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瞻对:一个两百年的康巴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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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至此,贡布郎加统一瞻对全境,清廷所封的上、下瞻对土司都被其消灭。清朝皇帝颁给的土司印信、号纸、官服、顶戴被他一并抛入江中。他说:“我既不做汉官,也不做藏官,靠自己的力量壮大起来,这才是我要做的官。”

¥¥¥在西藏的琦善

清朝皇帝,嘉庆过后是道光。

道光年间的大清朝,王气已经一天紧似一天。境内少数民族地方依然变乱不断,汉人地区则教乱蜂起,这是从清代开国就一直此起彼伏的老问题。前所未有的新情况是,外国人也打上门来了,而且一来就把大清国的军队打得一败涂地。一场为禁止鸦片贸易而起的战争打败了,简单的历史教科书中只说主战派首领林则徐如何被革职流放,却不说被作为投降派代表人物的琦善也没有好果子吃,“革职锁拏,查抄家产”。这说明,强敌当前,皇帝也不晓得该战还是该和。只是战和均告失败时,自己不用负责,用主办大臣代过罢了。

皇帝对此自然也心知肚明,所以过些年,又重新起用了琦善。于是,琦善出现在拉萨,出任驻藏大臣,这是大多数中国人并不知道的。史籍上说,琦善在任上“依然恭敬勤勉”。他到任后,就大力整肃西藏地方政府吏治,查处噶厦主要官员贪赎营私案件。时在道光二十四年,公元 1844年,距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四年。

前面说过,乾隆年间,西藏郡王勾结准噶尔蒙古作乱,傅清诛杀该郡王,自己也被乱兵所杀,死于任上。乾隆皇帝派军队入藏弹压。平乱后,制定西藏善后章程二十九条,永远废除郡王制,结束了当时世俗贵族掌握政治权力,达赖喇嘛掌握宗教权力的政教分离的局面,将过去由郡王所掌握的世俗权力也归于达赖喇嘛。从此,达赖喇嘛作为西藏宗教领袖同时掌握西藏地方政府行政大权,影响近现代西藏以致整个藏区治乱的政教合一制度正式形成。虽然驻藏大臣的设置对政教权力集于一身的达赖喇嘛有所节制,但琦善到西藏任职时,随着清朝国势衰弱,驻藏大臣对西藏地方政府的影响力严重下降。噶厦政府官员保守颟顸,不知世界大势,弄权贪腐,结党内斗,内部统治糜烂不堪。琦善面对这样的情形,还思对藏政有所振作,筹划对藏政进行改革,推出《酌拟裁禁商上积弊二十八条》。“商上”,原是达赖喇嘛个人的一个管理机构,达赖喇嘛全面掌握西藏政教大权后,渐渐也成为噶厦政府的代称。琦善改革的重点,着意重申驻藏大臣地位与达赖、班禅平等,强调西藏地方外事交涉权由驻藏大臣掌管。

琦善又查办了因达赖喇嘛年幼不能亲政,控制噶厦政府实权达二十六年之久的摄政王策墨林二世,将其革职,并查抄家产。

接下来,他又着手整顿驻藏清军。

道光二十四年八月,琦善上奏:“西藏驻防弁兵原系三年一换,例准雇佣番妇代司缝纫樵汲。”也就是说,驻扎的清兵可以雇请当地藏民妇女缝补衣服,砍柴背水。但后来,三年一换的制度也不能正常实行了,“迨后留防过多,更换日少,该弁兵奸生之子在营食粮者,现已十居二三”。你老不换防,这些兵就跟当地“番妇”有了“奸生之子”。而且,这些兵二代一天天长大,只好就在军营中张口吃饭,那兵营就很不像兵营了,“且恐在营弁兵渐成唐古特族类矣”。担心长此以往,驻藏清军官兵都藏化了。

再解释一个名词“唐古特”,清代时,对于青藏高原的世居民族,尚没有统一的“藏族”这个称呼。有些人被称为唐古特,有些人被称为“番”,比如瞻对人,在以前我们所见的奏文中,就都被称为“番”。而征金川前,当地人又有另外的称谓“苗蛮”。

皇帝当然同意琦善的措施:“嗣后遇换防之期,即行照例更换,少准留防。”

但能不能实行,就不知道了。因这些兵长留驻地,一则是无兵来换,二则是因为被拖欠军饷,拿不到工资,就只好赖在兵营等待欠薪发放。

同年同月,琦善又上奏:“前藏应存火药、铅子等项因滥行借支不敷操演。”滥行借支造成军火库的亏空数目不小,奏折中有具体数字:“火药四千一百六十斤,火绳一千六百盘,铅子三万三千粒,炮子二百颗。”怎么办呢?“将前历任驻藏大臣交部议处”,办了一干大员。但体制弊坏,大小官员贪腐,从来是前赴后继,远比战场上的士兵勇敢。

川藏道上,还有专管转运和储备军粮的官员叫“粮员”。琦善又奏报皇帝,好多粮员卸职回川时,也不搞离任审计,以致“交款未清,请饬来藏质算”。皇帝下旨,便有两位粮员回川做了知县的,被勒令回藏“质算明确”。

事有凑巧,当琦善在西藏任上大事整顿时,道光二十六年,鸦片战争中因主战被流放伊犁的林则徐也被重新起用,署陕甘总督。但他离开新疆还没有到任所,又遇青海一带番人“作乱”,便先派他去“搜捕番贼”,“以三品顶戴署陕甘总督林则徐为陕西巡抚,命筹办番务竣事再赴新任”。

道光二十六年,琦善到西藏刚两年,所办藏事刚有些眉目,又接到新任,“赏驻藏办事大臣琦善二品顶戴,为四川总督”。

新总督没到任,琦善只好在西藏继续办事,等新总督到了。琦善才欣然束装就道,那已是一年多后的道光二十八年间了。

¥¥¥里塘,琦善大人遇到夹坝

琦善回程赴任的路上,遇到了很不愉快的事情。

又是在里塘一带的官道之上。琦善大人被人告诉前路不通,走不动路了。道路不通的原因,又是夹坝出掠,使得官道断绝。夹坝从何而来?当地土司报告,从瞻对而来。

因川藏大道又被夹坝阻断,琦善大人竟被困在当地土司官寨中十多天,裹足不前。琦善大人不知理不理前朝旧事。如果有所理会的话,瞻对这个地方,在他耳中就该是个熟悉的名字。即便以前没有理会过,这些狂妄恣肆,不知天高地厚的“狂番”自也会让他印象深刻。我又想起了在康定读到的另一首《游侠歌》:

