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手谕问兄《汉书》已阅多少,兄自去腊起,实已改阅《史记》。札记亦随阅随做,并未拘前后,每次字数亦不拘定。近稍温阅《左传》,但札记仍用《史记》材料。此外自修功课,去岁寒假前已阅毕黎(莼斋)选《续古文辞类纂》,本学期正阅姚选本,未毕。近以大考在即,中文自习功课多未照格履行。兄现为文,气息尚不能醇厚,总由读周秦文字太少,暑假回家,当从此下手。积雨新霁,黄昏人静,远闻管声,不觉思乡,书此恍惚见隔湖闻一多家乡湖北浠水故居门前的望天湖。炊烟缕起,万树上浮,人语阗然,正与弟立山上纳凉也。此询近安。
兄多上言
阳五月十二日夜分
驷弟如面:
前书计已入览。朔风多历,家中大小均吉否?颇念。上星期,五哥曾来清华园,晤谭移时,傍晚始去。渠白门之行,当在兼旬内外。二哥佐戎边徼,甚蒙当道殊遇,视越昔滇居之邅蹇,自有霄壤之悬。然而碌碌风尘,跋涉千里,得此寒官,内顾之艰莫纾,亦堪冷齿。闻迩来颇见礼于道尹,邀充秘书,且甚相倚重,穷途得此,堂上二老人之心庶差可慰耳。前寄归诸题,均有所拟作否?为选古文二首有领略否?经、史务必多读,且正湛思某鞫,以通其义,勿蹈兄之覆辙也。兄近每为文,非三四日稿不脱,此枯涩之病,根抵脆薄之故尔。今课程冗杂,惟日不足,尝求闲晷稍读经、史,以补昔之不逮,竟不可得,因动私自咎悔,呜呼,亦何及哉!弟腹病近发否?摄生不可不讲,然亦不可以此自馁。病者身也,心志则不能病。起居以时,饮食惟适,立心坚确,向学不懈,阴阳亦退而听命矣。勉旃!
(附:近作三首评退日再寄)(注古文一首)《周刊》二份,望詧收。
兄多上言
阳十一月廿五日
驷弟:
到校后,作诗、抄书、阅同学所作诗,又同他们讲诗,忙得个不亦乐乎,所以也没有功夫写信给你。我的《红烛》(我的诗集)已满四五十首,计划暑假当可得六十首。同学多劝我付印问世者,我亦甚有此意。现拟于出洋之前将全稿托梁君治华即梁实秋(1903—1987),清华1923级毕业生。编订,托时君昭瀛时昭瀛(1901—1956),清华1922级毕业生生。经理印刷。我于此道亦稍有把握,不致太落人后。我愿你亦多用功,我定能助你。相传李太白醉而见月于水中,因入水捉月,遂溺死。此事虽不甚可靠,然确为作诗好材料。我现在正作此诗名日《李白之死》。脱稿后,即寄来一读。
二哥事发表否?冯孝章近况若何?你的近状若何?望一一告我。余续谈。
兄一多
三月廿八日
驷弟:
我答应你两星期前回信,直到现在才实行,真对不起。
我现在可以批评你的笔记了。
王光祈王光祈(1891—1936),音乐学家和社会活动家,字润玙,笔名若愚,四川省成都市的温江区人。1920年赴德国留学,研习政治经济学,1923年转学音乐。1927年入柏林大学专攻音乐学,1934年以《论中国古典歌剧》一文获波恩大学博士学位。他的研究,开东方民族音乐之先河。代表作有《东方民族之音乐》《欧洲音乐进化论》《论中国古典歌剧》等。所讲外国人居室陈设华丽的原因未必尽实。这些只是相对的说法,未必是绝对的。你说外国的社会经过艺术化,更不实在。你又说中国美术向来不发达,“向来”当改为“近来”。唐宋之美术之发达据西人之考据真是无可比伦。江浙人宁饿着肚皮穿好衣服,他们这一点确乎是比较可取的一点。若说中国人十分轻美术也不对。诗在各种艺术之中所占位置很高(依我的意见比图画高),但诗之普遍诚未有如中国者。在中国几乎无处没有诗。穷家小户至少门联是贴得起的,门联上写的不是诗是什么?至于从前科举时代凡是读书过考,谁不要会作几句诗!至于读诗诗更是普遍了。《唐诗三百首》《千家诗》一类的课本西方是找不出的。
