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闻一多大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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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文艺评论卷(15)

诗是社会的产物。若不是于社会有用的工具,社会是不要它的。诗人掘发出了这原料,让批评家把它做成工具,交给社会广大的人群去消化。所以原料是不怕多的,我们什么诗人都要,什么样诗都要,只要制造工具的人技术高,技术精。

我以为诗人有等级的,我们假设说如同别的东西一样分做一等二等三等,那么杜甫应该是一等的,因为他的诗博大。有人说黄山谷黄山谷即黄庭坚,北宋书法家、文学家。,韩昌黎,李义山李商隐(812—858),字义山,号玉谿生,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人,唐代诗人。等都是从杜甫来的,那么,杜甫是包罗了这么多“资源”,而这些资源大部是优良的美好的,你只念杜甫,你不会中毒;你只念李义山就糟了,你会中毒的,所以李义山只是二等诗人了。陶渊明的诗是美的,我以为他诗里的资源是类乎珍宝一样的东西,美丽而不有用,是则陶渊明应在杜甫之下。

所以,我们需要懂得人生,懂得诗,懂得什么是效率,懂得什么是价值的批评家为我们制造工具,编制选本。但是,谁是批评家呢?我不知道。

(本篇原载于1944年9月1日《火之源文艺丛刊》第2、3辑合刊。)

战后文艺的道路

“道路”不一定是具体计划,只是一种看法;战后不是善后,善后是暂时的,战后是相当长时期的将来。根据已然推测必然,是科学的客观预见,历史是有其客观的必然性的,所以要讲到战后文艺的道路,必须根据文学史及社会发展作一番讨论。

关于文学史,应根据新的世界观来分析:我们承认最根本决定社会之发展的是阶级,有统治阶级,有被统治阶级。中国过去的文学史却抹煞了人民的立场,只讲统治阶级的文学,不讲被统治阶级的文学。今天以人民的立场来讲文学,对统治阶级的文学亦不抹煞。

观察中国的社会,有下面几个阶段:

一、奴隶社会阶段,

二、自由人阶段,

三、主人阶段。

奴隶社会的组织是奴隶和奴隶主,自由人是解放了的奴隶,战国和西汉的奴隶气质在文学上很明显,魏晋以后嵇康阮籍解放了,但由建安到今天都无大变。

建安前是奴隶文艺,建安后是自由人的文艺。奴隶的反面不是自由人,奴隶的反面是主人。西方民主国家还要争自由,何况中国!奴隶是有主人的奴隶,自由人是脱离主人的奴隶。今后的主人,则是没有奴隶的主人;有奴隶的主人是法西斯。

现在再看每个阶段的特质。

一、奴隶阶段:

今天所谓奴隶与历史上的奴隶不同,真性奴隶是无身体自由的,使其身体亏损如劓,刖,墨,剕,宫等是奴隶的象征,再一种是手铐脚镣的束缚,这可呼为真性的奴隶。和这相反的要身体有自由发育,自由活动的才是主人。

在真性奴隶社会中作业是分工的,主人也做事,大致为君,为政,战争,行刑是主人干的,他做事是自由的。奴隶的事,一是物质生产的技术,如农工等类;一是非物质的生产,如艺术,卜卦,算命,音乐。统治者担任的是治术,奴隶担任的是技术和艺术。技术供主人消费,艺术供主人消遣。历史上有名的音乐家师旷是瞎子,可以作为证明。

古代的艺术家是奴隶干的,如王维在《唐书》上就没有他的传,因为他是奴隶;干艺术是下流的,像今天看戏子如娼妓是一个样。荆轲的好友高渐离会击筑,为秦始皇挖去二目,再来听他的音乐。如果身体不亏损,你就只能作汉武帝时候的李延年李延年,西汉音乐家。汉武帝宠妃李夫人的哥哥。李延年原本因犯法而受到腐刑,负责饲养宫中的狗,后因擅长音律,故颇得武帝喜爱。,汉武帝当他作女人看。

