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其语不经见,搢绅者不道”,是史公审慎处。实则畤之起源甚早,了无可疑。既云“虽晚周时亦郊”,则武畤、好畤即周人所立。畤出于稷,本系周物,雍为周地,故群畤聚焉,非以其积高为神明隩故也。平王东迁,始封秦襄公为诸候,赐之岐以西地,襄公始国而作西畤。畤本周人郊天配后稷之处,秦未列侯前,不得郊天,即不得有畤。秦之有畤,以有周地而修周故事,犹后此汉代秦祚,复因秦故事以立畤也。虽然,秦立国后,郊天则可,立畤则不可。何以言之?汉人传畦畤形“如种韭畦”,然畤字从田,疑凡畤皆然,不但畦畤。“如种韭畦”即田畴之状,周祖后稷教稼穑,故祭之之坛如此;秦虽郊天,不当以周人之祖配食,焉有为坛如田畴之状哉?晚周礼乐废弛,立畤郊天,但存仪式,而意义全失,秦人不察,辄承其制,不为典要矣。要之,畤本周人旧俗,周人郊天,以后稷配享,而后稷始教稼穑者,故祭之之处,设畤以象田畴焉。汉人所传秦时畦畤在人先祠下,秦承周制,是周诸畤所在之祠宜亦有“人先”之名。坛状如田畴而祠名“人先”,非后稷而谁?故曰畤出于稷也。如周人郊天配稷,以畤为坛,则舍人说“履帝武敏”为“履天帝之迹于畎畝之中”,果不为无因,而余所疑履迹为祭礼中一种象征的舞蹈,其所象者殆亦即耕种之事矣。古耕以足踏耜,其更早无耜时,当直以足践土,所谓畯是也。《公羊传·宣六年》注:“以足蹋曰踆。”《续汉书·郡国志》注引《博物志》“东阳县多麋,十千为群,掘食草根,其处成泥,名曰麋畯”,畯之言踆也,以足践而耕之曰畯,麋畯犹言麋耕耳。履帝迹于畎畝中,盖即象征畯田之舞,帝(神尸)导于前,姜嫄从后,相与践踏畎畝之中,以象耕田也。
周祖后稷,字当作畟,稷乃谷之类名。《说文》“畟,治稼畟畟进也”,畟当从田从夋省,畟畯一声之转,本为一字。周人称其田神曰畯,实即后稷也。传言弃为帝喾子,帝喾者一曰帝俊,俊亦与畯同。古周字从田,而周畴音复同,周盖即田畴本字。天神曰俊,田神曰畯,先祖曰后稷,氏曰有周,义皆一贯,然则郊祀而有象耕之舞,又何疑哉?
《论衡》云“衣帝喾衣”,帝喾即帝俊,为周人之上帝,说已详上,衣者,《周颂·丝衣序》“《丝衣》绎宾尸也,高子曰灵星之尸也”,《通典》礼四引刘向《五经通义》:“灵星为立尸,故曰:‘丝衣其,会弁俅俅。’传言王者祭灵星,公尸所服之衣也。”说者谓高子即《孟子》所载论《小弁》诗之高子,是其人生于战国,而灵星亦当为周时祀典,故《论衡·明雩篇》曰“今有灵星,古昔之礼也”,《史记·封禅书》曰:
汉兴八年,或曰周兴而邑邰,立后稷之祠,至今血食天下,于是高祖制诏御史,其令郡国县立灵星祠,当以岁时祠以牛。
《续汉书·礼仪志》曰“言祠后稷而谓之灵星者,以后稷又配食灵星也”,是灵星亦周郊祀之异名。祠灵星,公尸衣丝衣,载会弁,以象天帝,是姜嫄衣帝喾衣,即衣尸衣,衣尸衣而坐息于尸处,盖即“攸介攸止”时行夫妇事之象征,此或据晚世之制言之,其事虽与古异,其意则同也。
以上专就《生民》诗为说。诗所纪既为祭时所奏之象征舞,则其间情节,去其本事之真相已远,自不待言。以意逆之,当时实情,只是耕时与人野合而有身,后人讳言野合,则曰履人之迹,更欲神异其事,乃曰履帝迹耳。
“履帝武敏”之解释,既如上述,请进而论此事与姬姓之关系。
《左传·隐八年》众仲曰:“天子建德,因生以赐姓,胙之土而命之氏。”此释姓氏二字之义最晰。考氏即古地字,如云“有周氏”即保有周地之人,故曰“胙之土而命之氏”;姓生一字,某姓即某所生,故曰“因生以赐姓”。传说修已吞薏苡而生禹,故禹为姒姓,简狄吞燕卵而生契,故契为子姓,姜嫄履大人迹而生弃,故弃为姬姓。苡姒例为同字,姒姓者犹言苡所生也,卵一曰子,子姓者犹言卵所生也,此皆易晓。独迹姬字形字义,了不相涉,履大人迹而姬姓,其故难详,故王充疑其非实。其言曰:
失意之道,还反其字。苍颉作书,与事相连。姜嫄履大人迹,迹者基也,姓当为“其”下“土”,乃其“女”旁“臣姬,从女从臣,本篇中臣字应为字。疑形近而误。”,非基迹之字,不合本事,疑非实也。(《论衡·奇怪》篇)
