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雪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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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雪袍子

时至今日,那一幕,仿佛就在昨天。

我依然记得那种惊恐和绝望,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将我抓住。我已经用尽了我的全部力气,从小积累起来的所有能量,就在那几十分钟里,全部消耗掉了!伏在滚烫的钢梁上,我的躯体,那么轻,轻得就只剩下一件衣服的分量,白色的蛇衣,安安静静地,等待被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风,悄悄带走,那经历蜕皮后成长了的蛇,早不知去向何方……

当我看到那艘巡逻艇,看见爸爸站在上面,力量重新回来了。它在我的躯体里膨胀,让我的脊背长出了翅膀……熟悉的人,和更多陌生人的人,歌声,像是从天空中传来,从梦中传来,轻柔,体贴,让我感到巨大的安慰。

我难以报答这宽宏和关怀。

我跳下的瞬间,江风拍着我的耳朵,仿佛涛声一样。

我记得阳光浮在水面上,那耀眼的光芒,以及江水淡淡的腥味。

当我和爸爸紧紧抱在一起的时候,我已经再没有一丝力气,好像回到婴儿时期,头垂在他肩上,呼吸我熟悉的他的气味。

爸爸颤抖着,凑在我耳边说:“小忻,你长高了!”

就像乐曲演奏到高潮,主音乐器狂热地攀登,无暇顾及其他。事实上,在跳桥事件之前的那些日子里,小马叔叔,爸爸,杨老师,赵贵爸爸,卖烤红薯的男人,还有这个城市的众多警察,他们想尽各种办法,在找我,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那个神秘男人,是山东的一个民营企业家,他在经营失败后,来南方寻找机会,结果又出了车祸,差点把命丢了。是爸爸救了他,他们成了好朋友。这当中的曲折故事,以后找机会再给大家叨叨。

赵贵的爸爸买了一辆小车,准备开回风镇去,马叔叔和杨老师跟他们先走,我和爸爸留下来配眼镜。戴上眼镜后,我什么都看清楚了,公共汽车站的站名,楼房上的广告,天空中偶尔飞过的小鸟……至于街上的那些树,密密的人群,更是像镶了亮边一样。我去向阿星和阿黄告别,第一次看清楚阿星脸上的痣,和阿黄鼻子上的小雀斑。

爸爸一直紧紧拉着我的手,好像怕我又丢了。当我们走过一座人行天桥的时候,刚下过一阵小雨,黄蜻蜓飞出来了。

“爸爸,你还记得黄蜻蜓吗?”

“不记得了,你是说乡下的黄蜻蜓吗?”

“爸爸你看!”

“哦?”

太阳出来了,黄蜻蜓从那些湿漉漉的花里飞出来。那儿有一个摄像头。有好多个,装在不同的方向。穿黄绸子衣服的算命先生们,坐在自己的小凳子上,这边有三个,那边有五个。他们都暂时没有生意,眼睛一齐直直地盯着我们,我们刚走近一点,他们就张嘴了。“抽签吧!”他们齐声说。

回风镇的长途汽车上,我们很少说话。爸爸可能认为,目前我最需要的,是休息。我知道,他不忍问及我流浪近六十天的生活,不想我又沉湎到那些噩梦之中。他小心、体贴,望着我,眼睛里充满只有父亲才会有的,那种无言的关切。

我其实很想告诉他,把我的那些朋友,一一说给他听,雅克,阿黄,阿星,北川,罗杰,谢莉亚,远洋姐姐……我遇见了那么多聪明、美丽、可爱的人。

可是,他一次次地制止了我。

他的眼里噙着泪水,久久地注视我,手掌轻轻地在我头顶摩挲,偶尔问我,有没有感到不舒服,我摇摇头,伸手过去,紧紧抓住他的手。

经过一个白天一个夜晚,汽车到达县城时,刚好是早晨,天空那么干净,像水洗过一样。太阳从山头上冒出来,照到城东山坡的大石头上,金光闪闪。我又好像看到了以前的自己,就在那块大石头上,每天都茫然又忧伤,在那里守望。

我轻声说:“到了。爸爸,你还走吗?”

