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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诗歌卷(11)

悄悄的又给带回家;

论颜色本不算漂亮。

因此我就到处种播,

让同调的人去寻求,

当那花下埋着的我,

是一具无名的尸首。

有的种子喂了野鸟,

有的让风霜给摧残,

但总有几朵会碰巧

开起来像稀星一般。

年年野外总有得开,

春来了,不幸的人们

也不愁没有得花戴,

虽则我早已是古人。

(本诗原载于1929年11月10日《新月》第2卷第9号。)

白朗宁夫人的情诗

我想起昔年那位希腊的诗人,

唱着流年的歌儿——可爱的流年,

渴望中的流年,一个个的宛然

都手执着颁送给世人的礼品:

我沈吟着诗人的古调,我不禁

泪眼发花了,于是我渐渐看见

那温柔凄切的流年,酸苦的流年,

我自己的流年,轮流掷着暗影,

掠过我的身边。马上我就哭起来

我明知道有一个神秘的模样,

在背后揪住我的头发往后掇,

正在挣扎的当儿,我听见好像

一个厉声“谁掇着你,猜猜!”

“死。”我说。

“不是死,是爱。”他讲。

可是在上帝的全宇宙里,总共

才有三个人听见了你那句话——

除了讲话的你,听话的我,便是他——

上帝自己!并且我们三人之中,

还有一个答话的……那话来得可凶!

诅得我一阵的昏迷,一阵的眼花……

我瞎了,看不见你了……那一刹那

的隔绝,真是比“死”还要严重。

因为上帝一声“不行”比谁都厉害!

尘世的倾轧捣不毁我们的亲昵,

风雷不能屈挠我们,海洋不能更改,

我们的手要伸过峻岭,互相提携,

临了,天空若滚到我们中间来,

我们为星辰起誓,还要更加激励。

我们原不一样,爱呀,你信不信?

我们的职司和前程都不一样。

我们俩人的天使迎面飞来,翅膀

摩着翅膀,大家瞪着惊愕的眼睛。

你想想啊,你乃是后妃的上宾,

满宫的明眸飞着眼色,请你主掌

歌筵——我这一双眼睛,不用讲,

纵然流着泪,也没有那样鲜明。

那么,你还干什么那样望着我,

站在那灯光辉映的窗棂里边

我,一个凄惶流落的歌者,靠着

柏树上,歌声通过了黑暗的园亭……

你头上是圣油——我头上是露颗;

除了死,你我间的差异怎修得圆?

你曾经奉到圣旨召入了宫廷,

翩翩的歌者,你歌着名贵的诗篇,

嫔妃们为你止舞,要你再唱一遍,

人人都注视着你那殷实的歌唇。

你真要抽起我这门闩?你果真

不嫌它辜负了你的手?你想想看,

你能让你那音乐掉在我这门前,

叠作一层层金色的富丽,你忍不忍?

你再往上瞧瞧这窗棂都被闯破,

蝙蝠和夜鹰的巢窠全在梁上!

我的蟋蟀,应和着你琵琶的高歌,

住声,别再激起回音来证实荒凉!

