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闻一多大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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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文艺评论卷(17)

洋楼,电话,电灯,电铃,汽炉,自来水;体育馆,图书馆,售品所,“雅座”,电影;胡琴,洋笛,中西并奏,象棋,“五百”,夜以继日,厨房听差,应接不暇,汽车胶皮,往来如织——你看!好大一间清华旅馆!“只此一家”“中外驰名”的旅馆!如何叫他的生意不发达呢?于是官僚来养病,留学生来候补差事,公子少爷们来等出洋——我说“等”出洋,不是预备出洋。旅馆的生意好了。掌柜的变大意了,瞧不起旅客了!旅客不肯受他的欺负,就闹起来要改良旅馆。诸位!想一想,你们旅客有什么权柄可以要求旅馆改良!你们爱住不住!你们改良了旅馆,于你们有什么利益?等到旅馆改良了,你们已经走了。

中国有一位文学家讲,“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呸!这是什么话?中国的文化的退步,就是这般非人的思想的文学家的罪孽。人类是进化的。我们生到这个世界来,这个世界就是我们的。我们的天性叫我们把这个世界造成如花似锦的,所以我们遇着事,不论好坏,就研究,就批评,找出缺点,就改良。这是人的天性,没有这种天性,人不会从下等动物进化到现在的地位,失这种天性,社会就会退化到本来的地位。

我们把眼光放开看,我们是社会的一分子,学校是社会里一种组织,我们应该改良社会,就应从最切近的地方——我们的学校做起点。学校是我们的家——不是我们的旅馆。学校之中,学生是主体,职员、教员、校役都是客听。对于学校,我们不负责任,谁负责任呢?有人自视为世界的旅客,就失了做人的资格;有学生自视为学校的旅客,就失了做学生的资格。

旅客式的学生有这三种。对待他们的方法有四种。实行这四种方法,才是真正的改良。

(一)旅客式的少爷学生。贵胄子弟,自己可以出洋的,年纪太轻,不能立刻出洋,先要在本国等一等!但上了别的学校,又太吃苦了,只有清华旅馆里“百应俱全”,刚合少爷们的身份。所以他们除了打球,唱戏,“雅座”,售品所以外,不知道别的。对于功课,用“满不在乎”四字了结他。横竖他们是不靠毕业出洋的,他高兴几时走,就几时走。这种旅客式的学生,是人人承认的。

(二)旅客式的孩子学生。清华中等科的学生有住过高等小学的,有住过初等小学的,有住过幼稚园的,有什么也没有住,乳臭未干的婴儿,总之真正高小毕业,刚合中等科程度的有几个?这般同学,当然不能怪他们没有成人的思想。等他们毕了中等科的业,到高等一二年级,还是年纪很轻。就算到了成人的年岁,还脱不了孩子气。他们初进学校的目的,固然跟少爷学生不同,不过他们的行为跟少爷们一样的。他们年幼连自己本身都顾不了,还说别的吗?

(三)旅客式的书虫学生。有一般人本知道学校应该改良,但是出洋问题要紧。功课一急竞争的烈,每天点洋烛的工夫都不够,不用说别的。所以他们目击各种腐败的情形,也只好叹一口气道曰:“没有法子!”这种学生,也是旅客式的学生。他们是读书的旅客,同那打球,唱戏,“雅座”,售品所的旅客,不过是臧与榖的比例。

以下是整顿旅客式的学生的方法。

第一种,旅客式的少爷学生可算是不可救药了。他们横竖不是来念书的。如果要住旅馆,他们有的是钱,六国饭店,比清华旅馆舒服得多呢。

第二种,对于旅客式的孩子学生,也没有别的办法。他们没有到上学的年纪,最好是不要来,免得他们的父母担忧。他们上学还要带听差来替他们铺床叠被,收检衣服;他们不会用功,还要请高等科的学生当他们的“指导员”。清华中等科不是幼稚园,高等科的学生,也不是来替人家管孩子的,这些幼稚园的儿童应该送到幼稚园里去。

第三种,旅客式的书虫学生,我们只好鼓励他们,劝他们,把读书的勇气,分一点到书本外头来。

第四种,在学生一方面,固然应当自己觉悟,打破这种旅客式的思想,但是学校一方面,也应当有一番整顿,使得那些旅客式的少爷、孩子们,不会混到学堂里来,并且同时解放这种玉成学生的奴隶性的积分制度,庶几学生不致把一切都牺牲到书卷本里去了。

(本篇原载于1920年4月24日《清华周刊》第185期,署名“闻多”。)