“不,儿子,”他说,“我再不走了。”

我又回到我生活了那么多年的、爸爸视为故乡的地方,这个小县城,坐落在四季分明的高原盆地上,那么安静,很容易被人忘记。但是,如果你离开了它,它会多么让人怀念啊!

秋天的步子近了。根据小学毕业考试的成绩,我和小根、刘博、郭欣雨都上了县城最好的中学风镇一中,我是个中学生了。

很多变化,是在不知不觉中完成的。当我看到小根依然喜欢玩弹子游戏,菲菲照样一边看男孩子玩耍,一边啃手指甲,就想到自己过去的一些行为,比如到处扔纸球,或者当着别人的面挖鼻孔。现在,我不会了。

我和阿星、阿黄、雅克,经常在QQ上见面,好像我们一直就是在一起的。阿黄开学后有了很多新朋友,雅克被他爸爸送去加拿大读语言学校,住在一个加拿大老奶奶家里,每天只能吃面包、牛奶和土豆,还得自己洗衣服,他总在叫苦,觉得比在深圳惨多了。

阿星每天看报纸,看到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就告诉我们。和我们有关的一些人和事,他也到处打听,然后让我们知道:丁丁的妈妈去了戒毒所,丁丁被她的亲爸爸领回去了。远洋姐姐听说去了北京,成为一个专业的T台模特。罗杰刚上大四,就开始到企业打零工,很少去地铁唱歌了。黑色爱丁堡开工以后,已经改名,叫“威尼斯公寓”,用洋名字唤起人们对新生活的向往,让他们把一生的血汗钱拿出来,买它的一个小小单元——阿星说,卖得老贵了,一线江景……是广州最贵的楼,得几万块一平方。

石头还在,老地方,每时每刻,一仰脸就可以看见他在天空下,英俊魁梧,笑容很含蓄,又很灿烂。我常常会想起他,偶尔,也在心里和他说说话。只有用心灵说话,他才能听见我,我才能听见他。

当我要和他说话的时候,我得做好准备,安静下来,撇开四周的一切,包括声音,进入某种心情,闭上眼睛,把自己送回到可以看见他的那个地方,然后,仰起脸来。

那是我们的仪式,石头和人对话之前的仪式,必须的。

我一生的经历,都被压缩在流浪的那两个月里了。

爸爸陆陆续续给我说了一些他的事。他去南方后的一段时间,找不到工作,也捡过易拉罐。后来,在一琴行里做杂务。我六年级暑假的时候,爸爸惦记我,回家看我,才知道我出事了。他看到我写给小根的信,又在网络上查看南方的新闻,发现宝马车事件的图片报道中,我就在那头拖车的老水牛背上……

我说:“爸,你走后,我一直很担心你。”

“你担心我什么?”

“你的身体。你不知道,我还去结核病院找过你。”

“我的病早好了,我还定期去检查的,一直没事,我都不用吃药了。否则,我怎么能够出去打工啊?”

“我还担心,怕你找不到工作,怕人家欺负你。那么长时间,你到底怎么过的啊?”

爸爸想了想,说:“外面总是好人多过坏人的。我们在外面的时候,不能总是依靠陌生人的善意,也不要因为怀疑和恐惧,就拒绝他们,是吗,小忻?”

“嗯。”

“只要你勤劳、善良,并力所能及地去帮助别人,就可以得到友爱和回报。当然,你还得学习,一直学。”

“嗯。”

“忻,我不会再离开你了。我如果照顾不好你,就算在外面挣到一点钱,也没有什么意义。”

“爸爸,我希望你就在县城里找个工作。”

“我会的。”

他想了想,又说:“你的那些同学,父母不在身边的,你叫他们来家里吃饭,和你一起做功课吧。我今天就去买木料,做一张大桌子,给你们用。”

“爸爸你太好了!”