风翅马骑在我的胯下,

穿越大草原我需要它。

背挎上五霹雳五冰雹,

刺穿仇敌头颅需要它。

不沾露水的腰刀挂腰间,

割取仇敌头颅需要它。

总督四川的琦善,就在四川所属的康巴草原上遇到这样的人了。那时,上瞻对土司在内部争斗中失败,被逐出了家乡,在里塘土司地面暂住,正好趁机向琦善报告瞻对地面的情况。

原来,嘉庆二十年征剿中瞻对草草收兵。三十多年后,中瞻对在洛布七力之子贡布郎加的经营下,再度崛起。琦善到达里塘之时,贡布郎加已经彻底击败了上瞻对和下瞻对两土司,将瞻对全境纳入自己治下,接着又频繁出兵邻近各土司地面。这位贡布郎加,不像过去瞻对人出境,其意只在抢掠牛马财物,他是意在兼并,长期占领。琦善认为,上、下瞻对土司都是清廷册封,贡布郎加据其封地,夺其印信,完全是无视皇命,大逆不道,理当派兵镇压。但他此时还身在漫长驿路,山高水长,只好等就了新任,再图办理。不一日,琦善到了打箭炉,又有瞻对北面的章谷、麻书、孔萨等五土司和辖地就在打箭炉四周地面的明正土司前来控告贡布郎加侵占土地,掠夺百姓。

琦善还未到达任所正式接任,见此情形,便鼓动土司们先行动起来。他在打箭炉一面上奏瞻对地面情形,一面命令瞻对北面的章谷、麻书、朱倭等五土司,东面的明正土司,西北面的德格土司和瞻对南面的里塘、巴塘土司乃至更南面的中甸土司聚集兵力粮草,合力进攻瞻对。

这个过程,官书中几无记载。

我在今天的新龙,旧时的瞻对,看旧战场遗迹,听民间故事,访求当地藏文史料。想知道的,是清代至民国这几百年间瞻对的全部历史,贡布郎加只是我考察的一个方面。但在当地种种传说中,主角都只有一个贡布郎加。有清一代,几番用兵瞻对,战火连绵,但当地民间记忆却只存贡布郎加所燃这场战火,其他的已被遗忘。或者,那些敢于对抗皇命的豪强的事迹,都加诸于贡布郎加身上了。

看来这是个值得重点关注的历史人物。

¥¥¥谁是布鲁曼

更为可笑的是,未去新龙之前,凡与人说瞻对旧事,对方都会说瞻对地方出过一个豪杰,名唤布鲁曼。如果遇到一个新龙人,提起此人,自豪之情更是溢于言表。我查阅官方史料,却从未见过这个名字。便常常自惭浅薄,很长时间以来,在旧书堆里踪迹瞻对旧事,却从来不知此人是谁。

我的家乡马尔康,邻近大金川,旧时也是四个土司统治的地面。我去新龙前两天,一群在成都经商的老家人,成立马尔康成都商会,邀我参加。成立会上,见到一位在阿坝、甘孜两州都当过行政首长的老领导,问我行踪,我说后天去新龙,他就问,是不是要写布鲁曼?而且,不待我回答,老人自己当即陷入遐想,感叹说,布鲁曼是个有意思的人啊。我也不好意思动问,这布鲁曼到底是何方神圣。

到了新龙,县里安排住宿,宾馆的名字就叫作布鲁曼酒店。终于,就在这布鲁曼酒店的茶室里,与当地文史爱好者座谈,布鲁曼的名字又频频闪现。我终于把遍翻清史不得答案的问题提出来,布鲁曼是谁?

答说,布鲁曼的意思就是瞎子,独眼。

原来,这是一个独眼人。但问题依然,布鲁曼是谁?

当地朋友明白过来,说,就是贡布郎加啊!

原来如此,我大笑。大家相视大笑。

民间传说丰富多彩,虽然增加考证历史的难度,但细节饱满,叙述生动,自是顾盼生姿。光是布鲁曼如何是独眼,便有不同说法。

一种,我最为相信的。

那是贡布郎加年轻还未成大器前,他挑唆瞻对两个有势力的家族互斗,自己乐观他们两败俱伤。战斗中,他隐身在一座寨楼上,从窗口偷窥战事进展。结果,一颗流弹打在窗户上,他便被崩起的窗框碎片刺瞎了一只眼睛。

哪一只?据说是左眼。

一天,就在贡布郎加官寨旧址近旁,我面前坐了一位活佛,讲布鲁曼的传说。活佛年轻,四十上下,整好袈裟,用双手抹抹脸,讲一段,兀自感叹,又抹抹脸,再讲一段。说,贡布郎加出生时,一位高僧看见他有三只眼睛,因此知道他是恶魔降世,便伸手轻抚其脸,使其一眼关闭,也是减其魔力的意思。而凡俗人等看不到他的第三只眼,便以为他是独眼——布鲁曼。

此类说法还有,但都深染藏传佛教的神秘与天命感,就不必一一道来了。

但无论如何,我深入新龙,还是大有收获。一来,所得材料可补官书之不足,更重要的是,得以用本地人的视角,来看瞻对的人与事。这样多角度交替观察,可能更接近客观事实。以瞻对人的视角说瞻对,首先是其历史更为久远,当然,也更像传奇。那么,我们就从瞻对的源头说起。刚一开篇,就是斜刺里杀出一股夹坝,然后引起一场突兀战事,现在,也真该从源头说起了。

¥¥¥瞻对——铁疙瘩

到瞻对,问当地人,瞻对一词是什么意思。

答复颇有自豪感:铁疙瘩!

话说早在 13世纪时,建都北京城的王朝叫元。正是从那时开始,因为一个叫作喜饶降泽的僧人,这个地方有了瞻对之名。

瞻对地方,有一座叫作扎嗄的神山,一座雄狮状的山峰,顶部没有树木花草,全是陡峭嶙峋的岩石,直刺蓝天。我去攀爬过这座神山。从山上往下俯瞰,山腰的杉林草甸间,有两座规模不大的寺院,再往下,是一个开敞的山间小盆地。盆地中溪流蜿蜒,水流两边的缓坡上,层层农田。田野之间,村落中,寨子参差错落,安谧宁静。村庄后面更高处,是茂密的丛林。这个地方叫雄龙西,如今的行政建置是新龙县下的一个乡。

那个叫作喜饶降泽的高僧,就出生于雄龙西地方。他出家为僧,并于公元1253年,随西藏萨迦派高僧八思巴进京觐见忽必烈。传说,这位喜饶降泽在后来的皇帝忽必烈面前显示法力,将一把剑徒手挽成了一个铁疙瘩。忽必烈因此赐他官印,令他回家乡为官。喜饶降泽回到家乡,却无心世俗生活,继续入寺修行。其从元朝领得的管理地方之权,任由其姐姐行使。从此,这片地面上便兴起一个地位尊贵的家族。藏语名叫“瞻对本冲”,意为因挽铁疙瘩而得到官位的家族。此家族管辖之地,也渐渐换了过去的名字,从此叫了瞻对。

瞻对地处康巴。康巴人向称强悍,而瞻对在康巴人中更以强悍著称。当地人也以此自豪:瞻对就是一块铁疙瘩!

