力贯注,不得分营。至将来金川事竣,即应移师如郎,迅速剿讨,断不容缓”。而且,又牵扯参加了瞻对战事,现正出征金川的军官一名,“游击罗于朝亦系上年承办此案之人,恐其发露,意欲多方掩饰”。当然还有那个汪结,“汪结既为彼耳目,罗于朝身为营弁,乃内地之人,辄敢与之通同,更为不法。至进兵时,须先期将罗于朝、汪结二人调赴军营,一一讯明,便可得班滚实在下落,而明正其罪”。

这时,大金川军事也像瞻对一役,初始颇为顺利,后来便陷于胶着状态。皇帝一面为前方如何打开局面劳心,一面还记挂着瞻对之事。因为他越来越坚定地认为,金川土司敢于作乱,就是因为瞻对一战没有得到好的结果。他想,班滚未死,一干大员都在通同骗他。那么,之前被革职,经刑部判为斩监候的建昌镇总兵袁士弼的种种罪行,说不定也是这帮家伙捏造构陷,便下旨有关部门刀下留人。将来“令李质粹与袁士弼对质,则功过自明”。

这边,不知情的纪山还在上奏,替里塘新任正土司汪结落实待遇:“其原给正土司养廉银二百九十四两五钱,与汪结支食。”

户部议复:“应如所请。”

十一月,身在大金川军前的川陕总督张广泗又奏报瞻对那边的事情:“臣查上年攻剿瞻对,果如庆复所奏,拆毁战碉,分割其地,则班滚无可容身,自必潜逃他境。今查李质粹初临贼境,尚攻克碉寨十余处,迨兵过如郎,仅焚空碉二座围烧泥日一寨,余皆完好如初。至分地之议,各土司因班滚现在,无人敢领,悉仍为班滚所踞。”又说到汪结,“臣查汪结不过一巧滑小人,因其熟谙番情,在众土司中最为明白,故庆复信而任之”。

张广泗指挥金川战事不顺,多次被皇帝责问,有瞻对一案在查,正好略为掩饰,终于按捺不住,拿了汪结来询问。汪结供出:“四月十三日渡江,半夜到如郎,竟是空寨,班滚早已逃出,及责问俄木丁,伊云必是隔江看见烧寨,害怕潜逃。”见此,皇帝定要在宫中冷笑了。原来庆复们所奏,攻破如郎大寨,你们是这么破的呀!

皇帝又得到消息。

游击罗于朝和汪结曾经叫班滚“三年不可出头”,这位班滚却没打算如此低调,而是马上就发兵报复曾协助清军的上瞻对土司,汪结又去信“令其敛迹,以防金川事竣波及”。

十二月,张广泗又让汪结提供了新情况:“去年六月内,提督撤兵起身之后,总兵宋宗璋还在腊盖的时候,我就打听得班滚实未烧死,但不知他藏匿的所在,就禀了总兵宋宗璋和游击罗于朝。后来撤到旷域顶,我又打听得班滚藏在空七寨一个山洞里。那洞内有水有柴,可以久住。我又禀了宋宗璋。宋宗璋听了甚是愁怕,叹了一口气说,如今叫我有什么法呢?”果真如此,汪结此人,并不如皇帝先前以为那样奸猾,而是总兵宋宗璋等人怠惰了。

皇帝传谕:“令其据实即速奏明,不得稍有回护。”

后又复查前线卷宗,“当时捏报烧毙之处,检阅卷宗,有庆复驳回李质粹原咨,李质粹遂添入‘火光中望见悬缢贼番三人,班滚、恶木劳丁、姜错太皆已烧毙’之言,庆复即据以入告”。也就是说,庆复不管战果如何,只看材料扎不扎实。材料不扎实,就驳回重做。那个时代,这是不是普遍现象我不知道。但在今天,领导把上报材料驳回重写的情况比比皆是,只是大多无关人的生死,而是种种统计数据了。这就说明,庆复这个瞻对战事的最高指挥官,不是被下属蒙蔽,而是明知实情而通同作弊了。

到此之时,皇帝终于明白,所谓瞻对之战,就是一场费了真金白银唱了多半年的大大的假戏了。

当即谕令:“大学士庆复自皇考时屡经擢用”,我父皇雍正时就对他多次提拔,“历任尚书,朕即位之初,用为大将军”,以后我如何重用于你就更不用多说了,但瞻对的事情败露,我要包庇你也不可能了,“朕自张广泗奏到,数日来为之反复思维”,上至倚为国家栋梁的一品大员,下至游击罗于朝这样的基层军官,都无一人认真为国家效力,而是通同作弊,瞒天过海,皇帝自然是该有几个晚上睡不安生吧。“国家能保千百年无兵革之事乎?若统兵之人皆如此欺罔,其所关系尚可问乎?”