我想了想:“爸爸,可以让北川来和我们一起生活吗?如果他愿意,他哥哥也同意的话。”

“当然,如果他哥哥同意,他也愿意的话。”

“谢谢你,爸爸!”

以后,当我听到我的同龄人抱怨,说“大人总是很难知道我们心里在想什么,他们的事儿太多了,总是急匆匆的,并且都认为他们手头上的事,才是最重要的,真令人伤心”,我就觉得心里特别安慰,特别踏实,因为,我的爸爸,我唯一的亲人,他知道我在想什么,担心什么。

只有一个问题,他一直让我感到费解——那就是,关于我妈妈。

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爸爸告诉我,他的工作问题有点眉目了,虽然钱很少,只有几百元,但,总算不会饿肚子了。

我也很高兴。我说:“爸爸,如果妈妈在,她也有一份工作,那多好啊。”

他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自从戴上眼镜后,我就有了把眼镜往上推的习惯动作。我推推眼镜,假装随意地,把心里放了很久的话说出来:“爸爸,你去广东,没有找她吗?”

他嗯了一声,低着头,不看我。

吃完饭,他做完清洁,去房子外面呆了好一会。

天黑了,他轻轻回到小砖房里,开灯,说:“光线暗了就要开灯啊,注意眼睛。”

我做完功课,抬起头来,看到爸爸的神情少有地严肃、凝重。

他说:“忻,寒假,我带你去乡下爷爷的学校看看。那个时候,再告诉你妈妈的事情,好吗?”

我用手指往上推一下眼镜。

我没有感到任何不安。我对他点了点头,开始在心里等待冬天。

西北风刮了一个多星期,冬天来了。

汽车在盘山公路上爬行了很久很久。谁说历史是无法回去的呢?我感到,我们在回去,就要进去了,过去的历史。

天空灰蒙蒙的。我们先是慢吞吞地往上升,大半天之后又往下降落。窗外的风景千篇一律,始终是那些庄稼地,泥层很薄,刚刚清理过,起伏着小小的波浪,小麦的种子,就埋藏在一道道新鲜的土峰泥浪里。

这是一段最让人疲惫的时间,脑子里懵懵的,什么也想不起来。我闭上眼睛很久,再睁开,汽车还是围绕着一座大山打转,嗡嗡声一直不变。我们看到的,还是那些刚刚种下小麦的土地,和几间草房子,只是,它们越来越近了。

我看看爸爸,他也在看我。他脸色苍白,眉头皱起来,我知道他一直忍耐着。

他一直都是这种忍耐的表情。但如果问他,他是不会承认的,唯恐引起我的不安。

大概我的脸色也不好。

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包姜片。

“爸,你做的吗?”

“嗯,我用盐腌了一下。你含一片,挡挡汽油味,就不晕了。”

“我想开窗。”

“可是,”他看看周围,“太冷了,别人会受不了的。”

“那就不开了。”

他想想了想,说:“忻——”声音犹豫。

“嗯?”

他又等了一下,我转过脸来了,他才说:“我一直担心,你吃了那么多苦,会不会变……”

他又不说了,望望我,又望望前方,再望望我。

我猜到了他的意思。

“爸,我不会变坏。真的,爸。并不是所有运气不好,或者吃苦受屈的人,都会心怀抱怨,变得恶毒。至少,你的儿子我就不会。”我像他的同龄人一样,认真地告诉他,“我只是觉得,夏天的那几个月,我好像活了几十岁。”

“对不起,儿子。”

“为什么?你没有对不起我,爸爸。我们快到了吗?”