真性奴隶社会在战国时是没有了,在春秋时即已逐渐瓦解。但奴隶社会的遗留太多,太明显,《史记·滑稽列传》淳于髡为齐国赘婿,髡是受剃了发的髡刑的,名字都已证明他是奴隶了。其他屈原,宋玉,东方朔,枚皋枚皋,字少孺(前153—前?),枚乘庶子,是有名的汉赋作家。,司马迁都是奴隶,司马迁受宫刑是奴隶的标帜,这些人比真性社会的奴隶身体稍自由。

古代艺术家身体上受创伤,心理上也受创伤,常云“文穷而后工”;厨川白村厨川白村(1880—1923),日本文学评论家。的《苦闷的象征》谓“不自由即奴隶的别名”。艺术是身体或心理受创伤后产生的花朵,是用血泪来培养的。金鱼很好看,是人看他好看,金鱼的本身并不会觉得好看;盆景也如此。在阶级社会里的文艺都是悲惨的,一般有天才的奴隶为要主人赏识,主人免其劳动而养活他,他就歌功颂德,宣扬统治者的思想,为主人所豢养,他帮助主人压迫其同类。技术奴隶如傅说的板筑。因此我们可以说:一,技术是不自由的劳动;二,文艺是不自由的不劳动;三,治术是自由的不劳动;四,帮闲文人寄生者是不自由的不劳动。

当艺术家作为消闲的工具时是消极的罪恶,但当艺术家去替统治者作统治的工具时,就成了积极的罪恶。

除了人民自己的文艺之外,一切的文艺都是奴隶作的。今日的文艺传统不是如《诗经》那样由人民的传统来,而是由奴隶来,所以往往作了奴隶的子孙而不自察。

二、自由人阶段:

自封建时代奴隶的解放,就有了自由人,自由人的实际地位是自己选择自己的道路,愿不愿作奴隶?儒家愿作奴隶,道家不愿作奴隶。所以:

(一)楚狂避世,怕惹祸。

(二)杨朱不合作,为我,先顾自己,不管他人是非。你是你,我是我,我不惹你,你莫管我,但承认人家的势力。

(三)程明道,程伊川一个对妓女坐,一个背妓女坐,人家批评他俩一个是目中有妓,心中无妓,一个是目中无妓,心中有妓。这种是忘了你我,逃避在观念社会里,我不见妓女,就没有妓女。

(四)庄周梦为蝴蝶,但庄周并不能为蝴蝶。

前三种是逃避他人,庄周却逃避自己。

(五)东方朔避世朝廷;小隐山林,大隐朝廷,只要我心里没有官,作了官也等于不作官。

(六)唐司马承祯居长安终南山,为作官的终南捷径,后来就作官。

(七)先作官而后归隐。

(八)可怜主人而去帮忙。

以下道家儒家不能分。这些人象征思想的解放,春秋后此种思想即已产生,东汉魏晋以至今日,都是这一种传统没有变。到了近一百年,除了作自己人的奴隶外,还要作外国人的奴隶。

自由人是被解放了的奴隶,但我们今天还一直跟着这后尘。

上面列举的前四种人的态度是诚恳的,自己求解放,后面几种人都是自己骗自己。由魏晋到盛唐,勉强可以,以后就不行了。唐以后的诗不足观,是人根本要不得。前面的解放只是主观的解放,自己在麻醉自己。自己麻醉不外饮酒,看花,看月,听鸟说甚,对人的社会装聋,表现在艺术作品中的麻醉性,那就更高。魏晋艺术的发展是将艺术作麻醉的工具,阮籍怕脑袋掉是超然,陶潜也是逃避自己而结庐在人境,是积极的为自己。阮是消极的为人,阮对着的是压迫他的敌人,是有反抗性的;陶没有反抗性,他对面没有敌人,故阮比陶高。阮是无言的反抗,陶是无言而不反抗,能在那里听鸟说甚,他更可以要干什么便于什么。