“夫世戚旧臣皆与国共休戚之人也”。庆复啊,你们这些皇亲国戚,这天下是我们大家的啊,我们是一个休戚相依的共同体啊!你怎么能这样?你们怎么会这样?!“庆复思及此,亦将不能自恕!且以台辅大臣受国家厚恩,何以于此等军机重务通同欺罔,一至于此!若谓一时误信,或因用军既久,边外番地不得不如此了事,此等情形不宜题达宣示,亦应密行陈奏,乃始终并未据实奏明。今既通盘败露,法纪所在,朕虽欲宽之而无可宽,庆复著革职,家居待罪。”

“李质粹现在刑部监禁,著军机大臣会同刑部,将此案情节彻底研讯,有应问庆复之处,一并讯问,逐款审明,按律定拟具奏。”

还有作为钦差大臣派往前线的班第、努三二人。

“朕从前因班第、努三进兵瞻对,宣力效劳,厥有成绩,是以将伊等及所带侍卫官拜阿唐等等一并交部议叙。朕又施恩令班第在御前行走。……班第、努三虽系协同庆复办事之人,未深悉地方形势,与庆复、李质粹专令带兵者不同。然伊等在彼并不详察,亦从而谓班滚烧死,率行具奏,殊属冒昧。此事既经显露,伊等议叙所加之级随往侍卫官拜阿唐等议叙之处,均一并注销。班第、努三不必在御前行走,著在乾清门行走。”

宋宗璋、马良柱两员武将,正在金川前线苦战,皇帝从别处调了同级军官去到前线,本意是要代替这两个人。不想,前去替代的人临阵懦弱,指挥无方,才能与勇气更在这两人之下,只好将两人仍然留在前线效命,暂不处置。

此时的班滚在瞻对过得却颇为自在。

张广泗派一名喇嘛叫雍中班吉的前往瞻对察看,其自在情形是这位喇嘛亲眼所见,汇报给张广泗,张广泗又上奏皇帝。

“委员往察,始知班滚安踞如郎,并不畏人知觉,且日与附近土司如德格、霍尔甘孜、章谷、孔撒、麻书、朱倭等往来赠遗不绝。查此一带土司,皆上年从征瞻对者,今复与班滚往来,非尽反而从寇也。盖番夷邻近,天朝征兵则奉调从军,事竣兵退,有私仇者仍为仇敌,无仇怨者仍归于好,夷俗如此。”

我们记得,瞻对战事结束时,西藏方面达赖喇嘛等大人物都出面请皇帝对于班滚网开一面,加上原来支援战事的江卡藏兵擅自撤回,让皇帝起了大疑心,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文化与宗教的分别,似乎是他建立大一统国家难以逾越的障碍。那时,西藏纳入清廷治下才几十年,就已经发生若干战事。康熙年间,曾派皇子率大军亲征。最后的结果,是将达赖所属教派和颇罗鼐世俗贵族等扶助成统治西藏地方的核心力量,但在对并不属于西藏管辖的瞻对战事中,他们的同情却在与其同种同文的班滚身上。为了大局安定,皇帝知道不能因此深责于达赖喇嘛及颇罗鼐等人,便把怒火撒在驻藏大臣傅清身上。张广泗也许深知皇帝这一心理,自己却也冷静,所以,才在奏折中说,这也是“夷俗如此”,“上年从征瞻对者,今复与班滚往来,非尽反而从寇也”,倒也冷静而客观。

