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许地山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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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读《芝兰与茉莉》因而想及我底祖母(2)

妻子才理会丫头不在身边。但事情已是闹大了,自己不好再辩,因为她知道大姑底脾气,越辩越惹气。

第二天早晨,姊姊召集弟弟们在灵前,对他们说:“你这样的媳妇还要得么?我想待一会,就扛她回去。”这大题目一出来,几个弟弟都没有话说;最苦的就是四弟了。他知道“扛回去”就是犯“七出之条”时先斩后奏”底办法,就颤声地向姊姊求情。姊姊鄙夷他说:“没志气的懦夫,还敢要这样的妇人么?她昨日所说底话我都听见了。女子多着呢,日后我再给你挑个好的。我们已预备和她家打官司,看看是礼教有势;还是她家工人底力量大。”

当事的四弟那时实在是成了懦夫了。!他一点勇气也没有,因为这“不守制”、“不敬夫”底罪名太大了,他自己一时也找不出什么话来证明妻子底无罪,有赦免底余地。他跑进房里,妻子哭得眼都肿了。他也哭着向妻子说:“都是你不好!”

“是,……是……我我……我不好,我对对……不起你!”妻子抽噎着说。丈夫也没有什么话可安慰她,只挨着她坐下,用手抚着她底脖项。

果然姊姊命人雇了一顶轿子,跑进房里,硬把她扶出来,把她头上底白麻硬换上一缕红丝,送她上轿去了。这意思就是说她此后就不是许家底人,可以不必穿孝。

“我有什么感想呢?我该有怎样的感想呢?懦夫呵!你不配靦颜在人世,就这样算了么?自私的我,却因为不贯彻无勇气而陷到这种地步,夫复何言!当时他心里也未必没有这样的语言。他为什么懦弱到这步田地?要知道他原不是生在为夫妇的爱而生活底地方呀!

王亲家看见平地里把女儿扛回来,气得在堂上发抖。女儿也不能说什么,只跪在父亲面前大哭。老亲家口口声声说要打官司,女儿直劝无需如此,是她底命该受这样折磨底,若动官司只能使她和丈夫吃亏,而且把两家底仇恨结得越深。

老四在守制期内是不能出来底。他整天守着灵想妻子。姊姊知道他底心事,多方地劝慰他。姊姊并不是深恨四弟妇,不过她很固执,以为一事不对就事事不对,一时不对就永远不对。她看“礼”比夫妇底爱要紧。礼是古圣人定下来历代的圣贤亲自奉行底。妇人呢?这个不好,可以挑那个所以夫妇底配合只要有德有貌,像那不德、无礼的妇人,尽可以不要。

出殡后,四弟仍到他底书塾去。从前,他每夜都要回武馆街去底,自妻去后,就常住在窥园。他觉得一到妻子房里冷清清地,一点意思也没有,不如在书房伴着书眠还可以忘其愁苦。唉,情爱被压底人都是要伴书眠底呀!

天色晚,学也散了。他独在园里一棵芒果树下坐着发闷。妻子底随嫁丫头蓝从园门直走进来,他虽然视着,可像不理会一样。等到丫头叫了他一声:“姑爷”,他才把着她底手臂,如见了妻子一般。他说:“你怎么敢来?……姑娘好么?”

“姑娘命我来请你去一趟。她这两天不舒服,躺在床上哪,她吩咐掌灯后才去,恐怕人家看见你,要笑话你。”

她说完,东张西望,也像怕人看见她来,不一会就走了。那几点钟底黄昏偏又延长了,他好容易等到掌灯时分!他到妻子家里,丫头一直就把他带到楼上,也不敢教老亲家知道。妻子底面比前几个月消瘦了。他说:“我底……”,他说不下去了,只改过来说:“你怎么瘦得这个样子!”

妻子躺在床上也没起来,看见他还站着出神,就说:“为什么不坐,难道你立刻要走么?”她把丈夫揪近床沿坐下,眼对眼地看着。丈夫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想分离后第一次相见底话是很难起首底。

“你是什么病?”

