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伯韬其人,在国民党军战将之列里别具一格,算是个有特色的人物。他自幼便以聪明伶俐、能言善辩而闻名乡里。长大后追随北洋军阀李纯,扛枪吃粮,当兵打仗,从一个小传令兵,一直做到军官。这李纯是个行伍出身的粗人,可他偏偏喜爱黄伯韬的聪慧、忠勇,喜爱这个小兵勤敏好学,喜到最后连爱婢也许给了他。李纯曾说:“这小子浓眉大眼,是个将才呐,日后必然发迹,不在我辈之下。”
不想数十年后,这黄伯韬终于发迹,且以杂牌之身,竟能赢得蒋介石的宠爱。别人都认为黄伯韬一定飞扬跋扈,也一定趾高气扬。岂知黄伯韬是一个精细之人,他心里有数着呢!他一向勤勤恳恳,能打能冲,从不让蒋介石挑出毛病,尤其去年孟良崮那场恶战过后,七十四师完了,张灵甫死了,蒋介石恨他黄伯韬救援不力,便突然翻过脸来,差点把他毙了,要不是汤恩伯和顾祝同说情,说不定就给毙了。说起来,黄伯韬也是蒋介石手心里死里逃生之人。如今,蒋介石给了一个兵团司令头衔,要他带兵打仗,要他戴罪立功,要他救区寿年,围粟裕大军,他能不出力,能不拼命,能不提着脑袋干!这回要是再不成事,只怕项上人头就飞了,半世英名也完了,什么也捞不到了。
一个黑下心来要拼命的人,一个逼到绝路上的人,往往会创造一点“奇迹”。兵书上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如今黄伯韬被逼上绝境了,所以,他的“奇迹”也出现了。
几天之内,他亲提一个兵团,由山东杀到开封附近。这股气势不仅蒋介石叫好不迭,连粟裕也暗暗为他喝彩!粟裕为什么放弃了痛歼七十二师于铁佛寺的计划,而改为全力以赴打黄兵团,主要还是黄伯韬来势太猛,来得太快、太凶。7月2日下午3时,黄伯韬差点就和七十二师会师了,当时,垂头丧气的七十二师人人都高兴得跳起来了,要不是叶飞用兵有方,要不是廖政国所率一师插得快,打得狠,有一股不要命的劲头,说不定黄伯韬与七十二师早就合兵一处,反扑我军了,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为了与七十二师合拢,黄伯韬兵团拼了血本,他当时呼唤七十二师,呼唤何棋屯和榆厢铺,几乎把区寿年残部的积极性都调动起来了。若不是六纵和八纵动手早,动作快,火力猛,加上指挥到位,恐怕这几处残敌就更难对付了。现在可好,六纵、八纵得手,何棋屯和榆厢铺近万余残敌解决了,你黄伯韬只能争取一个七十二师了。可就是为了这个七十二师,他黄伯韬连吃奶的力气也使出来了。他打廖政国,因为廖政国像一堵钢板横在他和七十二师中间,他把廖政国的师部都打塌了,把廖政国的几个团都打残了,甚至把廖政国的炮弹都打光了,他希望一脚就把这只拦路虎踢开,踢到天上去,再让他掉下来,重重地摔死!
可谁知那廖政国是个什么人物呢!
他端着刺刀上来了。
他的团长、政委端着刺刀上来了。
他那些没了炮弹的炮兵也都端着刺刀上来了。
他有一个七团,就剩下17名步兵了,可这17个步兵也都端着刺刀上来了。
“他妈的这个世上,最难缠的就是共匪。”这是国民党陆军一级上将、徐州“剿总”司令顾祝同常挂在口头上的一句话,不知为什么黄伯韬今天偏偏想起了这句话。
“他妈的这群东西真难缠啊!……?”黄伯韬脱口而出,骂声连天,直到骂完也骂够了,这才对着近在咫尺的七十二师,对着就差几百米远的铁佛寺愤愤地吐了几口唾沫。
7月2日晚19时,粟裕站在中原大地上,遐望东方,沉默不语。这时正该是农忙时节,正该是颗粒归仓、寸草归垛的好时候,可粟裕目光所及,并不见有一丝一毫的农家乐。老人躲了,孩子躲了,百姓的血浇灌着中州大地,浇得野草劲长,禾稼凋零,这把战火还能持续多久啊!
一轮血红的月亮升起来了。惨淡的月光照得人间一片恐怖,一片狰狞,这是从血水里升起的一轮明月啊!它高挂在深蓝色的空中把天与地都给染红了,那千万道月光便是千万滴鲜血,点点滴滴,淅淅沥沥,敲打着人间,敲打着大地,也敲打着粟裕的心田。他把四面八方的厮杀声、呐喊声、枪声、炮声、呻吟声,听得更加真切,更加明白。
“要尽快打掉黄伯韬,要尽快结束战斗,要尽快救中原父老于水火之中!”
粟裕决心尽快铲除黄伯韬兵团!