张广泗这样的观察也是另有事实依据的。

按清代的土司设置,里塘是宣抚司,品级高于崇喜土司与下瞻对土司,理论上这些土司都要归里塘土司辖制。瞻对战后,庆复将原正土司废为副职,将汪结封为正土司,当地各土司并不心服,“近因将汪结被授宣抚司,其属下遂有烦言”。加上此时汪结又率里塘土兵随官军参加征剿大金川之役,瞻对里塘一带土司豪酋们便又复归于无政府状态。藏区土司豪酋们此类表现,本属惯常,但皇帝会认为有损国家体面,上侵天威,都欲平之而后快。却又不能四处举兵,便时时责怪于臣下。张广泗没有这样的期许,态度自然就冷静一些,他说,“盖番性易动难驯,寻仇报怨是其常事”。其实,四出夹坝也同样“是其常事”。这一地区处于这样的社会发展水平,纵马夹坝,快意恩仇,自是其文化观念中英雄主义支配下的自然习惯。超越社会形态加快文明进化需要输入更先进的文化更先进的管理,但清廷推行的土司制目的在抑制藏区落后制度中的野蛮与无序,只是用“多封众建”“以分其势”,以画地为牢来抑制豪强们扩张的冲动。那些事实上被圈禁于封地中的土司们,特别是土司辖地上的百姓并没有从这种制度中得到任何一点好处,所以几乎像出于本能一样,要来挑战这种强制性的制度。

¥¥¥金川战事套着瞻对旧事

此时,金川战事似乎也日渐成为瞻对战事过程的翻版。

进军初始,汉、土官兵士气高昂,一路拔寨掠地,但这些胜利仅在外围取得,一旦逼近金川土司的腹心地带,抵抗便越来越强烈,争寨夺碉之战事越来越艰难。终致士气日渐低迷,各路兵马、各级官佐互相推诿埋怨,进军步伐越来越慢。终于战事停滞下来,陷入胶着状态。时不时,还被对方反攻暗算,官兵付出重大伤亡,苦战得来的要地又陷于敌手。连瞻对战中表现良好的马良柱也被张广泗向皇帝告了一状:“总兵马良柱不思努力克敌,怯懦无能,将五千余众一日撤回。以致军装、炮位多有遗失。伊老而无用,若留军中以功赎罪,实属无益。”于是皇帝下旨,把这位已经六十多岁的老将“解京问拟”。“问拟”,就是对照大清律法,看其该领何刑。

宋宗璋更是其罪难逃,皇帝下旨:“总兵宋宗璋,前在瞻对不能奋勇克敌,惟事粉饰,扶同欺隐。及进剿大金川以来,虽据报小有攻克,仍不能鼓勇前进,而欺饰之智犹昔,今统一军,徒长惰而损威。朕已降旨,著张广泗将宋宗璋并解来京,以便质审瞻对之案。”

至此,征剿瞻对时从总督到提督到前线总兵共同谎报战果的事实已经大体清楚了,张广泗的调查工作也基本结束。马良柱和宋宗璋解京不久,与瞻对案有涉的土司汪结也在营中病死。随着案情日渐清晰,皇帝也多少改变了一些对汪结的看法,并不坚持认为汪结必是班滚的奸党了。关于这一点,皇帝有话:“朕因土司汪结与班滚潜通消息,庆复为所蒙蔽,曾经传谕张广泗,令将汪结以他事调赴军营,讯明班滚下落,明正其罪。今据张广泗所奏,宋宗璋原折班滚未经烧死之语皆出汪结之口。看此情节,则汪结尚非班滚心腹奸细,使汪结果有心为班滚掩藏,岂肯向宋宗璋吐露实情!可速传谕张广泗,不可因朕有将伊明正其罪之旨,不为查核,致受冤抑。并一面留心察看,如果其人实非奸狡,尚可效用,即行具实奏闻。”

但皇帝得到奏报,汪结已病死在军营中了。

此后《清实录》中,再无半字有关汪结的记载。甘孜州政协所编的《甘孜州文史资料》(第八辑)中格郎杰所著《康南理塘土司概况》一文,对里塘于雍正七年受封以来,各代里塘正宣抚司人名及事迹做了清晰的梳理,偏偏没有瞻对战后短暂任过里塘正宣抚司的汪结的记载。只说,原土司安本于乾隆十三年被降为副宣抚司,十四年复任正宣抚司。看来,当初,汪结被任土司,并未得到里塘人拥护,加上时间短暂,就任后又随清军远征大金川,后来也就被遗忘于历史的深处了。

