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隐玉总觉得父亲的话里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这么多年来她很少看到吴一道有真正开心的时候,即便他在笑,他的眼神里也藏着忧郁。她知道母亲去世之后父亲就一直这样,但她总觉得父亲的忧郁不仅仅是因为母亲。
微醉的吴一道,今天真的很高兴。
他的嘴角上是高兴,眼角上也是。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吴隐玉忍不住问。
吴一道看了她一眼,低头闻了闻杯子里的酒香:“以前一直觉得你还小,总是觉得你还小。所有有什么事我都不愿意跟你说,哪怕是你娘亲去世之后我都没有在你面前流过泪,也不会经常提起……我想,这个世上所有的父亲当都如我一样,不想让孩子的童年有任何的伤心,都希望孩子能快乐平安。”
“可我现在不小了。”
吴隐玉嘟着嘴说道。
“是啊……一晃,你已经这么大了。”
吴一道微微叹了一声,却不是哀伤的叹息:“其实自从你倾心于方解的时候,我就知道你长大了。可是父亲最大的不舍你知道是什么吗?莫过于数着女儿出嫁的日子啊……”
“爹……”
吴隐玉叫了一声,眼角有些湿润。
“没事,我今天只是高兴。”
吴一道揉了揉吴隐玉的脑袋:“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希望给你最好的生活,更好的生活。有时候我自己觉得累了我就会想,每一个父亲都在为了孩子拼争,何独你觉得累?每每念及于此,我就知道自己没有资格逃避。你知道,父亲从来算不上一个好人……这就是世上的公平,别人的女儿虽然穷苦些却可以昂起下颌骄傲的说我父亲是个好人,但你不能。”
“我父亲就是个好人!我知道!”
吴隐玉大声说道。
“我竟是忘了……”
吴一道有些感慨:“不管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在自己女儿眼中都是好人。”
“可我不是。”
吴一道往后靠了靠,让自己坐的舒服些:“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是因为你真的长大了,可以明辨是非,知道善恶。父亲有现在的爵位地位,有那般的财富,绝不是因为父亲是个好人,这世上也没有一个纯粹的好人能有大成大就。”
“可我知道,我的父亲就是个好人!”
吴隐玉倔强的说道。
“我不是个好人,但也算不上什么十恶不赦的人。怎么说呢……我只是个有自己底线的坏人。”
吴一道笑着对吴隐玉说道:“这一点要承认……其实能做到这一点已经殊为不易了,要想成为人上人还想做个好人,这是自古以来最难解决的问题啊,我做不到,也不会有任何人做到。身居高位者,能是个有底线的坏人就很不错了。我不想说你心上人的坏话,但方解和我一样,也是个有底线的坏人,只不过,他的底线和我不一样。”
“他的底线,是他的心。而我的底线,是你。”
吴一道看向天空:“想一想当年,先帝让我筹办货通天下行的时候,我都不曾想到过,当我接过这差事的第一天起,就不是为先帝做事。玉儿……你长大了,我给你讲一个我的故事吧。”
吴隐玉下意识的坐直了身子,等着吴一道说下去。
“世事变迁……沧海桑田。”
吴一道揉了揉眼睛,眼神里的些许浑浊就好像是这么多年来历经的一切沉淀在那里。偶尔念及,那些沉淀就会如一幕一幕出现在眼前。
……
……
长安城
太极宫
东暖阁
杨易翻开手里面前薄薄的一本册子,看着册子上记着的人名微微皱着头。册子的封页上写着三个字,储才录。
他才刚刚继位登基,这本储才录里记下来的名字还很少。大隋的皇帝历来都有个不成为的规矩,每一任帝王都会有这样的一本储才录。而老皇帝死去新皇帝登基之后,老皇帝的储才录新皇帝会认真的看一遍,但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储才录上有和老皇帝的储才录上重合的名字。
新皇帝都很清楚,自己的才是自己的。
这话是句废话,可在大隋的皇帝们看来绝对不是一句废话。那一本本储才录,其实记载着大隋的历史。
杨易皱眉,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现在可用的人真是太少了。他能继承皇位实属机缘巧合,当初诸皇子夺嫡的时候没人看好他,若不是老七杨奇最后时刻在城门口死守,他也没有今天的帝位。
正因为如此,他能用的人真的很少。满朝文武,当时都分帮分派,聚集在其他皇子身边,而他身边最信任的人自然就是老七杨奇。可是,只有老七一个人怎么行?等登上皇位之后杨易才越发的觉着,没有一批真正的心腹是无法维持自己皇帝之位的。
就是老六杨胤,在朝臣中的人脉都要比他强大的多。
“陛下应该提拔一些身边人,因为陛下您对朝臣不了解,但对身边人都了解。”
秉笔太监吴陪胜看到杨易皱眉,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站在他身后一直微微躬着身子站着的苏不畏微微皱眉,似乎对吴陪胜这样贸然的说话有些不赞同。但他是吴陪胜一手带出来的,而且在这个场合,吴陪胜已经说出口的话他也没办法提醒。
对于这个新皇帝,苏不畏总觉得和先帝不一样。吴陪胜在先帝在位期间,这么多年来一直备受重用,就是因为他有一双能看破先帝心思的眼睛,先帝有什么烦恼,吴陪胜一眼就能看出来,然后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能想到办法,为先帝出出主意。
新皇已经登基了,但吴陪胜显然还没有从以前的角色中退出来。
所以苏不畏有些担忧,看起来这位新皇帝不太喜欢说话,稍显四方的脸型比先帝更显坚毅,眉角扬的有些高,眼神里总有一种阴沉的东西在。看面相,苏不畏就知道这位皇帝陛下和先帝的性格绝对不一样。先帝喜欢和自己身边的人商量,哪怕不采纳也会多听听。但是新皇帝似乎……更喜欢自己思考然后自己做主。
苏不畏知道,这绝不仅仅是与生俱来的性格。那是因为这位新皇帝有着和以往历代大隋皇帝都不同的经历。以往的大隋皇帝,在做皇子的时候都是最强势的那个,平日里身边就聚集着一大批朝臣,听取别人的建议已经成为习惯。而新皇帝不一样……他在之前,不是最强势的皇子,而是最强势的皇子身边聚集的那批人之一。
正因为如此,新皇帝的心里一定缺乏一些自信。
而越是没有自信的人,其实越独断。
换句话说,新皇帝不想让人看自己的笑话,不想让人看不起自己,所以必须自己做出几件大事来,让人们承认他的能力。
因为习惯,吴陪胜给皇帝提出了建议。
他没有看到新皇帝眼神里一闪即逝的不悦,苏不畏看到了。
“身边人?”