我心里有悲哭声,正如你在浩歌,

可怜我只是在孤独中悲伤。

我严肃的捧起了我的心来,

像当年绮雷克拉捧着那尸灰坛,

猛然看着你,把灰洒在你身畔。

请看呀,我这心里藏着的悲哀——

偌大的一堆悲哀!你再看呀,爱,

再看火星在灰堆里奄奄的烁闪。

假如你肯踩它几脚,踩熄了火焰,

倒也罢了。可惜你不肯那般爽快,

偏要等在我身边,等一阵狂风,

把死灰又吹活……我真为你担忧,

爱呀,那头上的桂冠原不中用,

它不能给你做什么的保障。回头

死灰又烧着了,小心火焰一迸,

烧焦了头发。快走远些呀!走。

走远些。可是我心里觉着,从今

我永远要在你的身影里纠缠。

从今我徘徊在我的生命的门前,

再不能一人私自的驱使我的灵魂,

也不能再把这手往日光里伸,

像从前那样,觉不到你的指尖,

碰上我的掌心。劫运教万重云山

阻隔了我们,却不知道你的心,

还躲在我心里跳成双响的脉息。

酒浆总尝得出葡萄的滋味,

我的起居和梦寐里也少不了你。

我为自身祈祷着上帝的慈悲,

他听见的姓名那个却是你的,

他在我眼眶里看出两人的眼泪。

我想全世界的面目已经改变,

自从我听见你那灵魂的步履

经过我的身边,悄悄的走去,

通过了我和幽冥的边塞之间。

我跌进那幽冥的绝壑,心里盘算,

定是没救了,谁知道却是过虑……

爱把我一手捞起,还教了我一曲

生命的新歌。上帝赐我一盏辛酸,

本是给我施洗的,我情愿喝一口,

赞扬它的芬芳,因为你在我身旁。

你足迹所到,无论生前或死后,

诸天和百国的名号却要更张,

这一阕歌,一支笛,恩情这样厚,

也只因你的名字在那里铿锵。

你那样的慷慨,又那样的豪华,

你把你灵府的宝藏全带了来,

尽量的给带了来,堆在我墙外,

任凭我拾起来也罢,丢掉也罢。

但是我有什么能送你呢你说,

我冷淡?责我寡恩?——你那样慷慨,

我却没有一些酬答?你别见怪,

我并不是寡恩——天知道,你问他——

我实在是穷得很。缤纷的泪雨,

洗毁了我生命中的颜色,并且

留下的这东西,又灰白,又枯臒,

实在不该送来给你,我不敢渎亵,

不敢送来作你的枕头。走远些,去!

这东西只配给人们踩一个瘪!

我应不应有什么,就送什么给你?

应不应让你坐下,靠着我的胸怀,

让我那样的咸泪洒上你的脸腮,

还让你听流年又在我唇边太息?

并且那嘴唇为了忙着歔叹,所以

听凭你怎样的给我赌誓,爱,

那奄奄垂毙的微笑总救不回来。

我只怕,爱,那样待你,是不应当的!

我们不同流亚,怎好配作情耦?

我承认,我也抱歉,我这样的施主

未免太寒伧。哎呀!我不能够,不能够

叫我的尘土污秽了你的章服,

不能吹出毒气,炸了你那玻璃瓯,

我不给什么:我只爱你,便足了数。

不过只要是爱,是爱,就够你赞美,

值得你容受。你知道,爱便是火,

火总是光明的,不问是焚着楼阁:

还是荆榛;你烧着松柏,烧着芦苇,

火焰里总跳得出同样的光辉。

所以每回灵府的要求吩咐我说:

“我爱你,我爱你。”便在那顷刻,

我就会爱变成不坏的金身,并且会

觉得我脸上的灵光射到你脸上。

讲到爱,本说不上什么寒伧来;

最渺末的生灵献爱给上帝,你想,

上帝受了他的爱,还赐给他爱。

我心灵的光,闪过我丑陋的皮囊,

爱的意匠便改缮了造物的心裁。

十一

既然爱是宝贵的,我就沾爱的光。

这样苍白的双腮足膝这样的抖颤,

仿佛是当不起那颗心儿的重担——

这吹箫乞食的身世,束上了行装,

打算翻山越岭,如今却几乎吹不上

一只凄凉的歌儿来响应那啼鹃——

爱呀,这身世虽则是一筹莫展,

你为什么要躲避它?你何必懊丧?

不用讲,我本是配不上你的身分,

爱,我不太值,我不是你的俦匹!

可也不尽然,正因为我爱你,我的痴情

便救了我,许还活着爱你到底……

可又不成——真教我闹不清,我分明

要给你祝福,却又当面拒绝了你。

十二

老实说,我所自夸的这一般爱,

从我胸中升到额上,就仿佛是,

给我戴上了一颗绯红的宝石,人人都瞧得见,认识它的珍环——

老实说这爱不是我自己的私财。

我那会晓得爱是怎么一回事,

除非你给我立个榜样,给我指示,

像头回我们的目光交互的飞来,

马上爱就唤醒了爱?分明得很,

这爱是不好算作我自己家当;

因为你的灵魂带住了我的灵魂,

便往你那尊前的宝座上一放,

从此我爱,完全是叨着你恩,

完全因为你,你唯一的情郎!

十三

你定要我把我赠你的这段爱,

制成语言,寻出相当的字句,

给端出来,像在狂风里擎着火炬,

让它往我们的脸上射着光彩?

我把它往你脚下一摔。我不能差

我的手把我这心灵那样端出去,

离我自己那样远;我不能用言语

给你证明我这深藏的爱。你明白:

我是不动心的,凭你怎样央求,

我还把生命的衣裳狠心撕破,

生怕这心给碰一下,泄露了隐忧——

你既白了这种真相,你就让我,

让我用我们那女儿们的不开口

来证实我这女儿的爱,可不可?

十四

既然要爱我,别的就都不要管,

你就专为爱我而爱我。不要讲;

“我爱她,是为着那一笑——那一望——

那谈吐里的一种温存——那一段

玲珑的思想,恰合我的脾胃,还

在某一天博得了我满心的欢畅。”

不要这样!讲,因为,爱呀,这些花样,

作与改变,或者从你眼光里看,

忽然变了。爱是怎样的成功,

便怎样失败——也不要为你那慈悲

擦干了我这泪颊而爱我,懂不懂?