从此张广泗就不能再拿瞻对案说事,以转移皇帝对于金川战事的关注了。皇帝要问他的,只有大金川战事的进展了。随着战事久无进展,他与皇帝君臣间的蜜月期也宣告结束。不久,皇帝便从身边派出大学士讷亲前往大金川前线“经略”,显露出皇帝对他的深深失望。

讷亲到来,也并未使战局有所改观。

皇帝愤怒了,就要办人。乾隆皇帝先将瞻对战事中负责后勤工作的四川巡抚纪山办了,理由是与张广泗“督臣不合”,“令其解任来京”。同时令讷亲调查这位巡抚在任上的所作所为,结论是“操守廉洁”,“均无侵肥作弊,但办理不善,被属员蒙蔽”。这结果也很严重。总兵马良柱被解到北京,供出他在金川前线退兵,非战之罪,而是因为粮运不继,全军半月之久没有饭吃,以致把马鞍上的皮子都煮来吃了。皇帝了解到这情况,又下旨说,既然事实如此,纪山就不必来京了,“著革职,发往军营,听经略大学士讷亲委用,令其自备资粮,效力赎罪。其四川巡抚一职,著班第暂行署理”。

我们应该记得这个班第。瞻对之役后期,他被皇帝委为钦差大臣,派往前线,因瞻对案牵连被贬到乾清门行走。这时又来到大金川前线参加后勤工作,纪山出事,他又得任四川巡抚。看来,清朝中央的组织部手里,后备干部的名单实在并不丰富,所以来来去去,总有问题官员复出。

马良柱解到北京,供词之中,牵出了纪山。审总兵宋宗璋,又加重了庆复荒诞的新罪行。

“其将班滚之子沙加七力捏名德昌喇嘛,将班滚大碉冒称经堂,给与居住,则系庆复所办。”但史书中没有庆复的申辩,这事是否如此,或者他为何要对班滚之子网开一面,也就不得而知了。皇帝下旨:“前经降旨,令其家居待罪,今悬案日久,伊转得优游闲处,于心何安?著将庆复拏交刑部监候,俟金川军务告竣,再将瞻对案内在事人员通行核实,分别定拟。”原来念你是一品大员,只是软禁,监视居住,现在就吃牢饭去吧!

皇帝认为,大金川土司所以作乱,全是因为瞻对战事草率完结。所以,要等大金川凯旋班师再来宣判。

不久,金川一带地震,再接着,打箭炉地震,在那时,这些都是不祥之兆。乾隆皇帝自然警醒异常。

而张广泗还在拿瞻对说事,上奏,“已遣游击罗于朝、土目甘松结等诱班滚离伊巢穴,然后用计擒拏”。

罗于朝参加过瞻对之战,也有罪在身。那位甘松结,大家更该记得,此人原在瞻对犯事,被下到打箭炉狱中,被庆复释放,派往班滚寨中卧底,战后被封为土千户。这时,应该也是在随征大金川军中。

皇帝再问,结果如何。

寻奏,罗于朝业经调回,也就是说此计也无果而终。

皇帝命令:“且此二人,皆庆复所信用,伊等既有确供,即可服庆复之心。著将罗于朝、甘松结密行拏解来京,以凭讯结此案。”后罗于朝被斩,甘松结“绞罪正法”。

又过了数月,前线将领们面对只有几千丁壮的大金川土司一筹莫展。皇帝终于失去耐心,下旨将张广泗、讷亲法办。小事没有办好还可以马虎过去,但如此军国大事,拥兵三四万人,差不多以十敌一,战事一无进展不说,己方还伤亡惨重,相关人员得承担责任了。

张广泗“著革职拏交刑部治罪,令侍卫富成押解来京”。

大学士讷亲,“始终不忍令其拘系囹圄,讷亲著革职,赴北路军营,自备鞍马,效力赎罪”。

另调大学士傅恒前往军前节制筹划。

乾隆十三年十一月,原川陕总督这一大行政区分设。划为四川、陕甘两个行政区,分设四川总督和陕甘总督。这次行政区的重新规划,相继而起的川属瞻对与大金川土司地面的战事,正是最直接的诱因。

朝廷授策楞为四川总督。

值得一说的是,策楞是刚在大金川前线被革职的讷亲的兄长。前一月,他曾为弟弟的事上奏皇帝,可不是代为求情:“讷亲于国家军旅大事如此负恩,为国法所不容,请拏交刑部严加治罪。”皇帝说,“策楞因伊弟身罹重谴惭愤极为诚切。夫父子罪不相及,何况兄弟,策楞自属可用”。

