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早在战开封之初,粟袼就充分地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是把握战机的大师,也是创造战机的奇才,他深知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随机应变才是致胜之道。取开封不是他的目的,调动敌人,并寻找战机消灭敌人,才是他的宏图大志。毛泽东早就说过嘛,不要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不要怕打烂盆盆罐罐,要以消灭敌军有生力量为主;敌军都干掉了,休说一座城池,普天之下都是我们的!毛泽东不光这么说,他还这么做,延安他就让出去了嘛!开封为什么不能让!不让是给自己做坟墓,让了就是送给蒋介石一口棺材。所以,早在开封城破,龙亭之敌尚在负隅顽抗之际,粟裕就开始运筹下一步的行动。当时他下了两道命令,一是命令陈士榘打龙亭不要打得太急,打急了怕敌人守不住,更怕蒋介石援兵失去情绪,实际上慢打龙亭,等于是给一个罪恶昭彰的战败者留下最后一口气,以引诱他的伙伴快来救助。如果杀死过早,救助者是极容易停下脚步的。二是命令陈唐所部除留足够兵力攻击龙亭外,其余大部立即撒到开封城外,选择一个便于机动的位置休整待命,随时准备打第二个大仗,干掉第二个可以干掉的敌人。粟裕认为,这就叫战役转折。他认为,创造这种转折,抓住这种转折,并充分利用这种转折是一个战役指挥员的取胜之道,是一个战役赢家的祖传密码,谁抓住这个,谁就夺得了战场主动权,谁就捉住了胜利女神的双手,谁就具备了连战连捷,大获全胜的前提条件。所以,当陈唐大军绝大部分撤出开封,隐蔽待机的时候,当陈土榘亲率一部精兵稳稳当当地痛击龙亭的时候,特别是当蒋介石亲赴郑州督促各路援兵火速扑击开封的时候,粟裕感到,或者说粟裕看到胜利女神又一次向他伸出了手。他认定已经牢牢抓住了又一个战役转折点,蒋介石又要输掉一个军,或者一个兵团!至于是哪一个,他心里已经有数,但是他不说,他要先听听部属的意见。
部属之中,有人要打邱清泉,有人要打胡琏,有人要打刘汝明,更有人要挟战胜之余威,同时干掉邱清泉和区寿年两个兵团。
张震等大家都说完了,便望着粟裕,请他发表意见。
张震说:“我们都表达完毕,请听粟司令高见。”
粟裕笑了。他一手端水杯,一手指着摊开在地上的地图。
粟裕说:“一次吃掉邱李两个兵团肯定不行,一个月行军作战,无论是打援的,还是攻城的,都很疲劳,三、八两个纵队就更苦一点。伤亡不大,但也有嘛。”
粟裕说到这里,抬起头来,深情地看了陈士榘和唐亮一眼,然后又指着地图,继续说:
“打胡琏和孙元良等人也不妥,距离不对嘛!一个周口店,一个郑州,我们等也不是,找也不是,打不得的。这样一来,就剩下邱清泉和区寿年了。”粟裕一手指定陇海铁路线南北地区,说,“邱区二人靠我最近,一左一右,一前一后,来得快,来得猛,先打哪一个?我看呢,就打区寿年!”
谁也没想到会打区寿年。
但谁也觉着该打区寿年。
粟裕明白大家的心情,他说:—“就这样,以开封做诱饵,把邱兵团引进来,把区寿年隔出去,围起来,举摘掉!”
张震补充说:“区寿年其人,大家都知道的,小本经营,一向与我军作战较少,没什么经验,他那个兵团是蒋介石刚拼起来的,不太像样,指挥也难,据说有的师长还没见他什么样呢,这怎么行!还有一点就是他这回来开封,有点扭扭捏捏,像大姑娘一样,跟在邱清泉这个疯婆娘后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觉着万事有邱疯子顶着呢,他在后边没事,不会挨揍!谁想就要挨一场好揍!”