到了清代,我们几次战争故事里的瞻对土司豪酋,在当地传说与藏文文书中,都说是喜饶降泽这一家族的血脉相传。事实果真如此,还是后来者替自己构造高贵血统,已经难以考究。

瞻对家族得到元朝封赐后,便离开偏在瞻对西南一隅的雄龙西,到了瞻对中心地带的热鲁地方,即今天新龙县城的所在地,于1270年修成热鲁官寨。由于热鲁伸向雅砻江边的山梁像一条龙形,官寨恰好建在这龙头之上,加上又是喜饶降泽的姐姐代为执政,所以此寨藏语称“卓莫卡”,意思就是母龙寨。

其后三百多年,这个家族事迹渺不可考。到了前面已经涉笔的雍正、乾隆年间,上、下瞻对两家土司都声称自家血统高贵,都是由那个手挽铁疙瘩的“瞻对本冲”一脉相传。只是因为后来家族日渐壮大,才分为两支,分别统治着上、下瞻对。也就是被清朝册封的上、下瞻对两家土司。

洛布七力一族,由下瞻对土司家析出,从我获得的当地口传与书面史料分析,倒是千真万确的。

虽然上中下瞻对都声称出于同一高贵血缘,但所处的川边藏区,从来便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即便出自同一血缘,也免不了因为扩张或自保而彼此血腥争战。他们势力此消彼长,相互争战时,并不把清朝以封赐土司而划定的势力范围视为天经地义,行事时的思维方式,还是遵照传之久远的丛林法则。为争夺人口与地盘,稍有势力的豪酋间合纵连横,分合不定,血亲之间也从来不吝刀兵相向。

数百年来,靠武力与阴谋争夺人口与地盘,就是这些地方豪尊增长自身实力的唯一方法。除此之外,他们似乎从来不知道兴办教育,改进生产技术,扶持工商,也有富厚地方人民,积聚自身实力之效。于是,都是在密室中阴谋暗算,光天化日下劫财夺命,历史就这样陷入一种可悲的循环。更可悲的是置身其间的人并不觉得可悲,反而在传统文化中培植出一种特别的英雄崇拜。崇拜豪杰,膺服强梁。在这样的风气中,全民都被驱从在一条家族间结仇、复仇,再结下新仇的不归路上。有清一代,这些行为都被简单地认为是不听皇命,犯上作乱,而没有人从文化经济的原因上加以研究梳理,也没有尝试过用军事强力以外的手段对藏区土司地面实施计之长久的治理,唯一的手段就是兴兵征讨。但川边藏区地域辽阔,部族众多,即使大清朝国力最盛时,也只是选择一些典型,重点打击。大面上的事情,还是只能听其旧习相沿,当地豪门各自拥兵割据,彼此征杀的情况并无大的改观。即以瞻对为例,清代雍正、乾隆朝两次用兵进剿,也只是致使下瞻对土司势力衰弱,一直被上、下瞻对压制的中瞻对便趁势而起。到洛布七力羽翼丰满,四出攻掠时,又出大兵进剿。但这已不是乾隆时国力强盛的景象了。于是,这次进兵更像是一次示威游行,中瞻对势力并未受到大的损伤。洛布七力销声匿迹不几年,他的第三个儿子贡布郎加复又横行于瞻对地面。

¥¥¥护法转世的贡布郎加

贡布郎加一出生,就被一位高僧目为恶魔降世。

藏文史料中说:“雪山神而生贡布郎加,贡布郎加生而神力绝人,兼有胆智,自幼嬉戏,儿童多受其指挥,既长而驰马、试剑无虚日,每顾盼自雄曰:‘天何生我在蛮夷之中!’”

也有高僧说他是护法神的化身。其名中的“贡布”,在藏语中就是护法神之意。在藏传佛教所构造的神灵世界里,护法神大多是些出自本土的恶魔凶神,佛教自印度传入藏地后,这些凶神恶煞都被藏传佛教中的密法大师相继收服,成为佛教的护法。在藏区,大多数佛教徒并不是因为熟读佛典,洞明佛学而生出对佛法僧三宝的敬信崇拜,因此,很多人往往对于具有各种法术魔力的护法神相当崇拜。

贡布郎加既被视为护法神的化身,传说中的他从小时候起,其行为就颇不一般。传说他皮肤黝黑,眼睛发红,身强力壮,但凡遇到禽鸟虫蚁,必置之死地而后快。

青年时,贡布郎加身边更聚集一帮青少年,打架斗殴,偷盗抢掠。更喜欢撺掇离间,待他人彼此动刀弄棒,他于一边旁观,感到其中乐趣无穷。对于跟随他的这一众精力过剩,寻求发泄的年轻人,顺着他的,施予财物毫不吝惜,不顺从的,都要遭他毒打。

他还不是一味地任勇使气,遇到强敌,也知隐忍退让,事后再图谋报复。

一个故事说,有一个叫充翁达吉的人,力大无穷,而且为人正直,对贡布郎加所作所为颇为不屑。尤其对他偷盗抢劫的行为多有指责,这就在两人间播下了仇恨的种子。那时的瞻对地面,解决仇恨的最终方式,便是杀身夺命。一次,贡布郎加带着几个喽啰恰好在山道上与充翁达吉狭路相逢。充翁达吉拔了佩刀就要与其厮杀,贡布郎加转身就逃,因此被跟随他的那些人嘲笑。这种逃避行为,对一个瞻对男子来说,是相当可耻的行为。贡布郎加却不以为耻,反而哈哈大笑,他说:“对付敌人,有时用力,有时用智。就是偷窃人家财物,也得先摸清对方看家狗的脾气。我体力不如他充翁达吉,打斗起来,两个人都死,那也是我的失败,如果我一个人死,那就更不划算。我还有许多仇要报,不能像你们一样头脑简单。”从此之后,这位充翁达吉便再无宁日,处处被贡布郎加设计暗算。最后,无法在瞻对地面安身,便远走他乡了。

又一个故事说,中瞻对有两户人家,一户叫坝格,一户叫阿珠。两家在当地都颇有势力,被贡布郎加视为自己家族重新崛起的障碍,便挑拨两家关系,终于使他们刀兵相向。两家相互攻杀时,他有时悄悄帮助坝格家,有时又悄悄帮助阿珠家。一次,两家又互相攻杀,他就躲在坝格家的楼上,看着阿珠家被打败。也就是那一次,他被子弹射在窗框上溅起的碎片打瞎了一只眼睛。

贡布郎加也很谙熟当地豪酋们用婚姻关系壮大势力的传统办法。成年后,他先娶了在瞻对颇具实力的一位大头人的女儿知玛,继而以同样原因娶了第二个妻子牙西。知玛为他生下三男四女,牙西生有一男三女。他又以儿女姻亲,广结瞻对和瞻对四周的实力家族。他与知玛所生四个女儿,长女嫁到里塘,二女嫁给瞻对本地头人,三女嫁到瞻对东北面的道孚,也是有钱有势的人家,四女嫁到瞻对北面的林葱土司家。与牙西所生三个女儿,一个嫁给自己属下头人,一个嫁与瞻对东北面的朱倭土司,一个嫁给一位有相当财势的喇嘛。