东方之具形美术(即图画、雕刻、建筑)所以比较地不发达,而文学反而发达——这亦非偶然。图画等艺术须耗费物料甚多,然后才能完成。中国人物质文明不发达,故多费物料即成奢侈,盖物质不发达,不能浪费也。文学或诗之创造可以绝对不依赖于物质。我能作一首诗,口里念出来,我的诗就存在了(连写都不必写)。但图画必依赖笔墨纸等物而后存在。仅一概念不成图画也。中国人穷,花不起钱,诗却可以尽量地做,毫无消耗。诗是穷人的艺术,故正合物质穷困的中国人。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中国人贱视具形美术,因为我们说这是形式的,属感官的,属皮肉的。我们重心灵故曰五色乱目,五声乱耳。这种观念太高,非西人(物质文化的西人)所能攀及。
我现在着实怀疑我为什么要学西洋画,西洋画实没有中国画高。我整天思维不能解决。哪一天解决了我定马上回家。
有一个多月没有作诗。上星期作了一篇批评郭译莪默的文,寄回国来了。我希望第五期的《创造》可以登出。
听说《清华周刊》的文艺增刊要登我的《忆菊》,你看见过否?这是我的一篇得意之作,朋友们懂诗与否的莫不同声赞赏。你爱读否?
寄钧弟的信看见否?草此,便问近好!
兄多
二月十日
驷弟:
我实在对不住你,同你写的信太少了。但这里有个原由。每次你的信来,我总想等到那天有暇,长长地写封回信,殊不知事情既忙,脾气又懒,长信到底写不成,不独长信,连短信也写不成了。我想以后不要这样野心,信来了便作答,有时候,多写点,否则写少点,也聊胜于无。前星期寄归一函讲《红烛》已卖与泰东事,不知收到否?
你信中提到沫若所讲关于艺术与人生之关系的话,很有见地。但我们主张纯艺术主义者的论点,原与他这句话也不发生冲突。但是说他已将这纠葛的问题解决了,我又不信。我还是拘守我的老主张。你又问精神和肉体互相关属,是何理由。其实这很明白,肉体是方法,精神是目的。达到一种目的必须一种方法,但方法的价值是在其能用以达到目的的。若无目的,还要方法何用呢?若没有字,笔也没有价值存在了。字写完了,笔可以抛掉。字到底比笔要紧些。精神是字,肉体是写字的笔。
你抄来的笔记中论人生之罪恶与忏悔一段,理论辟透,文词焕发,气势浑厚。我初次看过,忽略过了,今天再阅,才知道我的弟弟能作这样的文章,我快乐极了,我快乐极了!驷弟,你当努力,你可以作个诗人,或小说家,或戏剧家。你的天资够了,只看你将来的努力如何。平常你的文字有些拖泥带水,这一段,好极了,便叫我自己写起来,也不过如此。
《蕙的风》实秋曾寄我一本。这本诗不是诗,描写恋爱是合法的,只看艺术手腕如何。有了实秋的艺术,才有《创造》第四期中载的那样令人沉醉的情诗。汪静之汪静之(1902—1996),安徽绩溪人。1921年起在《新潮》《小说月报》《诗》《新青年》等杂志发表新诗,与潘漠华、应修人、冯雪峰创立湖畔诗社。本不配作诗,他偏要妄动手,所以弄出那样粗劣的玩艺儿来了。胡梦华胡梦华(1903—1983),名昭佐、字圃荪,安徽绩溪上庄乡宅坦人,梦华擅长写作,遗著多种。的批评我也看见了,讲得有道理。文学研究会的徐玉诺徐玉诺(1894—1958),又名言信,笔名红蠖,河南鲁山县人。五四时期著名诗人、作家。出了一本《未来的花园》,见过否?实秋不喜他,我却说他颇有些佳点。