十二月,乾隆皇帝不想等金川平定才来了结瞻对一案了:“悬案不决,终非了局,庆复、李质粹等著军机大臣会同该部,即按律定拟具题。并将此旨令诸王、满汉文武大臣公同阅看。”

军机大臣与刑部随即拿出处置意见:“总督庆复、提督李质粹、总兵宋宗璋均斩监候,秋后处决。”

“从之。”

前面已经惩处了总兵袁士弼,这回又办了这三位。川陕总督庆复还被革了职,在牢中等待皇帝最后处置。瞻对一役的高级指挥官,就剩一位马良柱得以全身而退。

马良柱征瞻对时,在统领南路汉、土官兵,没有参与中、北两路的阴谋,到大金川战事中,张广泗告他临阵撤退。后又查清是因为断粮半月,事出有因,审明事实后,又回到了金川军中,继续领兵。后大金川事平,又因功复任总兵。

“张广泗现会同刑部按律拟斩立决”,就是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并“著得保、勒尔森前往监视行刑”。

讷亲由在金川前线的大学士傅恒等拿出处置意见。

乾隆十四年正月,从黑龙江、湖北、贵州各地新调的精兵,历经数月跋涉,一部分到达前线加入战事,还有几千兵马尚在途中,大金川战事却突然了结。原因是作乱的大金川土司莎罗奔原来也曾替朝廷出力,率所属土兵于康熙年间随名将岳钟琪出征羊峒,立有功绩。后来,又是由岳钟琪保举,清廷于雍正元年授予他金川安抚司职。金川战事艰难之时,乾隆皇帝重新起用被夺爵削职的老将岳钟琪,领兵进剿金川,重振军威。最后,岳钟琪只带少数亲兵,轻骑入大金川土司高墙深垒的勒乌围,说服莎罗奔在军前请降。大金川战事结束。

乾隆十四年二月,皇帝降旨:“莎罗奔、郎卡屡遣亲信头人致词献币,禀称果贷其死,当为经略大学士建祠顶祝。所约六条,如不许再犯邻封,退还各土司侵地,献马邦凶首,缴出枪炮,送还内地民人,与众土司一体当差,一一如命,且称愿较各土司分外出力,是乃所谓革面革心。而其所求望风稽颡,不敢遽赴军门者,蝼蚁贪生之本念耳。如此而必加诛戮,岂朕覆载包容之量所忍出耶!王师不战,止戈为武,威既伸矣,功既成矣,班师振旅允合机宜……”

皇帝从宽赦免了莎罗奔,大军班师回朝。

此前,张广泗已斩,讷亲如何处置一定也让皇帝颇为踌躇。先是将讷亲就地革职,令他效力军前。讷亲倒台后,下面反映上来的情况让皇帝越来越生气。金川胜利遽然来到之前的乾隆十三年正月,便已下旨:“将讷亲带往军前,会同经略大学士傅恒审明,于军门正法。”关于讷亲此时的情状,下面奏文还记有一笔,“讷亲不进饮食,卧床不起”。我本以为,胜利消息到来,皇帝连叛首莎罗奔都已赦免,必定也会留讷亲一条性命,但讷亲未等到这一天。

侍卫鄂实奏报:“正月二十九日行至奔栏山,接奉谕旨,将讷亲正法讫。”

同时,乾隆皇帝对于叛首大金川土司莎罗奔可谓恩情隆重,不但赦免其死罪,还降下谕旨:“尔等蕞尔番夷,本不足当皇帝亲降谕旨,因尔等实心向化,欲亲赴阙谢罪,是以特加晓谕,并交总督酌量奖赏。尔等其敬谨遵奉,安分守法,勉力向善,皈依佛教,各守封疆,永远侵轶。向化各土司,亦断无侵扰尔等之理。设各土司有欺凌尔众者,许控告总督、提督,为尔等分别剖曲直,不得辄肆争斗。”