传说贡布郎加还有两个私生子,后来都做了喇嘛。

一则藏文史料中说,当年其父洛布七力被清军围剿时,十六岁的贡布郎加正在炉霍一带地方夹坝未归。清兵退后,他便回到中瞻对,潜藏于卡娘地方,窥探形势。那些年,上、下瞻对土司被新起的中瞻对洛布七力欺凌压榨,见他大败于清军,正好报仇雪恨,便相约出动武装,捕杀贡布郎加。下瞻对土司兵直扑他的潜藏地卡娘,贡布郎加逃脱,他母亲却被擒获。本来上瞻对土司约好和下瞻对同时直取卡娘,却在路上绕了一个弯,先去取切依寨,夺取贡布郎加家的财产,然后才驱兵卡娘。就因上下瞻对两土司内心里各有自己的算盘,配合不好,贡布郎加才得以逃出生天。下瞻对土司虽然暂时取胜,内心还是对贡布郎加心存畏惧,便将擒获的贡布郎加之母转交给上瞻对土司收押,意图将贡布郎加的注意力转移到上瞻对土司身上。上瞻对土司则以为,将贡布郎加母亲作为人质,便可以避免贡布郎加的攻击。上瞻对土司还派出头人管理新攻下的切依寨落原本属于贡布郎加家的土地与百姓。藏文文书中记载说:“清兵走后,之前被清兵撵到山上的洛布七力一家大小落脚在卡娘甲纳村,上方上瞻对土司邓珠翁加打下来,下方的下瞻对土司如龙家攻上来,八十户人的村子落入了上瞻对手中。”

上瞻对土司此番盘算自然是大错特错了。

不久,贡布郎加就于一个夜晚突袭切依寨,将上瞻对土司所派头人等全部俘虏。并致信上瞻对土司,我已重新掌管了自己的土地与百姓,我这里有几头牛(也就是上瞻对土司的头人等),准备宰杀了送还给你。你应该把我母亲送还,否则,我发誓定会将你家消灭干净!传说,贡布郎加还故意在信中,把上瞻对土司的名字错写了女人的名字,以示侮辱。

上瞻对土司只好将其母送回,换取被俘的头人,并与贡布郎加缔结以后互不侵犯,各安其境的条约。

从此后,中瞻对的声威又复高涨。

随即,贡布郎加又重新夺回自己前番狼狈逃走的卡娘地方,将其重新纳入自己的管辖范围,并将他在此潜藏时,向下瞻对土司密报他行踪的奸人处死。他还对此地被下瞻对土司短暂统治时亲近新主子的人施以鞭刑,处以很重的罚款。

在瞻对地面,还有一些独立于上、下瞻对土司之外的部落头人。其中有一个地方,名叫滂热。位于雅砻江东岸,江岸上一块平地,平地后山势陡峭,一道清溪从山上直泻而下,流过那小平地旁边。这个地方的部落,由一位名叫四郎泽仁的头人统领。贡布郎加早把他这个地方盯上了。不久,四郎泽仁就收到贡布郎加传来的信息:“如交不出土地便杀你全家。”

四郎泽仁自知无力抵抗,只好弃了土地百姓,举家逃亡。

贡布郎加迅即派兵占领滂热,接收别人的土地与百姓。他拆毁旧头人的寨子,征调百姓,伐木取石,修造了一座雄伟的新官寨,取名“滂热达莫卡”,意思是滂热虎寨,举家迁往居住。此地遂成为他新的统治中心。

¥¥¥布鲁曼统一瞻对

瞻对地面因为社会长期动荡,出产不丰,因而久有四出夹坝之风习,所以养成轻生死、重名声的强悍民风。这样的社会中,贡布郎加征掠四方自然也会遇到一些强劲对手。一份藏文文书中有这样的记载:

“麦久地方的洼学色威同中瞻对两方以往就有纠纷,贡布郎加便带领人马到路上设伏。中了埋伏的洼学色威虽然年高体弱,却高喊着‘不把这些绒巴(农民)当成羊腿啃光的话宁愿去死!’并骑马冲在最前面。冲锋的路上被打断了一条腿,他就对着儿子们高喊:‘把我的尸体当成掩体向敌人开枪!’经激战,洼学色威的儿子丹巴达杰中弹身亡;另一个儿子阿索打死了贡布郎加方面阿格贡布和仁青、松甲、阿扎四人,觉木罗布和巴登两人被打伤,损失惨重,贡布郎加和随从们急忙逃跑。此事被后人形容为,‘贡布郎加逃跑的路上不长草。’”

贡布郎加扩张势力时,除强力征服外,以姻亲壮大势力是一个重要手段,但如果某个姻亲阻碍了他的扩张,他下手对付也毫不手软。这样的事例也见于藏文文书的记载:“虽说岭达村的邓珠崩是贡布郎加的妹夫,但他借口说自己丢了许多马,故此前来寻找。他带手下来到岭达村,村里的人刚给他把茶倒上,他的人就占据了所有房屋,村民们只好归降于他。邓珠崩等不在寨中,而远在高山牧场,听说这件事后,知道自己已经无家可归,便逃往西藏昌都方向。”

如此兼并完瞻对境内那些独立的小部落后,贡布郎加便要直接面对瞻对境内的两个劲敌:上、下瞻对土司了。

此时的上瞻对土司邓珠翁加懦弱无能,大小事务均决于其妻班珍。班珍性情强悍暴戾,待下刻薄。她本是下瞻对土司女儿,有此背景,行事更加嚣张。她嫁与上瞻对土司,生有二男一女。贡布郎加前来求亲,上瞻对土司便将女儿嫁给贡布郎加的儿子其米贡布。因此事,班珍受到娘家下瞻对土司的指责。班珍便迁怒于丈夫,争吵中,班珍竟动手打了丈夫。这样的事情,在男尊女卑的当地社会中可说是绝无仅有,上瞻对土司邓珠翁加因此羞愤自杀。

这个事件,给了贡布郎加插手上瞻对事务的机会。

邓珠翁加自杀后,上瞻对土司境内有实力的头人们便来实行集体领导,暂时代行土司职权。面对咄咄逼人的贡布郎加,他们决议将土司两个尚未成人的儿子,一个送到一位叫丹珍的活佛处求其保护,一个送往下瞻对土司家暂避。丹珍活佛本是邓珠翁加的弟弟,不甘土司权力就此落入头人们手中,便拉拢其嫂,以图夺回权力。其嫂班珍却打算伙同情夫先杀了丹珍活佛,再剪除几大头人,夺回土司大权。