徐君是个有个性的作家,我说他是文学研究会里的第一个诗人。自圣诞节后我只作了两首诗,一是《园内》,你可在今年的《清华周刊》的纪念号见到,还有一首名《长城下之哀歌》,现在修改,拟送《创造》发表。这两首都是极长的诗。《园内》恐怕是新诗中第一首长诗。我近来的作风有些变更,从前受实秋的影响,专求秀丽,如《春之首章》、《春之末章》等诗便是。现在则渐趋雄浑、沈劲,有些像沫若。你将来读《园内》时,便可见出。其实我的性格是界乎此二人之间。《忆菊》一诗可以作例。前半形容各种菊花,是秀丽,后半赞叹,是沈雄。现在春又来了,我的诗料又来了。我将乘此多作些爱国思乡的诗。这种作品若出于至性至情,价值甚高,恐怕比那些无病呻吟的情诗又高些。
我的画兴也日浓。我现在又渐有在此多留年余的倾向,但此时还早,说不定将来的事呢!你现在看些什么杂志?关于文学,《创造》同《小说月报》都不可不看。别的非文学的杂志也要看。法文进境如何?日记多作固好,但不要太占了看书的时间。不妨试作些诗或小说,以资练习。你将来专门那一种学问,现在固不必定,但无论如何,以文学作副科,配合你的性情,又是件很有价值的事。你若要专门文学也好,但我不勉强你。将来到底专门什么,现在也无妨想想,却不必遽然决定。旧书亦当看。
你回家后考察两妹及孝贞的进步到底如何,请详细告我。家中还有什么新闻望亦多告我。二哥的近状若何?三哥事有变否?五哥事有变否?都望详细告我。
我在此邦同级中组织了一个通信的团体,吴泽霖、罗隆基、钱宗堡、蒲薛风、沈有乾、何浩若都在此团体中。我们所做的事,就是互相通信,报告消息,讨论问题。这是留学生生活中之新发明。将来实行了,一定在这干枯孤寂的留学生活中加进一点新兴趣、新精神。八哥与他们同级的时昭瀛、潘光旦、刘聪强、陈石孚、刘昭禹也组织了一个同类的团体。
草此便问近好。
(通信处要法文的或英文的。速寄来。)
兄一多
三月廿五日
驷弟:
寒假所作札记并信都收到。札记大体甚好,确见进步,可喜,但以后可节录佳者一、二节寄来评阅,盖过多你既不胜抄写之劳。我亦无暇细评,且亦无尽评之必要也。我意你目下亦不可太费多时于札记上,阅览更要紧也。
久不接家中来信,你的信里亦未提及家中一字。远人其何以奈此!父亲大人每责我写信不密而以八哥与我相衡,岂知八哥所接之家书亦密于我者哉?家中若许人岂数月中无时涂一二字寄来乎?我若写信不勤,功课忙碌,非无因也。我不信全家之人除你而外皆为忙人,且忙甚于我也。我虽为书呆,亦不致呆如木石,而无思家之情也。
近来生活尔尔。饭健虽犹如常,然而心灵之愉乐,无足道者。客居万里者,除接家信外,更无乐事。家书不可得,则望友书。有友如实秋,月为三四书来,真情胜于手足矣。驷弟乎!
你非劝我勿系怀乡梓者乎?吾亦知系怀何益。然人非全为理智动物,情难胜也!我近数年来,不知何来如许愁苦?纵不思乡,岂无他愁?大而宇宙生命之谜,国家社会之忧,小而一己之身世,何莫非日夜啮吾心脏以逼我入于死之门者哉!曩者童稚,不知哭泣,近则动辄“冷泪盈眶”,吾亦不知其何自来也。
近方作《昌黎诗论》,唐代六大诗人之研究之一也。义山研究迄未脱稿,已牵延两年之久矣。今决于暑假中成之。家中《义山诗评》四本请速寄来,勿误勿误!工部诗云: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我诚知攫取名誉非难事也,然今亦已看穿矣。顾犹孜孜于著述者,非求闻望,借以消磨岁月耳。
家中不另作书,借此恭请,门合室全安!