西洋艺术为宗教,解放后的自由人则为艺术而艺术,到贵族打倒后,没有反抗性而变为消极的东西。

总结以上有怠工的奴隶,有开小差的奴隶,有以罢工抬高价钱的奴隶。各种奴隶都有,但没有想作主人的。这些人虽间不容发,但是都没有想到当主人。倒是农民想要当主人反而当成了,如刘邦、朱元璋是;张献忠、李自成、洪秀全等是没有当成功的。士大夫只想做官,只想到最高的理想最大胆的手腕是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这种人不需要革命,无革命的观念和欲望,故士大夫从来不需要革命。农民从来不得到主人给他的面包渣,骨头,故他可以反抗,可以成功。

往后要作主人,要作无奴隶的主人。

三、主人阶段:

自由人不是主人,但像主人,似是而非。士大夫作自由人就够了,无需为主人,等自由人的自由被剥夺了,成了有形的奴隶,他就可以回头来帮助别人革命。最不能安身的是奴隶农民,因为他无处藏身,他就要起来积极地革命。

法西斯要将人都变成奴隶,每个人都有当奴隶的危机,大家要反抗,抗了法西斯,不仅要作自由人,而是要真正作主人。

所以我对于战后文艺的道路有三种看法:

(一)恢复战前。

(二)实现战前未达到的理想。

(三)提高我们的欲望。

前两种都较消极,第三种却是积极的提高,因为打了仗后,人民理想的身价应与今日的通货膨胀一样的增高。今日有人要内战,我们当然要更高的代价,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性。战后之文艺的道路是要作主人的文艺。

有了战争就产生了我们新的觉悟,我们认清自己身分的本质,我们由作奴隶的身分而往上爬,只看见上面的目的地而只顾往上爬,不知往下看。虽然看见目的地快到,但这是我们的幻觉,这是有随时被人打下来的危险。我们不能单往上看,而是要切实的往下看,要将在上面的推翻了,大家才能在地上站得稳。由这个观点上看:如果我们仅只是追求我们更多的个人自由,让我们藏的更深,那就离人民愈远。今天我们不这样逃,更要防止别人逃,谁不肯回头来,就消灭他!

我们大学的学院式的看法太近视,我们在当过更好一点的奴隶以后,对过去已经看得太多,从来不去想别的,过去我们骑在人家颈上,不懂希望及展望将来的前途,书愈读的多,就像耗子一样只是躲,不敢想,没有灵魂,为这个社会所限制住,为知识所误,从来不想到将来。

将来这条道路,不但自己要走,还要将别人拉回来走,这是历史发展的法则。如果还有要逃的,消灭他,服从历史。

(本篇原载于《文汇丛刊》第四辑《人民至上主义的文艺》,1947年9月。)

论形体

——介绍唐仲明先生的画

仲明先生在绘画上的成功是多方面的,内中最基本的一点,是形体的表现。要明白这一点的意义的重大,得远远的从头讲来。

绘画,严格地讲来是一种荒唐的企图,一个矛盾的理想。无论在中国,或西洋,绘画最初的目标是创造形体——有体积的形。然而它的工具却是绝对限于平面的。在平面上求立体,本是一条死路。浮雕的运用,在古代比近代来得多,那大概是画家在打不开难关时,用来餍足他对于形体的欲望的一种方法。在中国,“画”字的意义本是“刻画”,而古代的画见于刻石者又那么多,这显然告诉我们,中国人当初在那抓不住形体的烦闷中,也是借浮雕来解嘲。这现象是与西方没有分别的。

常常有人说中国画发源于书法,与西洋画发源于雕刻的性质根本不同。其实何尝有那样一回事。画的目标,无分中西,最初都是追求立体的形,与雕刻同一动机,中国画与书法发生因缘,是较晚的一种畸形的发展。