贡布郎加也没有闲着,他劝班珍将送到其娘家的儿子接回来,到他的官寨中居住。说这样便可以两家合为一家,夺回上瞻对土司职权。其真实用意是用软的手法,不战而获取上瞻对土司的权力与地盘。这个建议,上瞻对众头人自然一致反对。贡布郎加见软的不行,便对上瞻对下了最后通牒:一、将班珍及其儿子送到他的官寨;二、不许诸头人长驻上瞻对土司官寨;三、不许诸头人代行上瞻对土司职权。上瞻对土司由清廷册封,照理说贡布郎加根本无权过问。再说,先土司故去,新土司年幼,土司境内诸头人代为摄政也是一种惯例。上瞻对诸头人当然拒绝了贡布郎加的无理要求。

贡布郎加便出动武装,包围了上瞻对土司官寨和寺庙。连续战斗十天,又断了官寨和寺庙的水道,上瞻对众头人力战不支,只好投降。贡布郎加一改凶残的习惯,对投降的头人们不杀不拘,只是严责他们不准再代行土司职权,要他们以后规规矩矩,听他号令。同时委派早前已依附他的上瞻对头人阿热格登巴回到上瞻对,代他号令一方。

贡布郎加叫来土妇班珍,指责她逼死丈夫,与人私通,还与下瞻对娘家勾结,与他抗拒。贡布郎加还想起,上瞻对土司还曾伙同炉霍章谷土司攻打过他,更是怒从心起:“你这个毒妇,本不应该留在人间,但念你是个女人,才留你一条活命。”

班珍这个悍妇,却并不畏惧,对他唾骂不已:“你这个瞎娃娃,六亲不认,当面叫土司叔叔,却做梦都想着占领我家地盘,今天你阴谋得逞,就把我杀了吧!”

贡布郎加便将她软禁到一个偏僻小村之中。

班珍的女儿是贡布郎加的儿媳,几次请求要将母亲接到身边供养,贡布郎加都不准许,而且还下令不许她们母女见面。不多久,被囚的班珍便精神失常,小村人无法约束。贡布郎加下令将她丢入雅砻江处死。

原上瞻对土司属下的十几个头人,见了班珍的下场,心想贡布郎加有一天必也会加害于他们,便举家逃出瞻对地面。他们先是逃往打箭炉方向,在清政府衙门告状无果,便又转投往西藏地面,争取噶厦政府的干预去了。

上瞻对十五家头人逃走后,贡布郎加便将与他们亲近的人,尽数迁往中瞻对各村分散安置,再把自己在中瞻对的亲信迁往上瞻对,管理各寨事务。

可见他攻寨掠地,不是逞一时之快,而是有长期打算。

征服了上瞻对,贡布郎加便转而把兵锋指向了下瞻对土司。

第一步,便是整顿武装,修葺火枪刀矛,备下充足弹药,并组织了青年丁壮的敢死队,演习用云梯攻取碉寨的战法。

这时的下瞻对土司普巴贡布年纪还小,由其母亲和奶奶两个妇人辅助,共同执政。她们面对公开备战的贡布郎加无计可施,只好请了活佛高僧来寨中念经卜卦,同时也把属下的武装集中起来拱卫官寨。

面对此情况,贡布郎加手下头人勒乌玛主张先发制人,主动向下瞻对发起进攻。贡布郎加表示赞同,说:“灭火就要灭在最小的时候,等到火燃大了,再去扑灭,就不容易了。”意思是,现在不下手,等到下瞻对土司成年后,就不好对付了。当即发兵将下瞻对官寨包围起来,连续攻击。下瞻对土司虽然年幼,但手下武装也都英勇善战,贡布郎加连续攻击十五天也不能得手。

头人勒乌玛又献一计,将在官寨中领兵据守的下瞻对头人们的亲属从各处搜捕,押到阵前,向寨内喊话,问他们是要保自己亲人的性命,还是保土司的官寨。同时,又断了通往官寨的暗渠。相持之下,还故意网开一面,给寨中人留出逃生的缺口。此计一施,立见效果,马上就有头人潜出官寨向贡布郎加投降。也有人从这个缺口逃出瞻对,去了里塘土司地面。

剩下的人在断水后的官寨又坚持了五天,最后也只好派出两个喇嘛与贡布郎加谈判。他们只有一个条件,要贡布郎加保证不杀害下瞻对土司全家。

贡布郎加向佛祖、向护法神顶礼发誓要保全土司全家性命。在瞻对当地人看来,这样的誓言是没有人敢于违反的。

于是,寨门大开,干渴难耐的寨中人拼命奔向雅砻江边,俯身痛饮。

贡布郎加却不怕违背在佛前和护法神前立下誓言而遭到报应,不久,即将下瞻对少土司普巴贡布抛入雅砻江激流中处死,将其母亲和奶奶押往不同的偏僻村庄监视居住。瞻对旧习,人死后,将其尸体干燥处理后依然留在寨中。贡布郎加将下瞻对历代土司的干尸也全部抛入雅砻江中。

他还将所得财物,于大宴之上,尽数分赏所属官兵。

征服下瞻对后,他将其子东登贡布派为下瞻对长官,原下瞻对土司地面,全归其统辖。

至此,贡布郎加统一瞻对全境,清廷所封的上、下瞻对土司都被其消灭。清朝皇帝颁给的土司印信、号纸、官服、顶戴被他一并抛入江中。他说:“我既不做汉官,也不做藏官,靠自己的力量壮大起来,这才是我要做的官。”

贡布郎加对外横强无忌,整肃内部也毫不手软。

贡布郎加有一属下头人邓珠莫,是他的二姐夫。平时,邓珠莫对贡布郎加的所作所为颇不赞同。贡布郎加内心十分不满,更担心日久生患,说:“坏人放在地方上,地方不安;獐子放在森林里,森林不安;内衣烂了最不好,内部出奸最危险。”下令部下找机会设法把此人除掉。消息走漏,邓珠莫连夜携家逃往西藏。

贡布郎加的妹夫,也是一个头人。好饮酒,酒后常失言。因此毛病走漏过贡布郎加的行动消息,使其行动失利。贡布郎加认为留着此人,将来会造成更大损害,派人将其推下悬崖摔死了事。

我在新龙县访问,拿这些故事求证于当地人,都点头称是,还补充一条。

也是一个头人,也是贡布郎加的亲姐夫。此人叫贡布汪加,稍有驼背,生性多疑,见贡布郎加已经下手整治了一个姐夫一个妹夫,就想这样的不幸也会降临到自己头上。越想越担心,便派了其妻前往贡布郎加处试探消息。他让其妻在贡布郎加面前哭诉自己遭丈夫虐待,看贡布郎加作何反应。贡布郎加对其姐说:“这个驼子这样做是对我不满。如今的瞻对地面,我是最大的头人,任何人都归我管辖。我与他虽是亲戚,但官是官,私了私,姐姐不必难受,我整他易如反掌!”

