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雪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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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人鼠

一个乘警远远地向我走来。

他肯定知道我已经陷入绝境,无路可逃,所以,他不慌不忙,迈着八字腿,就像每一个装备齐全、酷爱擒拿的警察一样,无须动干戈,就可将猎物轻松捕获。

那瞬间,我好像听到他的大马靴的嚓嚓声,甚至听见他像那些电影里的警察一样,得意洋洋地吹响口哨。

我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了,转身跑。

才跑出几步,我的胳膊就被紧紧地抓住了,仿佛鹰爪从天而降。我无力地抬起头。

不是警察,而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尖嘴缩腮。如果他的眼睛不是那么小、那么黄的话,挺像鹰的。他额头上的头发染成了金色,脸上挂着假模假式的笑,叫我:“小兄弟!”

我不想理他,把脸扭开。

“来啦,小兄弟,遇见强哥你很幸运啦,强哥我有东西给你吃的啦!”

“你把我的手抓痛了!”

他抓得更紧。他像拧一只小鸡,拖着我走。他那么瘦,力气竟然很大。我试图抗拒,赖到地上去,他一下子就将我提起来,尽管我还背着很重的书包,他仍然让我悬空,双脚离地。

“我的衣服!要被你扯破了!”

“再啰嗦,把你扔江里!”

我被他拖着,沿铁轨跑了一段,又穿过一片枯黄的草地,再走进一个长长的巷子。

很快,一片低矮破烂的油毛毡棚屋,像黑色废墟,出现在眼前。

我就是在那里认识阿黄和雅克的。

瘦男人打开一个木板上面横竖又钉了很多木板的门,把我推进去,再使劲把门锁上。

一股乡下牲畜圈的臊味扑面而来,耳边是叽叽喳喳的小孩说话声。

我屏住呼吸,紧紧闭上眼睛,许久才睁开,勉强看清,里面是一个大间,六七个小孩子,多数比我小,衣服破烂邋遢,挨着墙根坐着。有一两个小孩,好像不到五岁,那种担惊受怕的样子,如同经常遭到虐待的小动物,尽量把自己的身体缩小,准备忍受新的折磨。他们紧挨在一起,两双眼珠子不停地转动,因为警惕和惊恐,暗幽幽地发亮。

这就是警方一直在调查、追踪的,被人贩子们称为老鼠窝的地方,里面的每一个小孩,来自不同的地方,都是他们的老鼠。孩子们被拐骗来之后,有的被转手卖掉,有的被送去黑工厂做童工,大多数则一直留在这里,被他们强迫和训练当老鼠,偷盗,或者乞讨。

老鼠窝里有温暖的稻草发酵的气息,还有面食发霉的气味。所有气味混在一起,在幽暗之中,将人熏得昏昏欲睡。我揉了一阵眼睛,感觉光线更适应一些。这里原来应该是个废弃仓库。坑坑洼洼的地上,垫着厚厚的稻草、破纸箱和报纸,感觉只要脚一踏上去,就会有灰尘喷吐出来。

小孩子们一齐盯着我看。可能是光线太暗了,他们的眼睛很亮。又因为瘦,所有人的眼睛都显得特别大。

我仿佛进了狼窝,无数幼狼眼睛发绿地望着我。看看自己,我穿的是校服,比他们好多了。我不知道他们会怎样对我,下意识地将背上书包的带子抓紧,做好被他们围上来狠揍一顿的准备。

他们没有,仍在原地一动不动。仔细看,他们甚至有点懒洋洋的。

有人说:“新来的。”

“哪里来的?”有人指着我。

我反问他:“你们是哪里来的?”

一个瘦高个站起来,因为他脸上有两片微弱的反光,我猜他戴了眼镜。他说:“按规矩,得新来的先说。”

他就是雅克,十四岁,是这里最大的。显然,他是他们的头,他什么做派,他们就什么做派。

不过,我很快放心,因为,他没有任何暴力倾向。他人很瘦,明显营养不良,眼镜后面的目光,机智又单纯,像有缺陷的天才。

我语气轻松,向他们表示友好:“我是从火车上来的。”

一个小孩说:“哟,谁不是从火车上来的!”

另一个小孩反驳:“我就不是。我是在街上被抓来的。”

又一个小孩大声说:“我本来在建房子的地方,我爸爸妈妈在那里建房子。我想吃冰激凌,走出那个地方就迷路了,就被老板拉到这里来了。”

我问:“谁是老板?做什么生意的?”

