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言暮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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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已是深冬,暖阁内早早燃起了香炉,烟雾氤氲;明明是满室春意,苏暮年却觉着寒气,不觉紧了紧身上雪白狐裘。

书案后坐着的男子身着明黄龙袍,神情不怒而威,虽已两鬓斑白,上位者的威严自存。

一室寂然。

良久,男子叹了口气,缓缓道:“苏卿,你可是执意辞官?”

苏暮年垂下眼,默不作声。

男子似是累极,右手支额,微阖眼睑,幽幽道:“那日殿试上的誓言苏卿可还记得?”

当年,哪个少年轻狂,金銮殿上指偌大江山,豪言奉君治民,迎晟世清欢?

苏暮年抬眼,眸若古潭。半晌,却是屈膝缓缓跪下。瓷砖冷意侵肌,苏暮年恍然不觉,静静看着惊急站起的男子,听其气急道:“你这是作甚?莫是以苦……”

“皇上,臣未忘。”苏暮年蓦地出声,眼睛投向了青烟,一怔后道:“臣官场浮沉五载,自问所为皆无愧于天地,亦无愧于心。然。”

男子看着苏暮年慢慢伏下了身子,以头抵地,背脊仍是挺直。

“今日,终是有愧于人。”

男子眼前恍惚,不自觉叹了口气;听着臣下的话语里微带颤意,更是心内酸涩。

苏暮年话语一滞,双手在宽大的衣袖下紧成拳,继续道:“暮年曾与好友相约江湖,而如今人不再,誓难全,暮年只愿以此眼替他赏这锦绣山河。”

“望皇上成全。”

男子颓然跌回了椅内,神色戚然,须臾间老态毕现,半晌方哑着嗓子道:“苏卿对朕,可有丝毫怨怼之意?”

还未等苏暮年回答,男子便摆了摆手,叹道:“罢了,你退下吧。”

苏暮年低低应了一声,起来时趔趄了一下,旋即稳住了身子,却是迟迟不动。

“萧叔。”

男子心神一震,亟亟抬眼看去,青年锦衣及身,面如冠玉,脸上笑意清浅:“暮年此番离去,怕是再不回金陵了。”

“太子及冠,已是名冠京城,萧叔还且放心。”

“也请多加保重,若是知道您又坏了身子,定是不饶人的。”

男子声音哽在喉咙里,只见青年恭敬作了一揖,黑发如瀑——“苏暮年在此别过。”

室复漠然。灯火如豆。

男子阖上眼,忽忆起初见时,少年青衫白缨,眸若晨星,嘴角噙笑,从容上殿,朗声道:“会元苏暮年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万岁。”

经年,少年不羁的棱角已渐渐圆润,曾经的恣意业已成了内敛,然而,终是不见了那个苏暮年。

金陵,果是吃人的地儿。

男子睁眼,扬声道:“李全,研墨。”门外有人应了声。男子在桌上摊开绫锦,沉吟良久。

罢了,都散了吧。

苏暮年走到室外,惊觉竟是落雪了。

浮光翩跹,雪花簌簌;不远处早梅尽数开放,幽香扑鼻。

记忆里,男子偷折梅枝,递与自己面前,笑曰“相思一夜梅花开,这梅倒是知晓我心情”;自己却是赧红了脸,啐了一口便不加理会。

苏暮年一阵恍惚,抬起了头,雪花跌进了他脸上,化成了水淌下来,竟似流泪一般。他紧咬下唇,却不感疼痛。

“呵。”呼出的热气转眼无影。

青年走了几步站定,伸手采了枝新梅,小心放进了衣袖内,旋即迈开了脚。

雪势凶猛,没多久便将青年的脚印隐去了。

梅开正艳。

萧淮言却不再伴苏暮年。

江南,早春

初霁,柳吐新芽,离雁归巢,融融河水边俏媳妇涨红了脸,浣洗着刚褪下的冬衣;不知哪家黄口小儿高声念着百家姓,心思却随着纸鸢飞远了。

石桥下,隐隐传来老汉歌声,桥上行人驻足细听,拍手笑道:“不正是胡老爷子?”