这位驼子头人无事生事,其妻回到家,转说贡布郎加此话,吓得他带着家小与属下一些人家,从炉霍章谷土司处借道逃往他乡去了。

¥¥¥十土司征瞻对

贡布郎加掠定瞻对地面之时,正是琦善从西藏驻藏大臣任上转赴成都新任四川总督的时候。

琦善行到里塘地方,一面因瞻对夹坝骚扰进而被阻于官道之上,又有逃到里塘土司地盘上的上瞻对土司家人前来告状,诉说中瞻对之前被官兵剿过的洛布七力之后贡布郎加如何横行不法,藐视朝廷,灭了北京大皇帝钦命册封的上、下瞻对土司。

到了打箭炉,瞻对相邻诸土司又来控告,贡布郎加越界侵扰,琦善自然也认为,上、下瞻对两土司都是由朝廷敕封,贡布郎加竟敢妄行殄灭,就是对抗朝廷,大逆不道,理应征剿镇压。

琦善当即上奏道光皇帝:“中瞻对野番贡布郎加,负固不法,出巢滋事,先后抢去上瞻对、下瞻对各土司等印信号纸,占去有号纸俗纳、撤墩土千户地方二处,并无号纸头目地方九处。……前督臣,以外番狡诈,未经理论,乃该野番竟恃其凶顽,夜郎自大,又欲侵占里塘。查里塘系通藏大道,该野番逞其强梁,一经占据,大路梗塞,所关匪细,适明正、德格等土司,因被该番欺凌难堪,公同于上年禀请剿办,臣琦再四思维,与其养痈遗患,舍易就难,不若及早拦截。”

奏准,琦善便命与瞻对南北相邻的十家土司合兵征讨。

各土司便互通声气,聚集兵力,准备进攻瞻对。

贡布郎加得到消息,并不惊慌,而是从容备战。

先是进一步整肃内部,将那些与自己存有异心的头人迁离本寨,加以监视控制,防备大兵压境时,内部生乱。

其次,将境内十八岁至六十岁的男丁全部征集。从中抽出精壮,组成一支三百人的敢死队。其余男丁都编为三部。有马、有枪者编为马队;无马,但有枪、有刀者,编为步队;其余无马、无枪,只有刀斧者,编为守军,防卫村寨、要道、隘口。各要道隘口设置大量滚木礌石,各山头关隘,还设哨兵瞭望,遇有敌情,熏烟或倒树为号。

他还将能偷善盗,惯为夹坝之人,派往境外各土司地面,规定抢掠所得一律归己。贡布郎加所要的,只是他们在抢掠的同时侦察敌情,遇有情况,立即返境报告。

他还实行坚壁清野,百姓财物,人口,一律密藏,寨中只留少数老弱看守房屋。

并明确宣布,在战争中,毙敌头领一名,奖马一匹;生俘敌头领一名,奖马一匹,枪一支;毙敌士兵一名,奖犏牛一头。以斩毙之敌报功,必须以敌人的头颅,或手、足、耳朵为证。

这在那个土司们相互争雄的时代,算是前所未有、高度严密的组织了。

而环伺于瞻对四周的十个土司行动却并不一致。

战争开始,就有巴塘、吉塘土司因并不与瞻对接壤,距离较远而未曾出兵。

但其余八个土司还是集合起兵马,分三路从南面的里塘、北面的甘孜和东北面的道孚向瞻对合围而来。

从东北面由道孚进兵的一路,由朱倭、章谷和明正三土司武装组成。他们首先在瞻对地面的麦科牧场与贡布郎加的武装展开激战,三土司兵第一次进攻被贡布郎加亲率部下苦战击退。明正土司的作战参谋是一位活佛,名叫倾则。第二次进攻便由这位倾则活佛亲自指挥。战斗中,贡布郎加的火枪炸膛,其座下战马受惊奔窜,于是,贡布郎加指挥失灵,使得所属武装惊慌混乱,伤亡惨重。

瞻对本地一位僧人根据传说记录了此次战事:

“农历四月,战火四起,倾则活佛当上了指挥官,从道孚攻来的朱倭、章谷、明正三土司的士兵在麦堆村安营扎寨时,贡布郎加等瞻对人马也来到这里,他们很远就看见了敌军,在一阵阵格嗦嗦的叫喊声中快速冲进村子,占据了村中高地,明正等土司兵从军营右侧转移到左侧,倾则活佛把袈裟切成小布条分发给土兵,当作护身符,土兵们一一进入阵地,双方展开激烈枪战。死伤多人后,瞻对兵马丢失阵地仓皇败逃,明正等土司兵紧追不舍,真是子弹如雨、刀剑如风,章谷土司兵像狼追赶绵羊一样把瞻对兵马追得很远。

“这时,贡布郎加的枪膛突然爆炸,战马受惊乱窜,只找到一匹小马当作战马。他的部下沙布塔里和洼波沙刀泽仁等六十余人阵亡,其他人在混乱中各自逃回家乡,瞻对兵马遭受挫折,章谷方无一人阵亡,大获全胜。

“这样,章谷土司人马占领了娘曲河两岸的崩日、卡索上下全部地盘,德格和里塘的兵马也攻到切依岗。战前,贡布郎加立过奖赏杀敌勇士很多钱财的规定,因此,德格等土司都笑话他,‘杀一只山羊就奖赏一匹马,念嘛呢一个嗡字就罚一头牛。’

“之后双方多次交战,均死伤无数。这些交战从农历四月到九月份,交战五个月来,还是不能消灭瞻对,最后还是退了回去。”

也就是说,八土司起初进兵顺利,后来,情况便渐渐反转。

原因当然还是瞻对人全民皆兵。还是这部藏文文书有这样的记载:“贡布郎加在有可能出现德格等土司兵马的地方,首先让妇女们全方位搜索,发现情况就在山冈上以熏烟为号,报告敌情;让骁勇善战的青壮年分别到各处冲锋陷阵;让中年人固守险要村寨、隘口,让老年人都身着铠甲手持武器看家守户。”

参战的不只平民,瞻对境内僧人大都参与战争。

那位名叫叶列初称的瞻对僧人如此记载:“这个时期,开始出现这样的现象,除个别僧侣外,绝大多数僧人心中充满贪嗔痴三毒,所作所为不分善恶,没有不敢做的恶行,恶劣本质暴露无遗;俗人们更是只做恶行,由于只有忌妒、嗔怒,人人相互争抢着干尽恶事,不杀人的人不算好汉。没有地位,胆怯的人们也把败逃的伤者或是投降求饶的敌人杀掉,拿着头、手和耳朵等来到贡布郎加前面请赏,还向别人宣扬他一人杀了多少多少敌人,只杀了一个人也有许多人来抢功,都纷纷发誓说是我杀的,为了一点恶行的奖赏毫不顾忌违背了佛前的誓言。”