“再翻过一道山梁,就到了。”

我们在一个叫风谷的小镇下车。

我曾经对这个小镇多么熟悉,爸爸带我来赶集,街头街尾都挤满了人,他总是先买一块香甜的发糕给我,然后再去挑选家里需要的菜。我们挤出人群,立刻闻到新鲜的牲畜粪便气味。然后我们背着一箩筐土豆青菜,唱着歌回风谷中学的家了。

小镇添了很多房子,但从前那温馨、充满活力的景象不再。街道肮脏,杂乱,尽管是冬天,车开过的时候,仍然卷起灰尘的巨浪。

从风谷镇,得走五里路,才能到风谷中学。中途,我们在以前爸爸常来挑水的龙井那儿歇息。冬天的井水热气腾腾,井水依然甘甜,它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只是四周的灌木长得更高更茂密,让我觉得很安慰。一朵朵只有冬天才有的粉红色的刺蔾花,点缀在干枯的灰白色的荆棘上,好像童年时候的一张张笑脸,来迎接我了。

离开龙井,再穿过一大片庄稼地,又翻过一个小山坡,就看到学校了。站在高高的山岗上,爸爸指给我看——松树林,教学楼,大操场,教工宿舍。我们加快步伐,我们走下山岗,飞跑下去,脚后跟震得我身体里的骨头痒痒的。近了,近了,到了!

但是,它们没有了我童年记忆中的庞大和广阔,几栋水泥房子可怜巴巴地呆在山洼洼里,没有钟声,也没有人影,只有一种说不出的荒凉。

(在我的记忆里,松树林是无边无际的,将整个山岗覆盖,是和天边那些像房子、像军舰、像岛屿的白云连在一起的。而大操场,那么辽阔,我们可以整天在上面奔跑……)

校长出来迎接我们。天冷,他戴着厚厚的雷锋帽,帽耳朵拉下来,紧紧包住下巴。

校长说:“这就是周忻啊?哟,长这么大了,戴上眼镜,像个小大学生哩。”

我不好意思:“我上初一了。”

等他把帽耳朵掀开,我才依稀想起,这张脸孔曾经熟悉——他是爷爷的学生,爸爸的同学。他老了,下巴上有花白的胡碴。我转头看爸爸,爸爸也老了,只是我天天和他在一起,没有感觉出来。

校长住在学校里。假期,学校里就只有他们一家人了。

他带我们到处走走,看看。

有绿色琉璃瓦的苏式教学楼已经不见了,现在的教学楼是混凝土的,有三层高。我们住过的木房子被拆掉了,那儿现在建了两层水泥房子,是学生宿舍。

我感到很失落。

学校的四周,被大片的村落围住,从东边开始,分别是张家寨、李家寨、王家寨。

校长是张家寨人。他说,当年爷爷把校址选在这里,就是考虑这几个上千户人家的村寨,有太多读了小学就在家务农的孩子。

村寨的下面,是大片的庄稼地。再往下,就是峡谷和河流了。

我们重新回到大操场上。操场铺上了水泥,又冷又硬。过去的操场是泥土的,十分光滑,我们喜欢光着脚在上面跳跃,是很有弹性的。

操场边,那两株挂大钟的杉树还在,钟已经不在了。校长说,现在都用电子钟了,就在教学楼里。

那么,敲钟的大爷也不在了。

总之,现在的学校,和任何学校都是相似的,有操场、旗杆,有教学楼和行政楼,千篇一律,它不是我童年时的那个学校了。

爸爸指着操场北面的两棵大树,问我:“忻,你还记得那两棵树叫什么名字?”

“青冈树。爷爷说,它们是气象树。如果看见青冈树变红,就要下雨了。”

“嗯。你还记得在这里看过的电影吗?”

我想了想。从前,每隔一段时间,爷爷就会请外面的电影队来学校放电影,银幕就拉在两棵青冈树之间。

“我看过《地道战》、《地雷战》、《小兵张嘎》、《平原游击队》,还有《秋菊打官司》,还有……”

爸爸欲言又止。

校长缩着脖子,重新把帽耳朵系好,两只手套进袖筒里。

他对爸爸说:“孩子一直跟着你?那你成家没有啊?”