纵队首长们笑了,旁边参谋、警卫员也笑了,纵队首长齐声说:“干,就干区寿年!”“当然喽!”粟裕说,“我们也不是欺软怕硬,我们这回是先软后硬,邱清泉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连张灵甫也不如嘛!下回再收拾他就是了。”
这是6月24日,粟裕在华东野战军指挥部下定决心,主动放弃开封,全力寻猎区寿年兵团,华野众将士不顾疲劳,万众一心,立誓要连续作战,继斩杀李仲辛之后,再取区寿年的人头。
6月25日,粟裕分别向刘陈邓和毛泽东作了报告,电报说,华野内定25日23时主动放弃开封,以开封做香饵,诱邱兵团人瓮,然后,以相当兵力切开邱区联系,以绝对优势兵力铲除区寿年兵团。
毛泽东于6月25日、26日分两次回电,拍案叫好。并告诉粟裕说,在睢县、通许之线,歼敌一路是很适当的,如能歼灭敌七十二、七十五两个师当然更好,否则能歼灭七十五师也是很好的。
刘陈邓接到粟裕电报也很兴奋,邓小平说:“粟裕的胃口越来越大了,不得了!”
根据中央军委批示,粟张对第二阶段战役做出具体部署:以华东野战军第一、四、六纵队和中原野战军第十一纵队,组成强大突击集团,由华野一纵司令叶飞统一指挥,隐蔽集结于睢县、杞县、太康之间的民权地区,以南北夹击之势,猎杀区寿年兵团,其余各部由粟张直接指挥;陈唐所部两个纵队,先由开封向许昌方向转移,逗引邱清泉以胜利者的姿态重占开封,促使他与区兵团拉开距离。然后,陈唐立即掉头,会同华野十纵和两广纵队在杞县以西构筑阵地,彻底隔离邱区两个兵团,把邱兵团死死压在开封,勿使东援;中原野战军九纵进至郑州东南,堵截孙元良兵团,并从侧后袭扰和牵制邱清泉;另外,以冀鲁豫军区和豫皖苏军区一部兵力,破袭陇海铁路,斩断徐州至民权段,直接配合各纵阻援行动。
粟张下达命令已毕,又特意将叶飞留下,与之商定砸碎区兵团两个作战方案:第一案,如区兵团继续由睢县、杞县向前进,便将其合围于马头集地区打掉;第二案,如区继续徘徊于睢、杞两县地区,叶飞集团各纵则分别跃进,将其分割包围在民权、睢、杞等地,就地歼灭。
张震将上述两案反复审视,感慨地说:“可怜区寿年了,不管前进还是徘徊,命中注定要完。”
粟裕淡淡一笑:“这怨不得我们,他自己要上蒋介石贼船嘛!你没逼他,我也没逼他嘛!”
6月26日,各部开始行动,陈唐兵团紧紧依靠地方党组织和当地群众安置伤员,转移缴获物资,然后,三、八两纵队主动离开古城,以“狼狈败逃”之状向通许方向撤退,开封城部分名流及大中学生千余人,因感念中共与解放军大仁大义,也毅然随军西行,奔赴解放区工作学习,寻求发展。叶飞指挥突击集团向杞县以南集中,磨刀霍霍,只等时机一到,便凌空劈下,把区寿年兵团剁做肉酱。
6月的陇海铁路线上,晴空万里,阳光普照,照得两道铁轨光芒四射,刺人双眼;铁路两侧躺着垃圾,向人们诉说着肮脏、无聊和混乱;更远处便是莽莽苍苍的墨绿色的庄稼,那是一片绿色的海洋。邱清泉兵团踩着庄稼地一团一团地滚过来了,成千上万的人马,成百上千的铁甲战车碾过大地,粘满庄稼绿色的血汁与尸骨,骄横挺进。
邱清泉身为蒋介石在中原的头号悍将,一向自视甚高,总觉着自己智勇双全,可以横着走,也可以竖着走,无论横竖,共军是不敢正眼看他的。他常想,一个粟裕,吃糠咽莱的人,满肚子能生多少道道,他怎么比我邱清泉啊,我邱清泉肚子里可是馒头、大米、洋面包、啤酒、茅台、白兰地,什么都不缺啊……
“岁暮克昆仑,旌旗冻不翻。天开交趾地,气夺大和魂。烽火连山树,刀光照弹痕。但凭铁和血,胡虏安足论。”
这是邱清泉的自题诗。这首诗写于十年前,那时他当师长,率铁甲二十二师血战昆仑关,一举斩杀日寇第十二旅团长中村正雄,那一仗打得真是好,打出了邱清泉将军八面威风。
如今日本人跑了,邱清泉改行打内战,为蒋介石卖命卖血,干得满头大汗,他不知道他这是在犯罪,在自杀,是在全方位地走着下坡路。
“报告司令官。”邱清泉的参谋长急匆匆赶来,打断了邱清泉的绵绵思绪。
“报告司令官,据侦察,粟裕所部尚未与我接触,便仓惶逃离开封!”