在大兵围剿的危急关头,贡布郎加身先士卒,镇定指挥,终于稳住了阵势。率部撤退的途中,他就重新聚集兵力,向进犯的土司武装实施侧翼攻击,又不断骚扰其后路,劫取对方后勤粮草,致使对方逐渐陷入被动状态。加上各土司兵并不是正规武装,平时都是或事农耕、或事游牧的普通百姓,并无严格军纪约束。一群乌合之众,攻入瞻对境内便抢掠财物,奸污妇女,所作所为反倒促使全瞻对上下团结一心,一致坚决抗御敌兵。

贡布郎加面对数倍于自己的各土司兵力,能战则聚兵力战,不能战便分成小股隐入深山密林。待敌兵稍有松懈,又趁势偷袭。面对贡布郎加此种战法,八土司大军深入瞻对境内数月,除了得了些空荡荡的寨落,并没有真正损伤到贡布郎加的有生力量。半年之后,冬季到来,气候寒冷,大雪封道,各土司兵后勤供应困难,士气便日渐低落,便只好分道撤兵。贡布郎加趁此良机,一路追杀,将所斩敌首悬挂于各要道路口,让敌军见之胆寒,又鼓舞己方士气,终将八家土司的兵马全部逐出境外。战后,贡布郎加还派人将阵亡土兵的部分人头,送到各土司领地,以此宣示兵威。

各土司付出重大伤亡,最后惨败而归,只好再次控告到四川总督衙门。

而在瞻对境内,经此胜利,贡布郎加的威信更加高涨。

¥¥¥琦善总督亲征瞻对

道光二十九年初,公元 1849年,四川总督琦善再次上奏,请求派遣官军和各土司土兵一起攻剿瞻对。(第四次)

二月,道光皇帝下旨:“四川中瞻对野番贡布郎加胆敢出巢滋事,各土司俱被抢掠,并杀毙民人,殊属目无法纪。外番狡诈,自相蚕食,原可置之不问。惟恃其凶顽,不惟占去各土司地方,并欲侵占里塘为梗塞大路之计。经该督(即四川总督琦善)出示晓谕,该野番仍负固不服。似此凶顽,自应及早扑灭,勿令养痈遗患。琦善现在驰往中瞻对,督率弁兵相机妥办,务当迅速剿灭,歼厥渠魁,勿令蔓延肆扰。”

此处有一点需要注意。

皇帝旨意只说“各土司俱被抢掠”,“占去各土司地方”,并未提及八土司进剿瞻对失败,是因为下面未曾奏报而不知道?

不报也好,这时的清朝,早不是康乾盛世时的模样了,内忧外患接踵而至,皇帝要操心的事还多着呢。

想必琦善也是对皇帝心存体恤,不想让他太劳心费神,两个月后,便上奏出征瞻对“大获全胜”。皇帝当然很高兴。大清国军队,打不过船坚炮利的红毛英吉利国,中瞻对“蕞尔小番”还不在话下?琦善奏曰:“琦善统帅官兵,该野番头目胆敢带领贼番前来冲突,我兵开炮轰击,枪矛齐施,伤毙头目二名,及群匪二百余人,余匪逃窜,复追杀无数,并夺获牛马甚多,贼目噶罗布、恰必阿索均落崖身死。现仍详探路径,筹充粮饷,以期捣穴穷塞。”

皇帝见奏,下旨:“所办尚好。琦善调度有方,著交部议叙。”皇上,战事刚刚开始,即便取胜,也只是初战告捷呀!看看前几次的瞻对战事,就知道开初的胜利是很不可靠的啊!清及清以前的王朝,都有史官,都有专门管理历史文档的机关。琦善这次出兵,已是清廷第四次用兵瞻对。难道皇上和身边的大臣们都不去看看过去的档案。如果不看,那治史又有什么用处呢?但皇上就是不能记取历史上的教训,仍然要让历史那最失败的部分,在自己身上重新搬演一遍。出兵初胜,他就不但要奖琦善,旨意还惠及“所有此次进剿之将弁等”。

琦善此次进剿瞻对,也是志在必得,事先的确也做了充足的准备。

他先调集数千官兵,从成都进至打箭炉,又率官兵和明正土司与倾则活佛所属土兵前出至瞻对东北面的炉霍。到了炉霍,又在此接见瞻对北境和西北境的章谷、麻书、朱倭、孔萨、甘孜和德格六个土司,以及在川藏北道上势力强盛的竹庆寺活佛,云集各土司兵力。

琦善也并不敢轻视贡布郎加,知道进剿瞻对不能速战速决,因此采用分段设防,步步进逼的战术,动员民兵,修筑道路,以保证补给和运输。先出其不意,派出一支先遣队攻进上瞻对达拉松布地方,并命令他们修筑工事,深挖战壕,同时修建营房,种植蔬菜,做长期战事的准备。

之后,将所部五千清兵,和土司武装配合,分由甘孜、炉霍、道孚三路向瞻对进攻。炉霍进攻的一路,由炉霍土司的武装配合,先进入瞻对境内的麦科牧场。

瞻对全境,大部分人口寨落都集中在雅砻江河谷两岸海拔较低适于农耕的河谷地带。大致说来,河谷农耕的大小台地后是密布的森林,森林上方的一些高旷地带,才是牧场。麦科牧场,便是瞻对和炉霍间的一处高旷牧场。琦善指挥的汉、土官兵占领了此处,便可从高往低,顺势压向雅砻江河谷,也就是瞻对的腹心地带。贡布郎加当然也把麦科牛场视为瞻对的重要门户,在此与清军展开激战。

相对于贡布郎加的土兵,清军自是兵多将广,武器精良。尤其是清军的开花大炮,轰击之处,贡布郎加和其所率土兵,无论怎样亡命强横,但血肉之躯,终难抵挡。加上其余两路汉、土官兵,也分别从甘孜与道孚进兵,配合中路大军的进攻,贡布郎加也只好重重阻击,节节后退。

不几日,远在京城的皇帝,又接到抵前指挥的琦善发自炉霍的奏报:“本月初二日子时,复遴选精卒分路攻击,数日之内,攻获碉卡十余处,夺占隘口四处,歼毙贼番数百人。”

皇帝当然要说:“所办甚好。”

同时指示:“乘此兵力精锐,正可一鼓作气,捣穴擒渠。”而且,这时皇帝也知道了一些瞻对的情况,才有更具体的指示:“惟贼巢周围,皆系战墙堵塞,且碉寨坚固,必须预度炮力,足以相及,方期施放有准,夺隘攻坚。”皇帝还是操心了,不然不会连大炮要推进到距离贼碉足够近,打得准这样的细节都想到了,并且还进一步指示,“该督惟当审度形势,妥协办理,务将粮饷军械筹备齐全,并详探路径,克日进攻,扫除群丑。”

皇帝还操心到后勤工作,而在旨意中细细嘱咐。因为琦善上奏过后勤供应艰难的状态:“此次剿办中瞻对野番,口外十余站,均系崇冈叠岭,老林密箐,且风雪弥漫,道路崎岖,粮运万分艰难,而沿途或百十余里,或二三百里,寂无人烟,士卒昼则攀藤附葛,裹粮前追,夜则扫雪扎营,藉草卧冰。”这也是出兵进剿道上的实在情形。