大概等到画家不甘心在浮雕中追偿他的缺欠,而非寻出他自家独立的工具不可的时候,绘画这才进入安全自觉的时期。

在绘画上,东方人与西方人分手,也正是这时的事。西方人认为目的既在创造有体积的形,画便不能、也不应摆脱它与雕刻的关系,(他的理由很干脆)于是,他用种种手段在画布上“塑”他的形。中国人说,不管你如何努力,你所得到的永远不过是形的幻觉。你既不能想象一个没有轮廓的形体,而轮廓的观念是必须寄于线条的,那么,你不如老老实实利用线条来影射形的存在。他说,你那形的幻觉无论怎样奇妙,离着真实的形,毕竟远得很,但我这影射的形,不受拘挛,不受污损,不牵就,才是真实的形。他甚至承认线条本不存在于形体中,而只是人们观察形体时的一种错觉。但是他说,将错就错,也许能达到真正不错的目的。这样一来,玄学家的中国人便不知不觉把他们的画和他们的书法归进一种型类内去了。

这两种追求形体的手段,前者可以说是正面的,后者是侧面的。换言之,西方人对于问题是取接受的态度,中国人是取回避的态度,接受是勇气,回避是智慧。但是回避的最大的流弊是“数典忘祖”。当初本为着一个完整的、真实的形体而回避那不能不受亏损的幻觉的形体,这样悬的诚然是高不可攀。

但悬的愈高,危险便愈大。一不小心,把形体忘记了,绘画便成为一种平面的线条的驰骋。线条本身诚然有伟大的表现力,中国画在这上面的成绩也委实令人惊奇。但是以绘画论,未免离题太远了!谁知道中国画的成功不也便是它的失败呢?

认清了西洋画最主要的特性,也是绘画自身最基本的意义,而同时这一点又恰好足以弥补中国画在原则上令人怀疑的一个罅隙——认清了这一点,我们便知道仲明先生的作品的价值。仲明先生的成就不仅在形体上,正如西洋画的内容也不限于形体的表现一端,但形体是绘画中的第一义,而且再没有比它更重要的了。那么,要谈仲明先生的成功,自当从这一点谈起,可惜的只是这一次的篇幅,不许我们继续谈到其余的种种方面罢了。

一九三四年,北京

(本篇原载1956年11月17日上海《文汇报》副刊《笔会》,署名“闻一多先生遗作”。)

匡斋谈艺

彝器铭文画字从“周”声,周与昼声近,所以就字音说,画本也可读如“昼”,就字义说,“画”也就是古“雕”字。这现象告诉我们:画字的本义是刻画,那便是说,在古人观念中,画与雕刻恐怕没有多大分别。就工具说,刀的发明应比笔早,因此产生雕刻的机会也应比产生绘画的机会较先来到。当然刀也可以仅仅用来在一个面积上刻画一些线条,藉以模拟一个对象的形状,因此刀的作用也就等于笔。但是我们可以想象,当那形成某种对象的轮廓的线条已经完成之后,原始艺术家未尝不想进一步,削削挖挖,使它成为浮雕,或更进一步,使它成为圆雕。他之所以没有那样做,只是受了材料,时间,或别种限制而已。在这种情形下,画实际是未完成的雕刻。未完成的状态久而久之成为定型,画的形式这才完成。然而画的意义仍旧是一种变质的雕刻,因为那由线条构成的形的轮廓,本身依然没有意义,它是作为实物的立体形的象征而存在的。

绘画,严格的讲来,是一种荒唐的企图,一个矛盾的理想。

无论在中国,或西洋,绘画最初的目标是创造形体——有体积的形。然而它的工具却是绝对限于平面的。在平面上求立体,本是一条死路,浮雕的运用,在古代比近代来得多,那大概是画家在打不开难关时,用来餍足他对于形体的欲望的一种方法。在中国,“画”字的意义本是“刻画”,而古代的画见于刻石者又那么多,这显然告诉我们,中国人当初在那抓不住形体的烦闷中,也是借浮雕来解嘲。这现象是与西方没有分别的。常常有人说中国画发源于书法,与西洋画发源于雕刻的性质根本不同。其实何尝有那样一回事!画的目标,无分中西,最初都是追求立体的形,与雕刻同一动机。中国画与书法发生因缘,是较晚的一种畸形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