爸爸给他递了个眼色。

“哦,哦。”他说,“住我家吧,我叫她们回张家寨。”

“不行不行,”爸爸说,“大冷的天,你别折腾嫂子,我们回镇上的旅店住。”

第二天,我们整天在山野里,寻找爷爷的坟。荆棘划破了我的裤子和手掌,流出的血很快凝固,成为一条黑色的线。

爸爸一直在叹息,他说,原本是记得的,可树啊、草啊一长起来,就找不着了。

我们站在一座小树林边上,回首望去,处处是杂草覆没的坟茔,但上面悬挂着白色的纸幡,所以老远就一眼望见。爷爷的坟上没有纸幡,所以,被杂草和荆棘覆盖了。

回到镇上的小旅店里,天黑下来了,天空里布满乌云,西北风把窗纸吹得噼啪响。热情的店主送来一个烧煤块的小泥炉,我和爸爸围着它,冻僵了的手、脚逐渐恢复知觉。

“对不起,停电了啊。”店主又过来说,“今天轮到我们这一片停电。”

“没关系,没关系哦。”

夜里,我们一直坐着,炉火把对方的脸照得红红的。门和窗关得严严实实的,房间里很温暖。一想到爷爷的坟茔不知在什么地方,挨冻受寒,我的心就紧起来,难受得透不过气。

“爸爸,我们找不到爷爷,爷爷更孤独了。”我几乎哽咽。

“小忻……”爸爸艰难地说,“你还记得爷爷的性格吗?他是最勇敢,最乐观的人。你还记得他唱歌给你听吗?”

“记得。”

“其实,爷爷还在,爷爷一直都在的。”

我抬起头来,看爸爸的脸。炉火给他瘦削的脸上抹上温暖的红光,让他看起来像电影里的人一样。

“你知道,有句老话,叫落叶归根。你知道它的意思吗?”

“知道。”

“还有一首清代诗: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这个我也知道,龚自珍《己亥杂诗》第一首。”

“我说爷爷还在,就是这个意思。花瓣、树叶掉下去了,就成了泥土的一部分,又可以长出新的花草和树木。爷爷还在,只是不像以前那样了,他就像树叶变成泥土和养分,在新的树木的身体里存在,他会在每一个生命里存在,比如,在我的生命和你的生命里。”

“我相信,爸爸。”

“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别人的一部分。他爱过你,他就在你的生命中。我们以后,也会在别人的生命中存在。”

“我相信,爸爸。你这样说,我好受多了。”

爸爸给我倒一杯水。

“你今天累坏了。喝了水,睡觉吧。明天,我们就回去,好吗?”

“我不想回去,我也不困。”

“你真的不困吗?”

我看着爸爸的眼睛,鼓足勇气:“妈妈也在我的生命中,对吧?告诉我妈妈的事情吧,我都十三岁了!别再犹豫了,爸爸,你应该告诉我的。”

“我想等……”

他发出一阵咳嗽声。

“我想要你现在就告诉我。反正,我今晚不睡觉了。说吧,爸爸,你应该让我知道。”

即使是在火光里,我也能够看到,一丝惶惑掠过爸爸的眼睛。

他的声音又变得艰难起来。

“忻,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是你爸爸,你会怎么想?”

“这个呀,我来告诉你我怎么想。”

我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来:“听着,爸爸——‘如果你驯养我,那我的生命就会充满阳光,你的脚步声会变得跟其他人的不一样。其他人的脚步声会让我迅速躲到地底下,你的脚步声则会像音乐一样,把我召唤出洞穴。然后,你看,看到那边的麦田了吗?我不吃面包,麦子对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麦田无法让我产生联想,这实在可悲。但是,你有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如果你驯养我,那该会有多么美好啊!金黄色的麦子会让我想起你,我也会喜欢听风在麦穗间吹拂的声音。’”

爸爸听得入神了。

“这是一只小狐狸对小王子说的话。爸爸,我就是那只小狐狸,你就是小王子。”