“前两天小产了一个男孩子!”

丈夫听这话,直像喝了麻醉药一般。

“反正是我底罪过大,不配有福分,连从你得来底孩子也不许我有了。”

“不要紧的,日后我们还可以有五六个。你要保养保养才是。”

“妻子笑中带着很悲哀的神彩说:“痴男子,既休的妻还能有生子女底荣耀么?”说时,丫头递了一盏龙眼干甜茶来。这是台湾人待生客和新年用底礼茶。

“怎么给我这茶喝,我们还讲礼么?”

“你以后再娶,总要和我生疏底。”

“我并没休你。我们底婚书,我还留着呢。我,无论如何,总要想法子请你回去底;除了你,我还有谁?”

丫头在旁边插嘴说:“等姑娘好了,立刻就请她回去罢。”

他对着丫头说:“说得很快,你总不晓得姑太和你家主人都是非常固执,非常喜欢赌气,很难使人进退底。这都是你弄出来底。事已如此,夫复何言!”

小丫头原是不懂事,事后才理会她跑回来报信底关系重大。她一听“这都是你弄出来底”,不由得站在一边哭起来。妻子哭,丈夫也哭。

一个男子底心志必得听那寡后回家当姑太底姊姊使令么?当时他若硬把妻子留住,姊姊也没奈他何,最多不过用“礼教底棒”来打他而已。但“礼教之棒”又真可以打破人底命运么?那时候,他并不是没有反抗礼教底勇气,是他还没得着反抗礼教底启示。他心底深密处也会像吴明远那样说:“该死该死!我既爱妹妹,而不知护妹妹;我既爱我自己,而不知为我自己着想;我负了妹妹,我误了自己!事原来可以如人意,而我使之不能;我之罪恶岂能磨灭于万一,然而赴汤蹈火,又何足偿过失于万一呢?你还敢说:‘事已如此,夫复何言’么?”

四弟私会出妻底事,教姊姊知道,大加申斥,说他没志气。不过这样的言语和爱情没有关系。男女相待遇本如大人和小孩一样。若是男子爱他底女人,他对于她底态度、语言、动作,都有父亲对女儿底倾向;反过来说,女人对于她所爱底男子也具足母亲对儿子底倾向。若两方都是爱者,他们同时就是被爱者,那是说他们都自视为小孩子,故彼此间能吐露出真性情来。小孩们很愿替他们底好朋友担忧、受苦、用力;有情的男女也是如此。所以姊姊底申斥不能隔断他们底私会。

妻子自回外家后,很悔她不该贪嚼一口槟榔,贪吸一管旱烟,致误了灵前底大事。此后,槟榔不再入她底口,烟也不吸了。她要为自己底罪过忏悔,就吃起长斋来。就是她亲爱底丈夫有时来到,很难得的相见时,也不使他挨近一步,恐怕玷了她底清心。她只以念经绣佛为她此生惟一的本分,夫妇的爱不由得不压在心意底崖石底下。

十几年中,他只是希望他岳丈和他姊姊底意思可以挽回于万一。自己底事要仰望人家,本是很可怜的。亲家们一个是执拗,一个是赌气,因之光天化日底时候难以再得。

那晚上,他正陪姊姊在厅上坐着,王家底人来叫他。姊姊不许说:“四弟,不许你去。”

“姊姊,容我去看她一下罢。听说她这两天病得很厉害,人来叫我,当然是很要紧的,我得去看看。”

“反正你一天不另娶,是一天忘不了那泼妇底。城外那门亲给你讲了好几年,你总是不介意。她比那不知礼的妇人好得多——又美、又有德。”

这一次,他觉得姊姊底命令也可以反抗了。他不听这一套,径自跑进屋里,把长褂子一披,匆匆地出门。姊姊虽然不高兴,也没法揪他回来。

到妻子家,上楼去。她躺在床上,眼睛半闭着,病状已很凶恶。他哭不出来,走近前,摇了她一下。

“我底夫婿,你来了!好容易盼得你来!我是不久的人了,你总要为你自己的事情打算;不要像这十几年,空守着我。于你也没有益处。我不孝已够了,还能使你再犯不孝之条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孝不孝是我底事;娶不娶也是我底事。除了你,我还有谁?”