他对叶飞说:“不能再让黄伯韬折腾了,你们应乘他立足未稳,工事未固,于本晚即发起攻击,力求速决,最好于明晚完成任务。”
停了一会儿,粟裕又加重语气,一字一句地大声说:“我知道目前各部都很疲劳,伤亡也大,但我们必须牢记,我军是正义之师,是为民众而战,即使有再大牺牲,也在所不惜。”
叶飞完全听出了粟裕的意思,完全理解司令员下达的军令中所饱含的深情。他只说了一句“明白”,便挥师向前杀去。
7月3日,黄伯韬遭到叶飞集团的沉重打击,不得不转攻为守,步步后退。陶勇率四纵单力猛进,连克任庄、朱庄、宁庄、阮庄、刘楼;杨楼、田团等,一举打掉黄兵团二十五师一部。与此同时,六纵也奋勇向前,接连夺占马口、何庄,并在杨桥给黄伯韬第三快速纵队以毁灭性打击。
血战两天两夜,骄横的黄伯韬便被我一气于掉两团人马,整个兵团凶气顿敛,纷纷收缩成刺猬状,团团固守在帝丘店及其外围十余个大小村寨之内。
黄伯韬面对颓败之势,勃然大怒,他喝道:“刚才还是打人家的,怎么忽然变成挨打了,啊?这不行的!这是要掉脑袋的!给我打出去!”
7月5日,黄兵团以坦克开道,步炮协同,空地一体之势,向叶飞集团实施反扑,叶飞顿觉敌情严重,遂令各部坚守不退,以死相拼,如有失守阵地,必须不惜牺牲,一定夺回。
七个小时大战,叶集团五个纵队、一个骑兵团,硬是以血肉之躯,顶住了黄伯韬的立体型钢铁攻势。当晚,黄伯韬兵团损兵折将,再也组织不起像样的战阵了。黄伯韬知道这是很危险的,便急忙就地巩固,就地坚守,以待援兵。
“决不能让粟裕钻了空子!”黄伯韬命令各部,“全给我睁大眼睛,等着他来!”
黄昏时分,粟裕果然来了,而且还把特种兵带来了。粟裕命令特种兵司令陈锐霆,将大部炮兵配属各纵,以加强打击力量。陈锐霆接到命令,立即行动。将12门野炮配属一纵,九门野炮配属四纵,六门日式榴弹炮配属六纵,三门美式榴弹炮配属八纵……
陈司令分配已毕,拍拍手说:“就这点家底了,一干二净。”
纵队司令员们“轰”的一声都笑了,大家说:“老陈放心,我们打完就还你!”
21时30分,粟裕下达围歼黄伯韬的总攻命令。
刹那间,我军大炮轰鸣,弹落如雨,劈头盖脸地向黄伯韬兵团砸将过去……
猛烈的炮击过后,接着便是清脆嘹亮的冲锋号声,一纵由南向北打,四纵由北向南打,六纵由西北向东南打,八纵由东南向西北打,四路大军,长驱直人,杀得黄伯韬兵团鸡飞狗跳,心惊胆战。
黄伯韬知道大祸临头了,急忙命令烧掉所有文件及作战地图,然后亲提一挺机关枪,出门督战。
黄伯韬带精锐警卫团八面巡察,八面督战,每到一处,便叫警卫团齐声大喊:“黄司令官在此,谁要乱跑,杀无赦。”
黄伯韬走了一夜,喊了一夜,直喊得双睛赤红,喉咙喷火,两耳不断放出像蝉一样的尖叫声。
左右见他喊得劳累,喊得可怜,便劝他说:“司令请回吧!我们喊着就行了。”
哪知黄伯韬断喝一声,大叫道:“这都什么时候啦,我再不出来,全军就完蛋啦,我也就区寿年第二啦,你们懂个屁呀,要走你们走吧!我黄某成功成仁,就他妈死在这破地方啦……”
黄伯韬这一闹,果然有效,士兵不跑了,官长不乱了,大家匆忙各就各位,不要命地开枪,死死堵截着叶飞大军的凶猛攻杀……
叶飞见冲锋受阻,战场胶着,大怒。他说:“各纵瞄准目标,直捣黄伯韬兵团部……”
不说叶飞与黄伯韬大战,只说邱清泉受挫于桃林岗之后,万般无奈,正在痛打部属解闷,忽见空中掠过一架飞机,在他头顶上左盘右旋。
邱清泉不禁指着飞机大骂:“他妈的钣桶,哪个饭桶又来了?”