“不战而逃?”邱清泉一听此情,心绪震动,“他为什么不战而逃,为什么?”
“我想是有诈!”参谋长判断说。
“真的有诈吗?”邱清泉凶气收敛,沉思道:
“他已是元气大伤了,还能诈到哪里去?”
“司令官,”参谋长谨慎建议说,“我看是不是先让部队停下来,观察一番共军动向再说。”
“不!不不不!”邱清泉只沉吟了一会儿便摇摇头,“部队不能停,继续向开封挺进!”
邱清泉一挥手,战车隆隆继续向前撞去。
“哼!杀敌一千,自伤八百!我看呐,粟裕这回是疲了,他要跑!”
“司令高见,”参谋长见邱清泉决心已定,便不再说什么。他紧坐在邱的身边,半晌默默无语,咕噜出一句话,“也不知南京怎么看。”
“南京?”邱清泉摇摇头,说,“总统他老人家这回是气疯了,他要拼命的,谁不向前,他要杀头的!”
26日午后,邱清泉所部近两个整编师便以胜利者兼最终主宰者的双重身份,浩浩荡荡地进入开封。
邱清泉一进开封城,便连办两件大事,一是向蒋报喜。让蒋总统也扬眉吐气一回,也心情舒畅一回,也说话算话一回。他不是说过五天后再见吗,不多不少,正好五天,他邱清泉便把开封城给夺回来了,这是何等气魄!何等风光!他刘茂恩在总统脸上拉了泡屎,差点让总统臭了大街。邱清泉怎么样?邱清泉给总统头上插了朵花!还有一件光彩事——他邱清泉不光把开封省府从解放军手里夺回来了,他还把蒋介石御封的河南省主席刘茂恩给捡回来了!
在锣鼓军号声中,在长鞭短炮声中,邱清泉像搀新媳妇似地把刘茂恩扶下车,又扶上座位。刘茂恩几次要挣开,邱清泉几次阻止,刘茂恩几次要把头低下去,邱清泉又几次把他的头给抬起来。刘茂恩焉了,软了,像霜打的茄子,又像露了馅的庸医,再也装不得英雄好汉了。邱清泉则截然相反,他像捡一个野孩子似的就把一个省主席给捡回来了。他简直就是长坂坡的赵子龙,简直就是白帝城的诸葛亮啊!
他刘茂恩能不难受吗?开封城破,他无计可施,恼怒之下,只好拔枪自杀,要不是二太太连咬带撕地奋勇阻拦,刘茂恩刘主席早就杀身成仁了。看着二太太的花容月貌,看着二太太的杨柳细腰,看着二太太的丰乳肥臀、杏脸桃腮,往昔屠夫一样的刘茂恩长叹一声,便把一身的英雄气给泄没了。于是,找来几件长袍马褂,精心妆扮,把堂堂的一省主席临时降格为河南大学瘸腿的“王教授”。然后,找了几辆小推车,由随从副官、特务营长等推着,由二太太及众亲属扶着,一行八人,东躲西藏,终于选出开封城,第二天便逃到兰封附近新五军军部。一见邱清泉,刘茂恩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号啕大哭。任邱清泉怎么劝也劝不住,只好让他哭了一脸鼻涕一脸泪。
刘茂恩说:“邱司令官,我可怎么办,我成了没家没业的人啦!”
邱清泉早就听人说过刘茂恩凶恶残暴、手辣心黑,如今一见他落魄到这般模样,也禁不住心头酸楚,毕竟还是一口锅里吃饭的人嘛!邱清泉开始有点同情刘茂恩了。
“保重啊,刘主席,”邱清泉劝慰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请主席不必介意。”
看刘茂恩还是一副要哭下去的样子,邱清泉灵机一动,便想了一帖止哭良药,“眼下最要紧的,”邱清泉弯腰抵近刘茂恩耳畔,低声说,“还是抓紧与总统联系吧!”