琦善除了尽力做好准备外,也试图从神佛处获得护佑。他上给皇帝的奏书中还提及这样的事情:“臣行至打箭炉,询悉口外各庙咸供护法为扶翼黄教正神,其神一名乃迥,一名多吉迅垫,自打箭炉至前、后藏以及口外各土司,俱极敬奉,素昭灵验。……臣经打箭炉时,即探知此情形。深恐内地兵丁,致有疾病。又虑瞻酋抗拒,旷日持久,亲诣两位护法神前祈祷护佑”。皇帝因此应该可以从中看出琦善此次出兵,并不十分自信。换成以前的皇帝,比如乾隆,或赞许,或质疑,定会大发议论。对此,道光皇帝却什么也没说。

¥¥¥老故事再三重演

还好,年初进兵,五月,也就是还不到半年,京城就得到了中瞻对野番“悔罪投诚”的消息。

“经琦善督兵征剿,叠获胜仗,直抵巢穴。该野番贡布郎加等震慑兵威,递结投诚,情愿将所得地土、人民退还各土司,照旧各安住牧,自应宽待既往,俾得向化输忱。著仍赏给贡布郎加六品长官司虚衔,以昭劝勉。”

皇帝自然不会追问此前一直顽固嚣张的野番贡布郎加怎么一下子又归化投顺了。想想前番的征瞻故事,要是乾隆,那一定是要问一问的。不知到底是因为道光比乾隆老实,还是他知道国势如此,问也白问,便装聋作哑,这就不得而知了。

琦善不只替贡布郎加请封,还要替他拜过的神灵请皇上“颁给匾额”。皇帝说:“该督虔祷该处各庙所供护法神,军行得无阻滞,自应酌加酬锡,以昭灵应,著发去御书二方,敬谨悬挂,用答神庥。”史书上有载,这两方道光皇帝的御笔,一为“灵昭远徼”,赐箭头寺,一为“绥边敷福”,赐博底冈擦寺。大军班师,不仅官军中将领得到封赏,格宗达尔结、四郎汪结、工布俄珠郎

结等出土兵相助的土司也获赏顶戴花翎。问题是:战争真的胜利了吗?答案是:战争没有胜利。但与乾隆年间清朝正逢盛世时大兵征讨瞻对却不得全胜的情形相比还是情有

可原。此时的大清朝已经在内忧外患中走在了下坡路上,琦善征瞻对这一年也是多事之秋。

这一年,驻澳门葡萄牙官员亚马勒以两广总督拒绝其裁撤澳门海关,在广州设立领事馆的要求为借口,驱逐清朝驻澳门官员,停止交纳“借居”澳门以来按年向中国政府交纳的租税。七月间,清军刺杀了亚马勒。事后,英国兵舰开到澳门,英、法、美三国驻华公使联合向清政府提出抗议,公开支持葡萄牙殖民者的侵略行径。于是,葡萄牙遂出兵将中国领土澳门强行霸占。

外患之外还有内忧。

也是这一年,湖南爆发天地会首领李沅发领导的农民起义。

当年湖南发生水灾,地主豪绅趁机抬高粮价,重利盘剥,官府也以“平粜”为名搜刮百姓。李沅发遂以“劫富济贫”为号召,发动群众,又联合广西全州一带农民共举义旗,攻城破狱,杀死清朝官员。也像是征讨瞻对的故事,清军进剿不利,将湖南提督英俊等革职,再命湖广总督裕泰率湘、鄂、桂、黔四省清兵全力进剿,历时一年,才将起义镇压下去。

再过两年,使清王朝国力大损,以致其统治根基彻底被撼动的太平天国战争就要爆发了。

在新龙民间流传的贡布郎加的故事中,琦善是一个被嘲笑的对象。

民间传说中说,战争到了后期,战事胶着,清兵中开小差的兵丁日渐增多。加上这时京城的皇帝又死了太后,用“箭令”催琦善早日撤兵,本来做了长期作战准备的琦大人没有办法,只好派人跟贡布郎加谈判。

琦大人捎信给贡布郎加说:“你是一个有福气的人,我还是让你当瞻对的首领。”

贡布郎加并不是真要投降,但正好借此为缓兵之计,派出手下头人甲玛崩前去谈判。谈判中,清军只要求瞻对方面退回缴获的两门大炮,即承认贡布郎加对瞻对的实际控制。琦善在赐给贡布郎加委任状、官服、顶戴之外,还给了不少绸缎和茶叶作为奖赏。

谈判过后,进剿汉、土官兵便陆续撤出瞻对全境。

谈判归来的甲玛崩带回了琦大人所赐的清朝官服、顶戴,贡布郎加却说:“我不做汉官,也不做藏官,不需要这样的蒙古帽子!这些东西你要是喜欢,你就拿去,不想要就给我丢到河里!”

甲玛崩一再劝说,贡布郎加说:“俗话说,甘丹寺喇嘛是从台阶上一步一步走上法台的,有本事的人就是要这样,一步一步自己走上最高的坐台!”

甲玛崩见状,自然也不敢收藏这些东西,真的就把这些官服顶戴都抛入了雅砻江中。

我在瞻对,许多发生过重大事情的地方因地名变化,房屋毁坏等原因,已难以准确考究,却有人能为我准确指出当年抛弃清廷官服顶戴入雅砻江水的地方。

战后,一首由一个当地喇嘛用偈语体写的讽刺诗到处流传:“总督亲自到康区,土司受宠应领情;贡布郎加命不绝,坐等你们来孝敬。”

得胜之后,贡布郎加还编了一首山歌,命百姓传唱:“几个女土司,嫁给清总督,汉人扫兴回内地,女土司自叹薄命!”

查这次随同清军进兵瞻对的各土司都是男的,贡布郎加把他们说成女人,是对他们表示极度的轻蔑。

大军退后,贡布郎加立即对内部加以整肃。下瞻对边境的拉堆部落接济过清军,贡布郎加便加以残酷的惩罚。

藏文资料记载:“围住瞻对的拉堆部落,赶走了他们的牛马牲畜,大多数人被杀,收缴了所有财物,毁坏了帐篷,他们来到古鲁寺,抓来该寺喇嘛孔泽堆鸠及其家人,堆鸠关在一处破房里几个月后被杀,其妻被分尸,其子被埋在牛粪堆下闷死。”

还有人说,贡布郎加还把他派去与清朝官员谈判的头人甲玛崩贬为了平民。贡布郎加所以如此的原因就更为复杂。一说,是他不满甲玛崩主张对清廷妥协;一说,他以为谈判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才派甲玛崩前往,而谈判如此顺利,使他对甲玛崩心生忌妒。

但此后,贡布郎加四处征战时,这位甲玛崩的身影仍然时时闪现。或者此传说不确,又或者,战事吃紧时,他又被主子重新起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