话音未落,就见飞机上的“饭桶”忽地投下一个降落伞,那伞晃晃悠悠,飘飘摇摇,直落到新五军阵内。
新五军兵士不敢怠慢,匆忙捉住那伞,搜来搜去,直到搜出一份手令,这才捧着,向邱清泉跑来。
这是蒋介石的一封亲笔手令。
邱清泉不叫了,也不骂了,他像捧“圣旨?一样地捧着它,仔仔细细,一字一句地拜读:
雨庵军长弟勋鉴:龙王店失陷,区寿午、沈澄年二同志若非阵亡,必已被俘。中原战局严重万分。两日来连电令弟全力东进增援,而弟违令迟滞,视友军危急不援,以致遭此最大之损失。得报,五内惨裂,不知所止!故今午特飞杞县,甚望与弟空中通话,督促急进,以救榆厢铺与铁佛寺友军之危!此时,唯有弟急进,一面救援七十五师在榆厢铺之一旅与铁佛寺之七十二师;一面与西进之二十五师会合,方能挽回坠势,亦所以保全弟军不致孤危被歼也。二十五师今午已攻克王老集,此刻正攻击董店,距铁佛寺仅四公里之遥,则七十二师或可在今晚与二十五师会合。但弟若再不全力东进,则该两师以受龙王店失陷之影响,仍觉兵力单薄,孤危可虑。总之,无论战局如何变化,必须弟部与二十五师、七十二师会合作战;方有转败为胜之望,否则必被各个击破。如此次中原作战失败,则国家前途木堪设想!而此责任全在吾弟所率领第五军负之。以弟部不唯为中原之主力军,而且为全国各军之主力也。因未能在战场上空与弟通话,故在徐州停机,与此一函空投,以期吾弟能负责任,挽回全局,将功赎罪也!
邱清泉看完手令,两跟发直。
指责,恫吓,威胁,利诱,爱而且恨,恨而且爱……这封信是什么都有了,什么都全了。
当真是总统的一贯作风,一贯手段。
“总统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邱清泉手捧“圣旨”,泪湿衣襟,继而又嚎啕大哭,边哭边捶打着自己的胸膛、脑袋:
“我对不起校长啊!我对不起总统啊,我邱清泉不是人呐……”
邱清泉大哭大闹,就差打滚了。这可把邱兵团上下左右给吓坏了,大家不知这疯子要闹到何等地步才算完,因此人人心惊胆战,人人魂飞魄散……
参谋长跪下了。
新五军军长跪下了。
新五军军长涕泪纵横:“司令官,我们不争气呀
邱清泉与众将士正在抱头痛哭,忽然各部急报,说兵团侧背发现刘伯承大队人马,正旗号鲜明,向我猛扑。
“他妈的粟裕!”邱清泉一惊之下忘了哭泣,直挺挺地叫起来了,“你他妈的胆子太大了,胃口太大了,你想一口吞四个呀,你吞到我邱清泉头上啦,你来呀——”
邱清泉半疯半傻地叫嚎了半天,火气喷散,也逐渐冷静下来。他不能不冷静啊!
他说:“陈粟加刘邓,兵比苍蝇还多,我一个邱兵团是杀不完的,也穿不透的!我要拐个弯,绕过陈士榘去铁佛寺,怎么样?”
邱清泉此举大出全军意外,是着险棋,也是着好棋。他这一绕弯,不但避开了陈士榘的铜墙铁壁,也一举甩掉了刘邓大军新带来的威胁,如果顺利,还可加速与七十二师的会合,变被动为主动,一举四得,多好的事情啊!
一致同意!
当晚,邱清泉变前队为后队,变后队为前队,即以四十五师为先锋,以新五军为殿后,秘密向北转进,悄悄从我阻击集团右侧绕道向前,然后,直奔铁佛寺会师。
邱清泉成功了,他侥幸绕过了三纵、八纵,然后,以突然动作推进到龙王店以北地区。
邱清泉的这一行动大大刺激了其他各路援敌。
刘汝明的两个师沿陇海路来了。
张轸的三个兵团沿平汉路来了。
奉命西援的七十四师也从商丘来了,其中,胡琏兵团第十八军都打到淮阳了!援敌蜂拥而至。
黄兵团及七十二师死守待援。
水没了。
米没了。
天热了。
兵疲了。
粟裕决定撤退。
他说:“7月5日晚,如各部能迅速肃清帝丘店外围之敌,咬咬牙全歼黄伯韬还是可以的!现在我已三面受敌,且手上没了预备队,因此要走,要主动走。”
7月6日,粟裕正式命令各部撤出战斗,跳出豫东咸场,分别向睢杞西南转移。
对各路援敌的猖狂进逼,粟裕早有应对之策。他说:“张轸和胡琏有中原野战军牵着,刘汝明九纵顶着,另外许世友和韦国清正领着山东和苏北两个兵团在北边大闹呢!蒋介石他不敢大动,至于邱清泉嘛。”粟裕笑了笑;“别看他跳得欢,我早叫秦基伟跟在后面了,他还当是刘邓主力呢!看来呀,他也成不了气候的。”
7月6日,各路援敌终于打到了帝丘店!
然而,帝丘店早没了粟裕一兵一卒!
只有黄伯韬兵团和七十二师还趴在那儿,其势如惊弓之鸟,漏网之鱼。
邱清泉握着黄伯韬的手说:“司令官好哇!”
黄伯韬连声说:“惭愧!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