一句话止住了刘茂恩长达五个小时的长哭。他哆嗦了一下,便赶紧拿起电话向蒋介石汇报开封失守经过。
刘茂恩说:“……卑职没有与开封共存亡,没有与众将士共存亡,没有与开封父老共存亡,卑职不是人,卑职没脸见人,卑职难辞其咎啊……”
整整五分钟,蒋介石手握电话,不吭一声,憋得刘茂恩都快要休克了。
直到最后,蒋介石总算讲了话,说:“你回开封吧,你跟着新五军回去好了!回去好好干!”
刘茂恩听了这话,激动得一挺身便站起来了,这是什么意思?这意思大了!这意思是他还可以当他的省主席,他还可以有自己的兵马、自己的地盘,他刘茂恩还是个人物呢!
所以,他擦干眼泪,擦干鼻涕,脱下那身皱巴巴的教授服装,跟着邱清泉回到开封。刘茂恩是6月26日下午回开封的,8月27日蒋介石便撤了他的职。当时他正在重修府第,重建家园,正在招兵买马,要枪要炮。
他认为,蒋介石会原谅他。
他不知道粟裕砍了蒋介石这一刀,其分量到底有多重!
蒋介石恨粟裕,恨不得把他嚼啐了咽下去。
他常以不屑的口气对人说:“那个粟裕,就是个中学生啊!”
6月26日午后,邱清泉打进开封的喜迅传来,他心里一阵痛快,算是出了一口恶气,但紧接着又是一阵苦涩。他毕竟是个战略家,是一军主帅,前前后后,打了多少胜仗和败仗,他能看不来吗。邱清泉进开封,那是一座空城啊,他是一点便宜也没得着啊!那粟裕劈劈啪啪,把他蒋介石打了个鼻青脸肿,还没回过神来呐,他轻轻松松地转个身就跑了,跑得不慌不忙,不紧不慢,不温不火,他再狼狈也是装的!这点门道蒋总统还,是能看出来的!不能这么便宜他!趁各路援军打得正欢,趁手头还有强大的预备力量,趁粟部尚处孤立状态,且又是大战之后,我还是要追上去,打掉他。
何应钦说:“跑了也好,叫邱兵团追上去嘛!他跑不过邱清泉的铁甲车。”
蒋介石同意了,立即电令邱清泉追杀粟裕,务必要把他消灭在豫东地区。同时,命令区寿年密切配合邱清泉兵团,火速向前,堵截粟部。
电令发出,邱清泉大喜过望,除抽一个旅兵力协助刘汝明守占开封外,驱动大军出城,紧紧追赶陈士榘的三、八两个纵队。陈士榘按既定方针,且战且走,频频回头,逗引得邱清泉两眼喷火,穷追不舍。
眼见邱清泉越走越远,越走越狂,区寿年心头一阵狂喜,他决心在睢杞地区等一等,看看形势再说,前面邱清泉冲上去了,万事有邱疯子顶着呢。
一个猛进,一个徘徊,邱、区两兵团的距离就这样一步步拉开了。
27日,张震向粟裕报告:“邱、区二人现已拉开40公里间隔。”
粟裕大喜,果断命令叶飞以神速果敢的动作,立即将区寿年围起来,插进去。与此同时,粟裕急令华野山东兵团以急风暴雨之势大战兖州,吸引敌整编二十五师、七十四师、第三快速纵队及黄伯韬兵团向北运动。这样,便调遣并分散了中原战场几乎所有的敌军,使国民党偌大的一个徐州“剿总”几乎就到了无机动兵力可调的境地。
二十五师走远了。
七十四师走远了。
黄伯韬走远了。
邱清泉走远了。
于是,粟裕寻歼区寿年的条件彻底成熟。
区寿年就像一只孤雁,一匹老狼,一条脱离种群的野狗,被一群出类拔萃的猎手紧紧地盯死了,看住了,只等枪声一起,他便要曝尸荒野,任人宰割。
千小心,万谨慎,这是区寿年的长处,也是区寿年的短处,多少年都这么熬过来了,也都这么混过来了,这一回衔命打开封,他还是依然如故。他一遍又一遍地嘱咐手下人:“谨慎谨慎,小心小心,万事有邱清泉顶着呢,我们别去逞能,老实点不吃亏。”“老实”真的不吃亏吗?
叶飞一纵围了上来,切断了敌七十五与七十二两个师的联系,叶飞的六纵、十一纵、冀鲁豫独一旅也纷纷从天而降,一层层地围了上来,把区寿年围了个密不透风,搅了个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