话音才落,便见一只乌篷小船缓缓而出,船头站着一人,头戴笠帽,身披蓑衣,手上执一橹棹,有一下没一下的划着水。他身量不高,背却笔挺。

“谁叫老头子?”胡老汉摘了帽,露出一张黝黑而又布满细纹的脸,白发苍髯,眼神明亮,倒是矍铄得很;抬头望去,不禁笑骂道:“我道是谁,原是你小子。快边儿去,免碍着老头子生意。”

行人也不恼,自乐呵地倚在栏上,全不顾那露珠湿了衣,谑道:“这大早上的,你哪来的生意?”

“哼,”胡老汉轻嗤一声,索性弃了棹,弯腰进了船内,待出来时,手上已是捧着些时令蔬果,得意道:“老头子可没空搭理你,这是萧王府在等着的,我还得快些送去。”

“哦?”行人自挑眉,从栏上直起身来,挥手道,“既是王府要的,那还不快送去?仔细待会迟了有你好果子吃!”

胡老汉弯下身,将蔬果放了下来,又重拾了橹棹,船便慢悠悠的向前荡去。老汉眼一眯,喉一清,扯着嗓子唱了起来;漫漫的水乡飘着歌声,引得行人心痒痒,恨不得也唱上两句;吓得鱼儿哧溜躲进了浮萍下,空留一圈圈涟漪。

船往前漂了几里,胡老汉抬眼瞅瞅日头,暗自估摸了时辰,倒还有些时间空余;此刻又觉身上疲惫,两臂酸软,边嘀咕着人老不中用,边扔了棹,捡了蓑帽,意欲偷空打个盹。

胡老汉躺下,顺手将帽子扣在脸上,咂咂嘴,睡去了;没多久,便听得雷般鼾声,惊得原想歇在船上的飞鸟扑腾闪着翅膀,转眼没影了。

老头子睡的可是熟,不时还嘟囔几句梦话。正时,船身却猛烈晃动起来;胡老汉惊醒,赶忙站起身来,两眼惺忪,神色倒紧张,扯着嗓子喊了几声:“咋了,可是走水了?”

话音刚落,只听船头传来轻笑声:“胡老爷子,您又睡糊涂了。”

那声音极好听,清冽如空竹一般,许是被仍带凉意的风一吹,胡老汉不自禁打了个激灵,这才完全回过神来,只见船头站着一年轻男子,身量修长,面若冠玉,一头长发用木簪挽起;着月牙色长衫,袖口滚以金线,腰间配一玉佩,手上执竹骨白扇。嘴角噙笑,眼角微上挑,满是笑意。

“公子怎来了?”胡老汉收拾了脸上惊惧脸色,边向男子作了个揖,边问道。

“只怕淮言若再不来,老爷子今晚是要在船上过了。”萧淮言用扇骨轻敲了额头,状似无奈,打趣道。

胡老汉赶忙拿眼偷瞅着日头,果是日落西山;他心下暗斥自己疏忽,听着萧淮言谑语,稍放了心,搔头赧道:“是老头子睡得糊涂了,给公子道个不是,不知可否误了王府?”

萧淮言将扇面一展,轻摇了几下,笑道:“无碍,左不过是自家人要的,倒也不急。”

胡老汉长舒了口气,一颗心方是真正下去了:“这才好,倘真误了王府,乡亲们可是要戳俺老头子脊梁骨的。”

一顿,老头子继续道:“公子若不嫌弃,就请歇歇,让老头载您一程。”

“那便有劳了。”

萧淮言颔首,顺势将扇面合上,袖袍轻扬,竟是毫不在意衣衫,盘腿坐下了。

橹棹一拨水面,便漾起涟漪阵阵;暮日西沉,晚风清凉;岸边早桃甫萌了新芽,颜色浓郁的水中藻荇摇动,身后船夫歌声高昂,萧淮言随手将扇子搁在了一边,手指和着歌声,轻叩着船板,脸上笑意淡然。

行了约莫半个时辰,眼前便出现了一个繁忙的码头,岸边人头攒动,还不时听见船夫们的吆喝声。

萧淮言站起身,见着码头上一熟悉人影。那人身量不高,左右舞勺年纪,面容青涩,着黛色绵衫,他来回踱着步,极是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