案王说非是。姬字从臣,臣古颐字,颚骨也。古语臣齿通称(详《说臣》),齿从止声,故臣声字或变从止。(一)《尔雅·释草》“斩茝,麋芜”,樊光本茝作芷。《礼记·内则》“妇或赐之茝兰”,《释文》本茝又作芷,《名医别录》“白芷一名白茝”。(二)《玉篇》亦赜字。案《易·系辞上传》“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依文义,赜当为,从足与从止同。(三)《字汇补》有歵字,音义与赜同,当即赜之别构。《隶释》汉碑颐作,从正亦与从止同。以上列三事例之,则姬亦可作。汉碑姬作姃,从正与从止同,是其确证。止为趾本字,古通称足为止,足迹亦为止。姬从臣犹从止,是姬姓犹言足迹所生矣。王氏拘于字形,不知求之于声,因疑乎周初以来所不以为疑者,而斥为“不合本事”,不亦诬乎?且王氏知迹训基。而不知姬基音同,音同则义同,故姬亦可训基。《广雅·释言》“姬,基也”,《史记·三代世家》褚先生曰“姬者,本也”,本亦基也。王氏训诂逊褚、张辈远远矣。又《说文》巸古文作戺,《书·顾命》“夹两阶戺”,《西京赋》“金阶玉戺”,戺即基字,《公羊传·庄十三年》注“土基三尺土阶三等曰坛”,阶戺即阶基。墙之基址谓之巸,齿之基止谓之颐,足所基止处谓之赜,其义一也。赜一字,说具上文,而于许书又为迹之重文,然则谓“姬之为言赜也,赜迹一字,故履迹而生即得姬姓”,亦无不可。王氏必执女旁姬之字与迹无涉,岂其然乎?
复考旧传古帝王感生之事,由于履迹者,后稷而外,惟有伏羲。
《御览》七八引《孝经钩命决》“华胥履迹,怪生皇牺”;
同上引《诗含神雾》“大迹出雷泽,华胥履之,生宓牺”;
《山海经·海内东经》引《河图》“大迹出(各本误在)雷泽,华胥履之而生伏羲”;
《潜夫论·五德志》篇“大人迹出雷泽,华胥履之,生伏羲。”
余尝疑伏羲为犬戎之祖,犬戎与周或本同族,故传言伏羲画八卦,文王演之,而《易》称《周易》。今复得此证,益信前说之不谬。《乐记》疏引《孝经钩命决》曰:
伏羲乐为立基。
立大古字通,基者迹也,立基即大迹耳。立基为伏羲乐名,正“履帝武敏”为舞之比。《封禅书》“秦宣公作密于渭南,祭青帝”,伏羲字或作宓若虙,密宓虙一字,密畤即伏羲之畤,故曰青帝也。《封禅书》又曰:“德公……用三百牢于鄜畤,作伏祠,磔狗邑四门以御蛊菑。”鄜伏音近,鄜畤亦伏羲之畤,伏祠即伏羲之祠,因知上文云文公作鄜畤,祭白帝,白实青之误。伏字从犬,伏羲、盘古、槃瓠本一人,传说槃瓠为犬,与此祭伏祠,磔狗以御蛊菑亦合。盖平王受逼于犬戎而东迁,秦襄公逐犬戎,收周故地,因受封焉,秦立伏羲之畤,因犬戎之神而祭之也。伏羲履迹而生,后稷亦履迹而生,事为同例,然则秦因犬戎之俗祭伏羲于畤,亦周祭后稷于畤之比矣。
二十九年一月九日,晋宁
(本篇原载于昆明《中央日报·史学》第72期。)
龙凤
前些时接到一个新兴刊物负责人一封征稿的信,最使我发生兴味的是那刊物的新颖命名——“龙凤”,虽则照那篇《缘起》看,聪明的主编者自己似乎并未了解这两字中丰富而深邃的含义。无疑的他是被这两个字的奇异的光艳所吸引,他迷惑于那蛇皮的夺目的色彩,却没理会蛇齿中埋伏着的毒素,他全然不知道在玩弄色彩时,自己是在与毒素同谋。
就最早的意义说,龙与凤代表着我们古代民族中最基本的两个单元——夏民族与殷民族,因为在“鲧死,……化为黄龙,是用出禹”和“天命玄鸟(即凤),降而生商”两个神话中,我们依稀看出,龙是原始夏人的图腾,凤是原始殷人的图腾(我说原始夏人和原始殷人,因为历史上夏殷两个朝代,已经离开图腾文化时期很远,而所谓图腾者,乃是远在夏代和殷代以前的夏人和殷人的一种制度兼信仰),因之把龙凤当作我们民族发祥和文化肇端的象征,可说是再恰当没有了。若有人愿意专就这点着眼,而想借“龙凤”二字来提高民族意识和情绪,那倒无可厚非。可惜这层历史社会学的意义在一般中国人心目中并不存在,而“龙凤”给一般人所引起的联想则分明是另一种东西。
图腾式的民族社会早已变成了国家,而封建王国又早已变成了大一统的帝国,这时一个图腾生物已经不是全体族员的共同祖先,而只是最高统治者一姓的祖先,所以我们记忆中的龙凤,只是帝王与后妃的符瑞,和他们及她们宫室舆服的装饰“母题”,一言以蔽之,它们只是“帝德”与“天威”的标记。有了一姓,便对应地产生了百姓,一姓的尊荣,便天然地决定了百姓的苦难。你记得复辟与龙旗的不可分离性,你便会原谅我看见“龙凤”二字而不禁怵目惊心的苦衷了。我是不同意于“天王圣明,臣罪当诛”的。