此后,莎罗奔的确没有再行不法之事。

但二十多年后,乾隆三十六年,莎罗奔身后,其袭任土司职的侄孙僧格桑再反。乾隆第二次用兵金川,此一战历时五年。最后剿平大小金川,此是后话。

¥¥¥班滚现身,瞻对案结

当时,大金川土司莎罗奔投降被赦的消息传到瞻对,班滚也寻找门路,把归降之意上达天听。

四川总督策楞上奏:“据惠远寺喇嘛达尔罕堪布具禀:班滚前于莎罗奔投诚,荷皇上赦宥之后,即遣人来寺求其代为乞恩。今班滚又来恳求,并将伊子罗藏丁得到寺出家悔罪,颇为真切,因遣弁员前往泰宁,班滚率弟兄土目头人等出界跪迎,誓死明心。因未经出痘,不敢身入内地,具有夷禀,实属悔罪输诚。”

皇帝下旨:“且班滚之归诚,实由见莎罗奔之向化,为所感动,则知前金川之蠢动,实由班滚之肆逆,相率效尤,前事不臧,更贻后害,身其事者,罪不容诛。”也就是说,班滚也可以保全性命了。此时,皇帝又想起了尚在狱中的那个人,“庆复见在朝审已入情实,本欲于勾到之日明正典刑,但念伊勋戚世旧,皇考时即已简用为大臣,且与讷亲、张广泗之负恩偾事老师辱国者,尚稍有间,不忍令赴市曹,著御前侍卫德保、会同来保、阿克敦将策楞原折,令庆复阅看后,加恩……”那么,皇帝也要如赦免莎罗奔、班滚一般加恩于他了吗?不。“加恩赐令自尽”。

瞻对一案终于如此了结。

昨夜写完瞻对一案的了结,不觉已是深夜三点,睡不着,发了一条微博:“写一本新书,所谓现实题材,都是正在发生的事情,开写的时候有新鲜感,但写着写着,发现这些所谓新事情,里子都很旧,旧得让人伤心。素性又钻到旧书堆里,来踪迹写旧事。又发现,这些过去一百年两百年的事,其实还很新。只不过主角们化了时髦的现代妆,还用旧套路在舞台上表演着。”

一星期前,我开始动笔写一部新长篇,现实题材,关涉汉藏文化冲突的新表现。真觉得新事情也都是旧套路,干脆停了书房的电脑,搬到餐厅的大桌子上,在手提电脑上,凭借着堆了一桌子的旧书,来踪迹瞻对旧事。诸多陈年旧事,映照今天现实,却让人感到新鲜警醒。看来,文学之新旧,并不像以新的零碎理论包裹的文评家们所说,要以题材划分。

发了微博,洗澡上床,还是睡不着。

又在枕上看旧书中的地理材料。这本旧书叫《西藏志》,民国十四年,四川省筹划编修《四川通志》延聘专人所撰。以此可以知道,四川一省官员,清代以来,把藏区事务视为大事,已是成例了。《西藏志》中有《西藏道路交通考》一章,详说了旧时未有公路时各路通藏驿道上的情况,开篇就说四川雅安经打箭炉到拉萨的川藏大道。

路从雅安算起。今天在雅安城边,川藏公路边,有一组雕塑,都是过去时代背着茶叶和杂货来往于川藏驿路上的穷苦背夫的形象。这组雕塑的意思,是标示出所谓茶马古道,也即过去川藏大道由此起点。今天,从此开汽车,四五个小时可到康定,即旧时的打箭炉,那时却要走很多天。《西藏志》详细标注了站名与里程,雅安至荥经,九十里;荥经至汉源,一百一十里;汉源至泥头,八十里;泥头至化林坪,七十五里;化林坪到泸定桥,七十五里;泸定桥至头道水七十里;头道水至打箭炉六十里。最快要一周时间。

自打箭炉出南门谓之出关,直到今天,当地人还把康定以西的地面,叫作关外。“走拱竹桥,沿山而上,二十余里达其顶,曰折多,山高而不甚险,秋冬则积雪如山。山下二十里,有人户柴草。五十里至堤茄塘,有人户柴草。五十里到纳哇,路不险,有居夷,有烟瘴,顺沟而进,四十里至阿娘坝,地方颇为富豪。由是经瓦七土司密宗,经俄松多桥,到东俄洛,有碉房柴草。”东俄洛,熟悉的地名。瞻对战事之初,四川提督李质粹就驻扎此地,节制调度深入瞻对高山深谷的三路兵马。