杨易像是没意识的问了一句,但是苏不畏却看得出来,皇帝这样问,完全因为吴陪胜是先帝信任的秉笔太监的缘故,而新皇帝在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不会表现出对先帝重臣的不在意。
“是的,陛下您的身边人。”
吴陪胜听到新皇帝问自己,心里的得意让他忘记了警惕。
“陛下才初等大宝,还不了解满朝文武,且那些朝臣之中有几人可用尚待商榷,陛下如今最要紧的,是将原来府里的人梳理一遍,提拔其中可堪大用之人。陛下当初府里的那些老人,尤其可用。”
诸皇子夺嫡,哪怕杨易是所有皇子中看起来最没有机会成为皇帝的人,他府里也有不少其他皇子派来的奸细,这是毫无疑问的事。这些人,表面上绝看不出问题,但杨易确定,自己府里的下人们没几个是真正干净的。而吴陪胜显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提到了府里的老人。
老人,自然指的不是年纪大的人,而是在府里时间最久的那批人。
按照大隋的礼制,皇子束发之后就要封王开府,府里的下人除了最初跟着伺候的,大部分都是封王的时候皇帝赏赐下去的,而这些人中,有多少是其他皇子安排的,可想而知。
“朕身边……没几个老人。”
杨易摇了摇头,似乎有些失神。
吴陪胜这才想起来,这位皇帝,做皇子的时候就是最奇特的一个。最是沉默寡言,而且也没有什么嗜好,吃穿用度非常节俭,府里的下人也是所有皇子中数量最少的。就连先帝在平日里,似乎也不怎么喜欢这个儿子。
不过从这一点也可以看的出来,一个英明的皇帝在选择继承者的时候绝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喜欢还是不喜欢。
他不喜欢杨易,只是因为杨易性格太孤僻阴柔。
而这种性格,似乎更适合做皇帝。
……
……
“师父”
从东暖阁里出来,苏不畏小声对吴陪胜说道:“今天您似乎说的话多了些……这位新主子,和先帝好像不大一样。”
“多?”
吴陪胜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笑道:“倒是我疏忽了,不过多也无妨。如今这满朝文武中,哪个不看着我的脸色做事?你呀,跟着我这么多年也没改改性子里的谨小慎微。我来告诉你,就算陛下不喜欢我,也不可能不用我,因为我手里握着的东西太多太重,陛下用我,就相当于把先帝爷的东西顺顺畅畅的接了过去。”
他一边踱着步子往前走一边说道:“咱们是做下人的,这一点要谨记不假。但是也不能太妄自菲薄了,秉笔太监的权责之大满朝文武哪个不知道?相比来说,我是下人,那些朝臣就是下人的下人。所以我说什么做什么只要不过度,陛下就不会怎么样。”
苏不畏在心里说了一句但愿如此,然后说了一句希望以后自己不会被眼前这个越发自大起来的老太监牵连。
“对了,你去查查那个吴一道是谁。”
吴陪胜想起刚才杨易提起的那个名字,觉得特别陌生:“陛下当初王府里重用的人,我都已经了解过,却没记着有吴一道这么个人,既然陛下提及,这个人肯定有什么过人之处,趁着还没起来,能结交就结交,结交不了的……就除了。”
苏不畏点了点头:“我知道,回头就去办。”
……
……
一个看起来三十几岁的男人很认真的在打扫着庭院,这个院子的主人已经做皇帝了,绝大部分人都跟着进了宫。而他是王府里本就不起眼的一个,所以毫无疑问的被留下来看守这个院子。而他却没有因为如此表现出什么,如往常一样,按时起床,按时吃饭,然后打扫院子,整理房间。
一丝不苟。
“吴一道”
有人在门口叫他:“赶紧换件衣服!陛下召你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