家族主义与民族主义

周初是我们历史的成年期,我们的文化也就在那时定型了。当时的社会组织是封建的,而封建的基础是家族,因此我们三千年来的文化,便以家族主义为中心,一切制度,祖先崇拜的信仰,和以孝为核心的道德观念,等等,都是从这里产生的。与家族主义立于相反地位的一种文化势力,便是民族主义。这是我们历史上比较晚起的东西。在家族主义的支配势力之下,它的发展起初很迟钝,而且是断断续续的,直至最近五十年,因国际形势的刺激,才有显著的持续的进步。然而时代变得太快,目前这点民族意识的醒觉,显然是不够的。我们现在将三千年来家族主义与民族主义两个势力发展的情形,作一粗略的检讨,这对于今后发展民族主义许是应有的认识。

上文已经说过,建立封建制度的基础是家族制度。但封建制度的崩溃,也正由于它这基础。一个最强固的家族,是在它发展得不大不小的时候。太小固然不足以成为一个力量,太大则内部散漫,本身力量互相抵消,因此也不能成为一个坚强统一的有机体。封建的重心始终在中层的大夫阶级,理由便在此。重心在大夫,所以侯国与王朝必趋于削弱,以至制度本身完全解体。

一方面封建制度下所谓国,既只是一群家的组合体,其重心在家而不在国,一方面国与国间的地理环境,既无十分难以打通的天然墙壁,而人文方面,尤其是文字的统一,处处都是妨碍任何一国发展其个别性的条件,因此在列国之间,类似民族主义的观念便无从产生。春秋时诚然喊过一度“尊王攘夷”的口号,但是那“夷”毕竟太容易“攘”了(有的还不待攘而自被同化),所以也没有逼出我们的民族主义来。我们一直在为一种以家族主义为基础的天下主义努力,那便是所谓“天下一家”的理想。到了秦汉,这理想果然实现了。就以家族主义为基础的精神看来,郡县只是抽掉了侯国的封建——一种阶层更简单,组织更统一,基础更稳固的封建制度,换言之,就是一种更彻底,更合理的家族主义的社会组织。汉人看清了这一点,索性就以治家之道治天下,而提倡孝,尊崇儒术。这办法一直维持了二千余年,没有变过,可见它对于维持内部秩序相当有效。可惜的是一个国家的问题不仅从内部发生,因而家族主义的作用也就有时而穷了。

自汉朝以孝行为选举人才的标准,渐渐造成汉末魏晋以来的门阀之风,于是家族主义更为发达。突然来临的五胡乱华的局面,不但没有刺激我们的民族主义,反而加深了我们的家族主义。因为当时的人是用家族主义来消极的抵抗外患。所以门阀之风到了六朝反而更盛,如果当时侵入的异族讲了民族主义,一意要胡化中国,我们的家族主义未尝不可变质为民族主义。无奈那些胡人只是学华语,改汉姓,一味向慕汉化,人家既不讲民族主义,我们的民族主义自然也讲不起来。一方面我们自己想借家族主义以抵抗异族,一方面异族也用釜底抽薪的手段,附和我们的家族主义,以图应付我们,于是家族主义便愈加发达,而民族意识便也愈加消沉。再加上当时内侵的异族本身,在种族方面万分复杂,更使民族主义无从讲起。结果到了天宝之乱,几乎整个朝廷的文武百官,都为了保全身家性命,投降附逆了。一位“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的诗人便算作了不得的忠臣,那时代的忠的观念之缺乏,真叫人齿冷!这大概是历史上民族意识最消沉的一个时期了。

然而唐初已开始设法破坏门阀,而轻明经,重进士的选举制度也在暗中打击拥护家族主义的儒家思想,这些措施虽未能立刻发生影响而消灭门阀观念,但至少中唐以下,十分不尽人情的孝行是不多见了。(韩愈辩讳便是孝的观念在改变中之一例。)这是历史上一个重要的转换点。因为老实说,忠与孝根本是冲突的,若非唐朝先把孝的观念修正了,临到宋朝,无论遇到多大的外患,还是不会表现那么多忠的情绪的。孝让一步,忠才能进一步,忠孝不能两全,家族主义与民族主义不能并立,不管你愿意与否,这是铁的事实。

历史进行了三分之二的年代,到了宋朝,民族主义这才开始发芽,迟是太迟,但仍然是值得庆幸的。此后的发展,虽不是直线的,大体说来,还是在进步着。从宋以下,直到清末科举被废,历代皆以经义取士,这证明了以孝为中心思想的家族主义,依然在维持着它的历史的重要性。但蒙古满清以及最近异族的侵略,却不断的给予了我们民族主义发展的机会,而且每一次民族革命的爆发,都比前一次更为猛烈,意识也更为鲜明。由明太祖而太平天国,而辛亥革命,以至目前的抗战,我们确乎踏上了民族主义的路。但这条路似乎是扇形的,开端时路面很窄,因此和家族主义的路两不相妨,现在路面愈来愈宽,有侵占家族主义的路面之势,以至将来必有那么一天,逼得家族主义非大大让步不可。家庭是永远不能废的,但家族主义不能存在。家族主义不存在,则孝的观念也要大大改变,因此儒家思想的价值也要大大减低了。家族主义本身的好坏,我们不谈,它妨碍民族主义的发展是事实,而我们现在除了民族主义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因为这是到大同主义必经之路),所以我们非请它退让不可。