兄一多问好
四月八日
此为支字第一号
拟迁居,通信暂寄
MrTWen
C/o MrCYChang
33Snell Hall
University of Chicago
Chicago,III,
USA
以后信可由弟处寄,不必由南京寄。五哥有信先寄弟处,弟加封寄美为便。
驷弟:
沪字第四号顷收到。我既云移居,何以来信又寄旧处?糊涂至此!前函已告你新住址,兹再列如下,望注意:
MrTWen
5601 Blackstone Ave
Chicago ,III
USA
前函称《创造》二卷一号已出版,何以至今不见寄来?我嘱你办的只此一事,尚不能应时照办乎?十哥若在沪,望速函请寄一本来,不然,有朋友在沪,亦当托办。因我拟在此杂志中多投稿,必欲新出各期以为快。俟你到沪后,则再订一全年,由该书局直接寄美,以免你们自寄容易忘却也。你若再忘办此事,则我将直接寄钱与书局订购,但我想该不致必出于此举!从前各期皆十哥经手寄来,此款已付清否?计自第二期至四期(二本)共四本,实合洋一元六角,望查清付还为要。二卷一号确火速寄来,千万,千万,千万!
美校今日毕课,本年成绩已开展览会,其中我颇有作品。暑假学校在两星期后。
札记以后当停作。因为此时间读书,获益更多也。札记之用乃在:(一)养成批评精神,(二)练成作文。据我看来,你近来写信及札记中,文词畅达,间亦有美丽之词句。如此,则作文之练习并非你的亟务,至于所谓批评精神者,无非就是“学而不思则罔”的“思”之意耳。据我又看来。你已经会“思”了。于今你的缺点乃差近于“思而不学则殆”。读书甚少,仅就管窥蠡测之智识,“思来思去”,则纵能洋洋大篇,议论批导,恐终于万言不值一杯水耳。例如本次札记所谈老子哲学,固见思力,但此种问题,我尚望之却步,况吾弟之初学,岂能必其言之成理乎?此种见解存之脑中可也,笔之于书则不值得。故目下为弟之计,当保存现有之批评精神以多读书史,所谓“学”与“思”并进也。至于“述而不作”,孔圣犹然,吾辈则第当“思”而不“述”耳。
前函又言读书甚慢,此非好习惯,当求打破。凡读文学书,如小说、诗词等,不妨细读,反复吟咏,再四绎,以深领其文词之美。若读哲史或科学,则当速读,但观大意,不求甚解,即把捉其想思而不斤斤于字句之穿凿也。此办法本并行不悖,但弟所切需者速读耳。
来书又问读旧书从何下手。《清华周刊》中有梁任公先生一文,论此甚详,参看可也。杂志除《创造》外,若《学艺》、《东方杂志》、《民铎》、《改造》亦宜多看。以求得普通知识。从舒弟学英文及社会科学甚佳,当努力。
泽霖、努生二友今日来芝,书毕即往晤谈。草此并问近好,兼请双亲大人暨全家福安!
乡间又恐旱,确否?
兄一多覆言
六月十四日
芝字第五号
驷弟如见:
此信到沪,计弟已来校。接读后望速转家中,因未另作书也。八哥已于上星期到芝,现与我同居。他拟下年即在芝校肄业。如昭瀛、景超两友亦来此,则同居起爨,否则或与我同寓。起爨之举,自能节省经费。但我因上课往返须坐火车,冬日冰雪积地,跋涉为劳,宜近车站而居,彼等则求近芝校校舍,故我不能加入也。然彼等若肯牺牲求一折中之地点,则我亦未始不愿相从也。此事无论如何,非旦夕能定者。当俟赴麦城夏令会晤景超,再作道理。此间暑期学校已毕,诸友皆先后离芝赴麦。八哥明日偕努生前往。我后日搭逖生汽车同行。夏令会期约长一周,会后又有新清华学会成立会,故在麦须勾留旬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