从此地,川藏大道又经过高日寺、卧龙石、八角楼、中渡汛、麻盖中、剪子湾、西俄洛、咱玛拉洞、乱石窑、火竹卡、火烧坡十二站,才到达里塘。再从里塘经二十一站到江卡汛。江卡也是熟悉的名字,被抢的张凤把总带兵就是从那里来的。瞻对战事进行时,西藏方面曾从那里派兵支援,只是后来,那位叫冷宗鼐的藏兵军官,竟擅自离开前线,那些藏兵也就自行散去了。乾隆把冷宗鼐交给西藏郡王颇罗鼐法办,却再未见资料说其结果如何,大概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不了了之了。

里塘,是清史中的写法,今天写作理塘,也是一个已在本书中多次出现的名字,以后还会在书中更多次出现。

故事开始,这是三十多个清兵被瞻对人“夹坝”的地方。

也是那位先被乾隆皇帝视为私通班滚的奸细,后又为他洗去冤屈的汪结,做过一年宣抚司的地方。

有心的读者会问,这一路怎么没有瞻对?是的,没有瞻对。瞻对在里塘北方的深山之中。我在瞻对,今天已更名为新龙的地面寻访时,在县城边看到公路指示牌上标记,南去里塘的盘桓山路是二百一十多公里。也就是说,瞻对并不在川藏大道上。那时,瞻对夹坝出掠川藏道上的商旅,那是要好马快刀,长途奔袭数百里到别的土司地面。所以,瞻对之战,里塘也是南路进兵的地方。

川藏大道,一向分为南北路,里塘是南路上的重要节点。川藏北路也是从打箭炉南门出发,过折多山后,便与南路分手,过泰宁、道孚、炉霍、甘孜,再过玉隆、德格过金沙江,离开川属土司境,入于西藏地面。瞻对也不在这北线大道上。今天的甘孜县城边,有一条大河浩浩流过,这条河是雅砻江。甘孜县城南边,参差着一列错落的雪峰。过县城不远,雅砻江便折而向南,一头扎入雪山之下的幽深峡谷之中,流向瞻对境内。我第一次去瞻对,就是从这条公路顺江南下,在深峡中穿行一百多公里而达新龙县城如龙镇。

也就是说,瞻对深陷在川藏大道南北两线的群山中间,即便在今天看来,也相当偏远。所以,清代以前,只有模糊不清的传说,清代以来,渐多文字记载。所以见之于记载,大多是因为瞻对人或南下,或北上,对于川藏大道南北两路商旅与当地百姓的劫掠袭扰。外人看来,瞻对确实遥远。但对娴于弓马,将夹坝视为一种生产方式的瞻对人来说,外面的世界却并不遥远。因此,我们便要在这本书中,与他们频频相逢了。

¥¥¥闲话岳钟琪

出太阳了!

成都的冬天难见如此明亮的阳光,干脆就停了写作,上街走走。这么多天扎在故纸堆里,正好用阳光去去霉气,便弃车步行到公安局办理去香港讲学的出境签注。签注毕,再去邮局取点小文章挣来的稿酬。中间经过一条街,岳府街。正是有清一代,曾为安定藏区建有勋绩的名将岳钟琪府第所在。今天,岳府的深宅大院早已荡然无存,空留一个街名。各色人等来来往往,各谋或好或坏的生计,各怀或明或暗的心思,没几个人知道这条街名所为何来。

干脆再说说岳钟琪,让此书暂告一段落。因为瞻对一地于史书中再兴波澜,要等到清代的嘉庆年间了。时间还要很久。瞻对战事结束后,乾隆还做了三十多年的大皇帝,然后才轮到嘉庆头上。

岳钟琪出身于三朝武臣之家。其父随康熙远征噶尔丹蒙古有功,升任四川提督。岳钟琪二十岁从军,二十四岁时随父从甘肃入四川。七年后,康熙五十六年,公元 1717年,准噶尔蒙古汗王策妄阿拉布坦据有天山南北,发兵攻入西藏,陷拉萨,围攻布达拉宫,杀死藏王拉藏汗。康熙五十八年,康熙皇帝派都统法喇统兵出打箭炉援助西藏。法喇即以时任永宁协副将岳钟琪为先锋官,命他先期攻取里塘、巴塘等川藏大道上的要点,打通进藏大道。岳钟琪一举歼灭了拒不投降的里塘第巴,“擒首逆七人从而使巴塘第巴惧,献户籍”。后又使藏兵首领为前导,沿途招降,长驱直入,千里奔袭,直逼拉萨,准噶尔蒙古军一触即溃,狼狈逃回伊犁。

