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群中的也是一家猜字谜的摊位。不过与其他吆喝的商贩不同,那店主人已是满头白发,静静坐在摊子后面,面前还摆了一坛酒,脸上微醺。
两人一凑过去,便听人群中有人大声答到“口”,旋即店主人笑着摇头,拿起酒坛仰头就是一口:“错了错了!”
他声音中气,竟不似他这个年纪的。
苏暮年暗自咋舌,与萧淮言嘀咕道:“他这么个喝法就不怕喝醉了?”
那老头子耳尖:“你这伢子是看不起老爷子?”说完,又豪饮了一口,一咂嘴笑道:“这点酒还不够老爷子塞牙缝呢!”
苏暮年脸上一赧,听得老头朗声道:“那老爷子继续出题了。”
“左边一千不足,右边一万有余。”
还是刚刚那人,伸长了脖子不知喊了句什么,众人屏息凝神看向老头,见他倏忽大笑:“好好好,欠着老爷子五碗酒了!”
人群中爆出一阵哄笑,那人涨红了脸,默默退回了同伴处。
一时间,竟没有人再出去答题了。
“可是‘仿’字?”
众人往声源处看去。
说话的人长身玉立,眼眸熠熠,脸上带笑。
正是苏暮年。
老头面上略显不甘,撇了撇嘴,一扬手道:“这题算这伢儿对了。”
苏暮年听他言语之间自满,心生不喜,往后偏了偏脑袋:“这人怎这样?”
身后萧淮言摸了摸鼻子,苦笑道:“大抵脾性如此。”
苏暮年未察觉他语气怪异,凝神听着老人又出了一题。
“中心一点口不见,打一字。”
见面前围着的青年们冥思苦想,偶尔瞅瞅旁边,却不敢出个声,老头子捋了捋胡子,拍手笑道:“若再无人猜的出来,各位便要请老头子喝酒了!”
闻言,人群中一阵骚动,倒不是缺了这几个酒钱,只不过他们平素里自诩城中学识一流,而今连个摆摊的老头也比不上,说出来当真是折了面子。
苏暮年却未想这么多,只觉他言语间有些自负,想挫挫其锐气,便扬声道:“定是‘卜’字!”
众人一听,七嘴八舌道:“可答对了?”“是了是了,我怎就没想到了?”
转瞬间,众人看向青年的眼神里已带了些钦佩。
萧淮言见苏暮年隐隐有与老人较起劲来的念头,不禁抚上了额头,心中暗暗叫苦,不着痕迹地往暮年身后躲了躲。
老人眉一竖,将酒坛推至一边:“你这人,倒是有趣。”
还没等苏暮年回答,先前那人又冒出个头:“既是有人答对了,那便算你输,之前的赌约算不得真了。”话音刚落,他便缩着头躲回了人群里,再不肯出来了。
老头年纪虽大,却有些小孩心性,狠狠瞪了苏暮年一眼,挥着手不耐烦道:“就几杯酒钱,竟也如此吝啬,散吧散吧,老头子自己买去。”
闻言,众人携伴散去,萧淮言瞅着人多,忙扯着苏暮年往回走,苏暮年一时没反应过来,直直和他走了几步。
“那伢儿,你留下!”
苏暮年见萧淮言脚步匆匆,还以为他有急事,便也装作未听到,继续走着;哪知反是萧淮言,蓦地停下脚步,松开手,转向身后,朝着老人端正行了个礼。
“老师。”
申恩一脸震惊:“世子缘何行如此大礼?”说着,他连忙弯腰欲回礼。
萧淮言连忙上前扶住他,苦笑道:“老师别拿学生玩笑,这礼学生如何受得?”
听他这般说,申恩方缓了脸上颜色,没好声道:“还以为世子在江南呆久了,定不认得老夫了。”
萧淮言摸摸鼻子,只道这话熟悉的很,转念一想,不正是先前萧竞所言,心中发笑:“老师说笑了。”
申恩哼了一声,不同他多说,转脸看向苏暮年:“你叫什么?”
苏暮年见萧淮言对待老人神色严谨,虽不喜其语气,却也知道他为大家,施礼道:“在下苏暮年。”
他答的简单,萧淮言却在一边道:“是今年的贡生,才情倒是不错。”
申恩吹胡子瞪眼道:“你如此上心作甚?”
说罢,一边摇头一边走开:“世风日下啊。”
苏暮年看着好笑,直言道:“这位大家有趣。”
“他便是这种脾性。”
两人都未提老人身份,又默契地往未走过的道路走过。
“暮年若累了,便和我说,早些回去。”
“好...且再走一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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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暮年走出宫门,便见雪中一人撑伞,等在原地。
走近几步,便见申恩佝偻着背,两鬓斑白,偶尔握拳抵在唇边低低咳嗽几声。
不过几载,他却愈老。
苏暮年红了眼睛,忙快跑了几步。
“老师。”
申恩也走上前来,动作极为迟缓;见他模样,老人蹙了眉,忙扯了他进伞下,没好声道:“怎把自己折腾成了这个样子。”
苏暮年摸了摸鼻子,不反驳,只认真听着。
许是上了年纪,申恩也唠叨了起来,说了半晌,他才止了话头,叹口气道:“可想好去哪边了?”
苏暮年一怔:“老师不拦我?”
申恩将伞柄塞到了苏暮年手里,伞外飞雪绵延,老人的声音低得似被雪声盖过:“他一走,这金陵还呆着作甚?”
“都散了吧。”
苏暮年不语,片刻茫然道:“还未想好,便先走着,走一处算一处。”
申恩点头:“送我出去吧。”
苏暮年点头,撑着伞将申恩送到了马车前。
一路无语。
下人等在了马车前,苏暮年不知该说何话,只扶着老人上了马车后,垂手呆站在一边;
申恩并未立即进去,弯身在帘口站着,从怀中掏了许久,拿出了一串铜钱,递到苏暮年面前:“这是初见时我所欠下的赌约,一直忘了给你,趁现还记得,便给你了。”
“至此便再也无师生情分了。”
苏暮年愕然,惶然往前走了几步。
申恩转身掀帘,下人得了令,搓了搓手赶起了马车。
“我此生最幸,
便是有暮年和淮言为徒。
山长水远,
今后自重。”
苏暮年站在原地,握紧了伞,指骨青白:
“学生同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