爸爸闭上一只眼睛,又把另外一只眼睛眯起来。

这是小时候爷爷常和我玩的游戏,叫“大眼、斜眼”。爷爷每闭上一只眼睛,我就得跟着他闭,另一只眼睛得大大地睁一次,再微微地眯一次。该闭的闭不上,该睁大的睁不开,该眯的没眯上,都算输,输了就得背唐诗。现在想起来,我才明白,爷爷的这个游戏,是专门为我设计的,因为我弱视的那只眼睛,看起来总是睁不开的样子。

所以,我就取掉眼镜,闭上一只眼睛,又把另外一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向爸爸展示我长大后眼睛的能力。

爸爸笑了,我们一齐笑了。

爸爸摘下帽子,说:“我不是小王子,我是个老头了。你看,我没有金黄色的头发,我的头发原先是黑色的,鬈曲的,现在变灰了,掉了不少,以后就会像爷爷那样,变成列宁。”

“那是遗传的。爸爸,我真希望我也从你这里遗传点什么,哪怕是秃顶。”

“你不会秃顶的。你就是皮肤有点黑,但我喜欢,这是最健康的肤色。你现在很清秀,等以后模样全长出来,会很帅!”

我没有忘记我的话题。我在等待着那个特殊的时刻。我隐隐约约感到,关于妈妈,对爸爸来说是个艰难的话题,对我又何尝不是!一个人要面对自己生命中的秘密,不能没有勇气。我铁心了,一定要在今夜,知道我想知道的一切。

我把水杯递过去:“爸,喝水。”

爸爸接过水杯的时候,手有些发抖。但是,我已经拽不回自己。等他喝了水,我再次恳求:“告诉我,我妈妈是谁,是什么样的人,她为什么一直没有和我们在一起。”

他又咳了一声。他并不是想拖延。

“关于她,我一点也不了解。”他说。

“为什么?”

“我并没有和她结婚,也不知道她是谁。”

“爸,你没糊涂吧?我太吃惊了。”

“没有。”爸爸说。

我安静下来,耐心等爸爸把他的历史打开。

“十三年前的那个暑假,学校里没有放假,大家都去帮村寨里的农民干活。晚上,就在大操场上放电影,是一部很新的外国片,《人鬼情未了》。我们预先就到几个村寨里去通知了,请乡里乡亲们都来看,结果,来了很多人,大操场都站不下了。电影散场的时候,人都走尽了,就剩放映员在收机器,爷爷陪着他。这时,爷爷听见了婴儿的声音。他在自己的凳子下面发现一个篮子,里面有个小小的婴儿……”

我的声音完全变了:“难道,就是我?”

“包裹里有张小纸条,写着你的出生日期。爷爷用手指拨开包布,你不哭了,含住他的手指不放。爷爷把你抱回家。以后,我天天熬米汤喂你。”

“她什么都没有留下吗?像那些电视剧里一样,玉佩啊,银锁啊什么的,可以证明我的身份的。难道她不想以后找到我吗?”

“有一条围巾,是城里人用的那种,棒针织的海马线围巾,上面绣了一个名字:王小丫。”

我沉默许久,终于,不出声地哭了。

“她扔下你,不等于不爱你。她一定遇到了难处。”

爸爸把我抱住。

“你瞧,她多聪明,把你送给爷爷,爷爷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我依然哭,哭了很久。

我再次变回了那个婴儿,就由爸爸抱住,在炉火边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黑色爱丁堡的那只白鸽子,它飞过来。我吹着口哨,向它打招呼,同时责备地问:“怎么才到啊?”

它说:“咕咕。”同时把红色的小脚伸给爸爸。

爸爸捏住那张纸条,问:“它带什么给我们呀?”

我不好意思地说:“一首小诗,我写的。”

“你写诗?哦哦,写了什么呀?”