一个人,只要长久得到你的抚慰,

就许忘记哭了,因此又失你的爱宠。

可是为爱而爱我,你便能爱我万岁!

十五

不要骂我对你挂起沉沉的脸;

我们是各奔着各人的路程,

一种的日光照不上,我们的眉鬓。

我好似晶珠里锁着的蜜蜂一般,

不能你为我起什么惊猜的眷念;

因为悲哀既把锁进恋爱的神圣,

叫我张开翅膀往外飞,那怎么成?

从(纵)使我多方挣扎,也还是枉然。

你知道望着你,望着你,望到

恋爱和恋爱的结局,仿佛一个人

踞坐在高处,俯瞰着江河的滔滔,

江河以外,又浮着大海的阴沉——

我望你时,我听见记忆外层的寂寥,

也明白记忆温柔,和泯灭的寒凛。

十六

但是,正因你能那样的征服我,

正因你那般豪迈,好似一位帝王,

你便能把你的绣蟒不顾我的恐惶,

一甩,给裹在我身上,叫我的心和

你的心贴得更紧,从此遇着离索,

我的心便永不会怔忡。征服是一桩

高尚而彻底的示爱,无论是向上

的感化,或往下的摧残与压迫!

像一个负创的败卒,辗转在地下,

被敌人扶起,便把手里的宝剑

移交给他——我毕竟也和你这冤家

讲了和爱,你再请我走上你跟前,

你一句话,就恢复了我的身价。

爱,扩大你的爱来抬高我的体面!

十七

上帝排在那往古来今里的徽弦,

我的诗人,你都能弹;你一挥手,

便奏出矍绝的乐曲,在尘嚣上飘浮,

在尘嚣外飘浮。好比药石一般,

你的音乐吐了出去,能给人寰

攻砭着毒秽,解除着痛苦和烦忧。

爱呀,上帝派给了你这种职守,

派我给你伺候。你打算打算

最好是用什么方法来使用我?——

一点点希望来给你欢唱也许

一段缠绵的记忆,给参进你的歌?

一树浓荫,给遮你唱——是棕榈,

还是松楸?要不就是座坟墓,

给你唱完睡下?听凭你选去。

十八

爱呀,我没有拿头发奉送过谁,

除了这回,默默的把这一鬈鬈

左手里牵得顶长的,叫你来拿。

我知道青春去了,我的发再不会

跟着脚步跳踉又不好好女儿辈,

再向那番榴树底,或蔷薇花下,

去种新发。你瞧,这松的一把,

早在悲哀里学会了一种憨态——

头那么一歪,垂了下来;我只好

让它垂,垂在脸上,把泪痕遮起。

这东西我想逃不脱死神的剪刀,

其实是归爱得的。爱现在我给你……

这儿有我母亲临终的一吻,你瞧,

除则隔了多年却依然是纯洁的。

十九

灵魂的市廛也自有它的货物;

我在那市上拿头发换着头发。

这一鬈,从我诗人的头上摘下,

收进我心里,这些麇戴的舳舻

还要宝贵;即便是诗品大当初

悬拟的九神,额前都斜拖着一把

黝紫的鬈发,也不过是这样罢!

爱,我想,你那桂冠的影子还停驻

在这发上,我轻轻的吻上一嘴,

让一缕呼吸那影子给缠牢,

(我把礼物往没有障碍的地方推)

然后这发在我心上你可记好,

也和你头上一样,永远总会

热烘烘的除非人死了,心冷掉。

二十

爱呀,我的爱,我回想一年以前,

那时人间早有你,我独坐在

这雪地里,却听不见你的大咳

冲破寂寞,你的脚印我也没瞧见,

我只一节节的数着生命的连环,

那料得到还有你那一拳要打来,

把连环给打掉?我想起那时,爱

我便尝到了生命的奇妙!你看,

真是奇妙,居然觉不出你的举动,

你的言谈会来震动我的朝夕——

也不曾从你看着长成的那一本

百花里拈出一瓣关于你的消息。

那些人们,和我一样,也够愚蠢,

猜不透他们自己看不见的上帝。

二十一

请你再讲一回,还要再讲一回,

讲你爱我。虽则那重叠的空音

正如你说明,好似杜鹃的歌声;

可是记取全盛的青春从不会

来到山上,郊中,林间或谷里,除非

杜鹃的音乐也随着春来临。

爱,我在那黑暗里曾经倾听,

听到一种迟缓的缥缈的呼听,

于是在迟疑的苦闷里,我喊道,

“既爱我,就再讲一遍!”怕什么

四季的花太闹?天上的星太多

说,你爱我,你爱我,你爱我,说——

重碗的说,像急着撞银钟;只记好

还要用那灵魂默默的爱我。

(本诗原载于1928年3月10日《新月第1卷》第1号和1928年4月10日《新月》第1卷第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