战事结束,岳钟琪升任四川提督。

不几年,蒙古部落首领罗卜藏丹津又在青海起兵抗清,清廷授岳钟琪“奋威将军”率军征讨。岳钟琪抓住春草未长,叛军人畜乏粮,分散屯驻牧养的时机,奇兵奔袭罗卜藏丹津驻地,所率五千精兵,均是一人两骑,星夜兼程,快速抵达前线,猛扑罗卜藏丹津营帐,叛军顿时溃不成军,罗卜藏丹津趁乱换上蒙古妇女的衣饰,带了二百多人投奔准噶尔去了。其母、弟、妹、妹夫一并被俘。岳钟琪以少胜多,再一鼓作气乘胜追击,“一昼夜驰三百里,不见虏乃还,出师十五日,斩八万级”。岳钟琪只用了十五天时间,就把面积数十万平方公里的青海土地完全收复。

后来,岳钟琪又率兵平伏今甘肃省武威境内几个藏人部落,并先后出任甘肃提督,后又兼任甘肃巡抚。一个人独掌一省军事行政大权。这时岳钟琪才四十岁出头,正可谓春风得意,风光占尽。

除了极少数的幸运儿,官场是从不允许一个人如此顺风顺水,于是,各种流言蜚语便日渐传入皇帝的耳里,雍正皇帝就说,“数年以来,谗钟琪者不止谤书一箧,甚且谓钟琪为岳飞后裔,欲报宋、金之仇。钟琪懋著勋绩,朕故任以要地,付之重兵,川陕军民尊君亲上,众共闻之。”而其间,确实有汉人劝岳钟琪谋反,但被岳钟琪拒绝。雍正并不像其父康熙那样是个有大胸怀的人,那些流言在他心中也渐渐生根发芽。

雍正九年,公元1731年,雍正皇帝终于借岳钟琪再次率兵远征蒙古准噶尔部过程中小有失利,以“误国负恩”之名,免官拘禁。忌恨他的大臣将军们正好落井下石,大上参劾。后来因金川战事不顺而被斩的张广泗也参岳钟琪“调兵筹饷,统驭将士种种失宜”。大学士们商议的结果是“奏拟岳钟琪斩立决”。雍正皇帝改为“斩监候”,也就是死刑改了死缓。再三年雍正皇帝驾崩。岳钟琪还在狱中活着。乾隆继位的第二年,将岳钟琪释放,削职为民,在成都岳府中闲居十年。

乾隆十三年,大金川战事不顺,张广泗、讷亲将被问罪,真枪实弹的战争中,满朝文武,却没有几个真堪任用之人。乾隆这才想起被自己放归闲居的老将军,将其重新起用,以总兵之职派往前线,再后来又提升为四川提督。岳钟琪到了前线,统率数万汉、土官兵,节节逼近大金川土司的核心勒乌围。莎罗奔支撑不住,在降与不降间踌躇不定时,岳钟琪带少数兵勇亲赴敌营,迫降大金川土司莎罗奔。那时,他已经六十二岁了。因功加封太子太保,复其三等公爵位。爱写诗的皇帝还有诗褒扬他:“剑佩归朝矍铄翁,番巢单骑志何雄。”

岳钟琪于清廷确也忠心耿耿,后又两次带兵到藏区平乱。最后,于六十八岁上,带兵到重庆平乱。凯旋之时,病逝于返回成都途中。

我在岳府街上,在暖阳下徘徊,遥想这位陨落于两百多年前的将星种种传奇。不远处施工工地堵了一条街道,身边车行拥挤,人流紊乱,倒不能影响我平心静气,遥想当年。

回到家中,再读《清实录》中岳钟琪在奏折中以平静语气说他受降莎罗奔的经过:“臣带兵四五十人进抵贼巢,迎谒甚恭。是夜即宿勒乌围。明日至其经堂,令绰尊櫂吉同莎罗奔、郎卡依番礼誓于佛前。随赴卡撒,告知经略。复至巴郎,带领该土司、土舍膝行叩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