《缘起》中也提到过“龙凤”二字在文化思想方面的象征意义,他指出了文献中以龙比老子的故事,却忘了一副天生巧对的下联,那便是以凤比孔子的故事。可巧故事都见于《庄子》一书里。《天运篇》说孙子见过老聃后,发呆了三天说不出话,弟子们问他给“老聃”讲了些什么,他说:“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云气而养(翔)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喈,舌举而不能讯,予又何规老聃哉!”这是常用的典故(也就是许多姓李的楹联中所谓“犹龙世泽”的来历)。至于以凤比孔子的典故,也近在眼前,不知为什么从未成为词章家“獭祭”的资料,孔子到了楚国,著名的疯子接舆所唱的那充满讽刺性的歌儿——
凤兮凤兮!何如(汝)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不但见于《庄子》(《人间世篇》),还见于《论语》(《微子篇》)。是以前读死书的人不大认识字,不知道“如”是“汝”的假借,因而没弄清话中的意思吗?可是汉石经《论语》“如”作“而”,“而”字本也训“汝”,那么歌辞的喻意,至少汉人是懂得。另一个也许更有趣的以凤比孔子的出典,见于唐宋《类书》所引的一段《庄子》佚文:
老子见孔子从弟子五人,问日:“前为谁?”对曰:“子路,勇且力。其次子贡为智,曾子为孝,颜回为仁,子张为武。”老子叹曰:“吾闻南方有鸟,其名为凤……凤鸟之文,戴圣婴仁,右智左贤,……”
这里以凤比孔子,似乎更明显。尤其有趣的是,那次孔子称老子为龙,这次是老子回敬孔子,比他作凤,龙凤是天生的一对,孔老也是天生的一对,而话又出自彼此的口中,典则同见于《庄子》。你说这天生巧对是庄子巧思的创造,意匠的游戏——又是他老先生的“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吗?也不尽然。前面说过原始殷人是以凤为图腾的,而孔子是殷人之后,我们尤其熟悉。老子是楚人,向来无异词,楚是祝融六姓中芈姓季连之后,而祝融,据近人的说法,就是那“人面龙身而无足”的烛龙,然则原始楚人也当是一个龙图腾的族团。以老子为龙,孔子为凤,可能是庄子的寓言,但寓言的产生也该有着一种素地,民俗学的素地(这可以《庄子》书中许多其他的寓言为证)。其实凤是殷人的象征,孔子是殷人的后裔,呼孔子为凤,无异称他为殷人。龙是夏人的,也是楚人的象征,说老子是龙,等于说他是楚人,或夏人的本家。中国最古的民族单元不外夏殷,最典型中国式而最有支配势力的思想家莫如孔老,刊物命名为“龙凤”,不仅象征了民族,也象征了最能代表民族气质的思想家,这从某种观点看,不能不说是中国有刊物以来最漂亮的名字了!
然而,还是庄子的道理,“腐臭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腐臭”,——从另一种观点看,最漂亮的说不定也就是最丑恶的。我们在上文说过,图腾式的民族社会早已变成了国家,而封建的王国又早已变成了大一统的帝国,在我们今天的记忆中,龙凤只是“帝德”与“天威”的标记而已,现在从这角度来打量孔老,恕我只能看见一位“申申如也,夭夭如也”而谄上骄下的司寇,和一位以“大巧若拙”的手段“助纣为虐”的柱下史(五千言本也是“君人南面之术”)。有时两个身影叠成一个,便又幻出忽而“内老外儒”,忽而“外老内儒”,种种的奇形怪状。要晓得这条“见首不见尾”的阴谋家——龙,这只“戴圣婴仁”的伪君子——凤,或二者的混合体,和那象征着“帝德”、“天威”的龙凤,是不可须臾离的。有了主子,就用得着奴才,有了奴才,也必然会捧出一个主子,帝王与士大夫是相依为命的。主子的淫威和奴才的恶毒——暴发户与破落户双重势力的结合,压得人民半死不活。三千年惨痛的记忆,教我们面对这意味深长的“龙凤”二字,怎能不怵目惊心呢!
事实上,生物界只有穷凶极恶而诡计多端的蛇,和受人豢养,替人帮闲,而终不免被人宰割的鸡,哪有什么龙和风呢?科学来了,神话该退位了。办刊物的人也得当心,再不得要让“死的拉住活的”了!
要不然,万一非给这民族选定一个象征性的生物不可,那就还是狮子罢,我说还是那能够怒吼的狮子罢,如果它不再太贪睡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