这时丫头也站在床沿。她已二十多岁,长得越妩媚、越懂事了。她底反省,常使她起一种不可言喻的伤心,使她觉得她永远对不起面前这位垂死的姑娘和旁边那位姑爷。

垂死的妻子说:“好罢,我们底恩义是生生世世的。你看她,”她撮嘴指着丫头,用力往下说:“她长大了。事情既是她弄出来底,她得替我偿还。”她对着丫头说:“你愿意么?”丫头红了脸,不晓得要怎样回答。她又对丈夫说:“我死后,她就是我了。你如记念我们旧时的恩义,就请带她回去,将来好替我……”

她把丈夫底手拉去,使他揸住丫头底手,随说:“唉,子女是要紧的,她将来若能替我为你养几个子女,我就把她从前的过失都宽恕了。”

妻子死后好几个月,他总不敢向姊姊提起要那丫头回来。他实在是很懦弱的,不晓怎样怕姊姊会怕到这地步!

离王亲家不远住着一位老妗婆。她虽没为这事担心,但她对于事情底原委是很明了底。正要出门,在路上遇见丫头,穿起一身素服,手挽着一竹篮东西,她问:“蓝,你要到哪里去?”

“我正要上我们姑娘底坟去,今天是她底百日。”老妗婆一手扶着杖,一手捏着丫头底嘴巴,说:“你长得这么大了。还不回武馆街去么?”丫头低下头,没回答她。她又问:“许家没意思要你回去么?”

从前的风俗对于随嫁底,呀丫头多是预备给姑爷收起来做二房底,所以妗婆问得很自然。丫头听见“回去”两字,本就不好意思,她双眼望着地上,摇摇头,静默地走了。

妗婆本不是要到武馆街去底,自遇见丫头以后,就想她是个长辈之一,总是赞成这事。她一直来投她底甥女,也叫四外甥来告诉他应当办底事体。姊姊被妗母一说,觉得再没有可固执底了,说:“好罢,明后天预备一顶轿子去扛她回来就是。”

四弟说:“说得那么容易?要总得照着娶继室底礼节办;她底神主还得请回来。”

姊姊说:“笑话,她已经和她底姑娘一同行过礼了,还行什么礼?神主也不能同日请回来底。”

老妗母说:“扛回来时,请请客,当做一桩正事办也是应该底。”

他们商量好了,兄弟也都赞成这样办。“这种事情,老人家最喜欢不过”,老妗母在办事底时候当然是一早就过来了。

这位再回来底,丫头就是我底祖母了。所以我有两个祖母。一个是生身祖母,一个是常住在外家底“吃斋祖母”——这名字是母亲给我们讲祖母底故事时所用底题目。又“丫头”这两个字是我家底“圣讳”,平常是不许说底。

我又讲回来了。这种父母的爱底经验,是我们最能理会底。人人经验中都有多少“祖母的心”、“母亲”、“祖父”、“爱儿”等等事迹,偶一感触便如悬崖泻水,从盘古以来直说到于今。我们底头脑是历史的,所以善用这种才能来描写一切的事故。又因这爱父母底特性,故在作品中,任你说到什么程度,这一点总抹杀不掉。我爱读《芝兰与茉莉》,因为它是源源本本地说,用我们经验中极普遍的事实触动我。我想凡是有祖母底人,一读这书,至少也会起一种回想底。

书看完了,回想也写完了,上课底钟直催看。现在的事好像比往事要紧,故要用工夫来想一想祖母底经历也不能了!大概她以后底境遇也和书里底祖母有一两点相同罢。

写于哥仑比亚图书馆四一三号,检讨室,

十三年,二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