“雪袍子。”

“哦,哦。”

爸爸展开来看,我赶快跑了。

第二天早上,我一直睡到十点过才醒来,肚子饿得咕咕叫。

爸爸还在睡。被子里很暖,整夜,爸爸一直把我的双脚抱在怀里。

我轻手轻脚从被子里抽身,起来,穿戴好,去店主的小商店买两碗方便面和几个卤鸡蛋,泡好面,再叫爸爸起床。

吃过早饭,我们把裤脚扎紧,向王家寨奔去。

一路上看不到人影。

冬天的乡下,真的十分荒凉,如果你一个人在这样的季节里走,一定会迷路的。那些光秃秃的梧桐树和槐树的枝桠,伸在灰蒙蒙的天空里,几只乌鸦盲目地飞过,发出饥饿的叫声。天空,大地,找不到一片绿色的树叶。

走了一个多小时,到王家寨了。寨门口的古树上,挂着很多红布条,那是年年岁岁人们的祝福和祈愿。

寨子里,家家关门闭户,连牲畜也躲在它们的圈里,不做声。

整个世界都因为冷而寂静无声,紧缩了。寂寞在寂静中,被成亿倍地放大,大到整个地球都轻起来,在虚无的空气中茫然转动。

多么荒凉!

我庆幸,我是和爸爸在一起的。我们就像是人类最后剩下的两个,已经走到地球的边缘,一个身体虚弱的中年男人,和他收养的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要说,男人和男孩心里有同样的温情,并且,这温情保持着恒定的热度,不会因为他们没有血缘联系而冷却,是什么在给他们的心、给这温情加热?是爱,他们彼此深深地爱着对方。

就在那片刻,我突然理解了爱和生命,和这整个世界的关系。如果没有爱,世界一片荒凉,地球就是一个坚硬然而虚无的存在。

我的妈妈,如果有爱,她一定很美丽。如果她没有,我们要把自己的,给她留着。

我转脸向爸爸,爸爸不看我。但,我知道,他和我心心相印。

他艰难地拖动自己僵硬的腿,他的腿一定又犯风湿痛了。他小心地隐瞒着腿痛,对我微微一笑,说:“找找吧,说不定……”

我们在寨子里转了一圈,那么漫长,好像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没有人影,连牲口和家禽也看不到。这和我童年记忆里的乡村,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很久,终于,我们看见一个戴绒线帽的老人,在茅草房子后面的地里干活。他的手脚因为冷而捏不住锄头,笨拙地、慢慢地把那些土疙瘩一块块敲碎。

我们走上前。我说:“大爷——”

老人直起腰,扭过头来。

“大爷,我是周忻,他是我爸爸。我们来找一个人,女的。”

“女的?叫什么名字?”

“王小丫。”

“小丫?我们这里的女子都叫这个名啊。她长什么样?多大?”

我想了想,说:“她长得像我,年纪嘛,也许和我爸爸差不多大吧。”

“我们寨子里的小丫,没有戴眼镜的。”

“我不是戴着眼镜来到世间的。”

我取了眼镜,请他看我的脸。

他摇摇头,表情疑惑,又陌生。

“大爷——”

他拄着锄头,决然地说:“你们肯定找不着。寨子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小孩都比你小,大人都比他老。”他指我爸爸。

“那么,”爸爸说,“快过年了,出去打工的,就要回来了吧?”

“这个,难说。回家可不容易,太远了。要是没挣到钱,更没法回了。”

他说着,呼出一口浓浓的白气。

“你们看天,”老人指指天空,“要下雪了。今年这场雪一定很厉害,打工的都回不来了啊!”

下午,我们回到小旅店。天空黑乎乎的,像给棉被捂住了。

吃过晚饭,爸爸就一直站在窗前。

店主过来说:“天气预报,有大降雪。班车已经停开,你们恐怕得多住些天了。”

“哦?”爸爸有些不安。

我从他身后把他抱住:“爸,不怕,我和你在一起的。”

“儿子……”

“爸,我永远都是你的儿子,是你养了我!”