有人或许以为讲民族主义,必需讲民族文化,讲民族文化必须以儒家为皈依。因而便不得不替家族主义辩护,这似乎是没有认清历史的发展。而且中国的好东西至少不仅仅是儒家思想,而儒家思想的好处也不在其维护家族主义的孝的精神。前人提过“移孝作忠”的话,其实真是孝,就无法移作忠,既已移作忠,就不能再是孝了。倒是“忠孝不能两全”真正一语破的了。

(本篇原载于1944年3月1日昆明《中央日报》第2版“周中专论”栏。)

从宗教论中西风格

要说明中西人风格的不同,可以从种种不同的方面着眼,从宗教着眼,无疑是一个比较扼要的看法。所谓宗教,有广义的,有狭义的,狭义的讲来,中国人没有宗教,因此我们若能知道这狭义宗教的本质是什么,便也知道了中西人风格不同之点在哪里。至于是宗教造成了西洋人的性格,还是西洋人的性格产生了他们的宗教,那是一个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辩论,我们不去管它。目下我们要认清的一点,是宗教与西洋人的性格是不可分离的。

要确定宗教的本质是什么,最好是溯源到原始思想。生的意志大概是人类一切思想的根苗。人类生活愈接近原始时代,求生意志的强烈,与求生能力的薄弱,愈有形成反比例之势。但是能力愈薄弱,不仅不能减少意志的强烈性,反而增加了它。在这能力与意志不能配合的难关中,人类乃以主观的“生的意识”来补偿客观的“生的事实”之不足,换言之,因一心欲生,而生偏偏是不完整,不绝对的,于是人类便以“死的否认”来保证“生的真实”。这是人类思想史的第一页,也实在是一个了不得的发明。我们今天都认为死是一个千真万确的事实,原始人并不这样想。对于他们,死不过是生命途程中的另一阶段,这只看他们对祭祀态度的认真,便可知道。我们也可以说,他们根本没有死的观念,他们求生之心如此迫切,以至忽略了死的事实,而不自觉的做到了庄子所谓“以死生为一体”的至高境界。我说不自觉的,因为那不是庄子那般通过理智的道路然后达到的境界,理智他们绝对没有,他们只是一团盲目的求生的热欲,在热欲的昏眩中,他们的意识便全为生的观念所占据,而不容许那与生相反的死的观念存在,诚然,由我们看来,这是自欺。但是,要晓得对原始人类,生存是那样艰难,那样没有保障,如果没有这点生的信念,人类如何活得下去呢?所以我们说这人类思想史的第一页,是一个了不得的发明。

原始人类不承认死的事实,那不死简直是肉体的不死,这还是可以由他们对祭祀的态度证明的,但是知识渐开,他们终于不得不承认死是一个事实。承认了死,是否便降低了生的信念呢?那却不然。他们承认的是肉体的死,至于灵魂他们依然坚持是不会死的。以承认肉体的死为代价,换来了灵魂不死的信念,在实利眼光的人看来,是让步,是更无聊的自欺,在原始人类看来,却是胜利,因为他们认为灵魂的存在比肉体的存在还有价值,因此,用肉体的死换来了灵魂的不死,是占了便宜。总之他们是不肯认输,反正一口咬定了不死,讲来讲去,还是不死,甚至客观的愈逼他们承认死是事实,主观的愈加强了他们对不死的信念。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这样的倔强,这样执迷不悟?理智能力薄弱吗?但要记得这是理智能力进了一步,承认了肉体的死是事实以后的现象。看来理智的压力愈大,精神的信念跳得愈高。理智的发达并不妨碍生的意志,反而鼓励了它,使它创造出一个永生的灵魂。这是人类思想史的第二页,一个更荒唐,也更神妙的发明。

人类由自身的灵魂而推想到大自然的灵魂,本是思想发展过程中极自然的一步。想到这个大自然的灵魂实在就是人类自己的灵魂的一种投射作用,再想到这投射出去的自己,比原来的自己几乎是无限倍数的伟大,并又想到在强化生的信念与促进生的努力中,人类如何利用这投射出去的自己来帮助自己——想到这些复杂而纡回的步骤,更令人惊讶人类的“其愚不可及”,也就是他的其智不可及。如今人毕竟承认了自己无能,因为他的理智又较前更发达了一些,他认清了更多的客观事实,但是他就此认输了吗?没有。人是无能,他却创造了万能的神。万能既出自无能,那么无能依然是万能。如今人是低头了,但只向自己低头,于是他愈低头,自己的地位也愈高。你反正不能屈服他,因为他有着一个铁的生命意志,而铁是愈锤炼愈坚韧的。这人类思想史的第三页,讲理论,是愈加牵强,愈加支离,讲实用,却不能不承认是不可思议的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