爸爸转身用手臂勾住我的头,他的眼里噙着泪。

他说:“忻,你真的长大了,我很高兴,很放心,真的。”

我想,父亲对每个人来说,意义都是一样的。但是对我,格外不同。

第一朵雪花飘下来了,我伸手去接,没接住。

“爸爸,这么说,我和你都是出生在这里的了。”

“嗯。”

“爷爷出生在风镇?”

“爷爷出生在重庆,在风镇长大。”

“爷爷的爸爸出生在哪里?”

“苏州。”

“再往上,爷爷的爷爷,出生在哪里,你知道吗?”

“再往上,我就不知道了。”

“这么说,我们都不知道,哪里才是真正的故乡。”

“说不清。你想想,以后你的孩子,你的孩子的孩子,也不知道会出生在什么地方呢。”

雪越下越大。它们好像憋得太久,终于可以飞翔了,所以,那么急迫地挣脱天空的抑制,飘向大地。

我的眼镜蒙上一层湿雾,擦干净后,我发现,远方的景物已经模糊了。世界开始在白色中膨胀和蔓延,雪,将那无边无际的寂寞和荒凉改变。曾经那么低沉、陷落的大地,开始丰满和上升。在雪花的聚会里,在它们花瓣的缝隙里,一定藏有很多很多声音,这些声音会汇集起来,包裹大地,响彻天宇。

“爸爸,我想听你拉小提琴。”

“它早坏了。我吹口琴给你听吧。”

我们的口琴随身带着。

爸爸开始吹出一支曲子,正是我最最喜欢的《银匕首》。

雪下得更快、更密了,它们多么喜欢音乐啊!它们纷纷旋转起来了啊!

爸爸一直给它们伴奏……

“我叫——我不告诉你。”

“嗯,我猜,这是很容易猜到的,”那人得意又狡猾地斜看着我,说:“嗯,我明白了,你就是那个,周校长家的那个……”

我突然觉得,他有点嘲笑的样子。

我生气了:“我是哪个?你说!”

“斜眼!”他大叫一声,跑了。

我哭了,沿着小路回家去。奶奶看见我,厌恶地喊:“看你一身泥,你又做什么孽啦?”

爷爷把我拉过去,给我擦掉鼻涕:“嗯,乖,忻儿没错,没错,啊?你是好孩子,是世界上最最幸运的孩子,现在是,以后也是,对不对?”

我没错。谁错了,我不知道,也不追究。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我们都是一样的,是精子和卵子结合成的生命——我上中学就知道这个了。爷爷先是叫我“幸运”,后来才改叫“小忻”。

“可是,爷爷,他叫我斜眼。”

“没关系,”爷爷说,“斜眼可以看见更多的东西。我们来玩大眼、斜眼的游戏,好不好?”

“好的,爷爷。”

“准备好了啊,大眼,斜眼——该你了!哟,没睁开,哈哈,没睁开!”

“忻,你笑什么?”

爸爸用一块绒布仔细地抹拭着口琴。

“我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就是你昨晚玩的那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爸爸,你看,雪好大,那些连起来的山都白了,房子也白了。”

“这雪会一直下下去的。”爸爸有些担忧。

两个小时以后,一尺厚的雪盖住了山头,盖住土地,盖住了整个乡村。鸟儿们不见了,西北风也早早停息,白雪的世界高高耸立,纯净、柔和,无边无际,就像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梦。

“爸爸,爱斯基摩人给雪取了三十多个不同的名字呢。”

“那,你喜欢叫它什么?”

“我想,世界上的雪只有两种。”

“哦?”

“一种是冰冷的,一种是温暖的。”

“嗯。”

“爸爸,你说我妈妈,她是在南方吗?”

“应该是的。”

我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妈妈不会冷的。她喜欢雪吗?一定喜欢的。雪纯洁、温柔。如果没有雪的拥抱,土地怎么能够在春天醒来呢?

如果妈妈正在回家的路上,她一定累了。

如果她是一棵麦苗,就让雪袍子把她盖上。

2009年3月初稿,6月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