“老板就是强哥啊,他是干什么的你不知道?他就是管我们的,是我们的老板。”

老板原来就是那个抓我的,像鹰一样的人。

小孩子们开始吵起来,每个人都想把自己的来历说一番,乱糟糟的。尤其是那些小小孩,大概就是七八岁的样子,说话的时候喜欢推来推去。结果,有人摔倒,哭起来了。

看来这些小狼还不是吃肉的,我放心了。

我在靠墙边的空地坐下来,想休息休息。这样不断地时空转换,真受不了,我一直晕乎乎的。

戴眼镜的瘦高个和另一个小孩来到我面前。我的眼睛完全适应了这种半明半暗的环境。

他伸出手来:“介绍一下,我叫雅克。”

“我叫黄洋新,大家都叫我阿黄。”

我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我的名字告诉他们。

雅克拿来手电筒,在自我介绍的时候,照一下自己的脸,又照一下阿黄的脸。他很瘦,皮肤粉红,薄得透明。戴黑框宽边眼镜,鼻梁上全是雀斑。阿黄八九岁的样子,个不高,五官都长得很好,很紧凑,有点像外国小孩,一看就是很诚实很容易合作的那种。他的头发黄得像稻草,我猜,他的身体里一定缺少某种让头发自然黑的元素。

我对他们都有好感。尤其是雅克那个先照自己脸的细节,让我觉得他很有风度,所以,当他照我的脸的时候,我没有反感。

“我叫……”

“你可别编一个什么字啊号啊或者艺名什么的,我们都用真名!”

望着雅克和阿黄严肃的样子,我一咬牙,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但你们得为我保密,求二位嘴下留情。”

“关系到荣誉吧?”

“关系到生死存亡!”

雅克像太空战士一般把右手贴上胸口,眼睛直直望着我。不知为什么,我被他感染,仿佛进入了一个什么剧情中,虽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角色,却必须要摸索着把戏演下去,演得精彩。

“哦?”他们对望一眼,表情更酷了一些。

“好的,我决不告诉老板!”

“我也一样,为你保密!”

雅克想了想:“可是,我们怎么称呼你呢?又不能把你的名字叫出来。”

“你有小名吧?最好是和大名决不搭界的那种。”

我感到为难。我小名和大名差不多是一回事。

雅克觉得阿黄聪明但不够彻底,所以他把阿黄拉到一边,亲自思考这个问题。“有了!”他拍自己的脑袋,“我看,你就叫战神吧,你刚才站在门口的样子,蛮有型的!”

“不好。”我否定了。

阿黄又来插嘴:“叫奥特曼,这个名字好,我们很多人崇拜奥特曼。”

“这个,”我有些犹豫,“太不谦虚了吧?”

雅克拍板:“行,就叫奥特曼。我们总得有个威风一点的名字才行。”

“不是我们,是周忻,周忻叫奥特曼。”

阿黄的强调让雅克多少有些不快。他不吭声地把自己的充电节能手电筒藏好。我正想说点什么转移一下话题,外面传来脚步声。

“请教二位,这里是什么地方?”我紧张地望着从门的缝隙泻进来的灯光。

“你是不是被蒙着眼睛带进来的?一条黑布把眼睛蒙住。”

他们还想回到戏里,我没兴趣。而且,棚屋外面明显是成年人的脚步声,令我有些紧张。

“我在站台上,被你们说的那个老板抓住,拖到这里来了。这里真够黑的,一点光都没有,到底是梦里,还是在地底下?”

“这里是……”

雅克的话没说完,门“砰”的一声被踢开了,是金色头发的瘦男人,手里拧一个布袋子。他的背后,是午后明亮的阳光地。

他为适应里面的光线,闭紧眼睛,然后飞快甩脑袋。瘦人连脖子都比一般人灵活啊。

阿黄说:“看样子,强哥今天就只有你这条大鱼了,抓你之后一无所获。”

“还强哥?我看他比我爸爸老多了。”

雅克总是要抢在别人前面发表意见:“哎,现在的人都是这样的,喜欢人家叫他小什么的,或者张生李生啦,或者强哥力哥啦。如果是女人,更麻烦,都大婶级别的人了,你不叫她小姐她还不高兴。”

阿黄补充道:“大婶级别?骨灰级别的都要叫小姐呢。”

他们发出笑声。

瘦男人跺脚,怪叫:“皮子痒了?说过了不准和新来的人交头接耳,不准交换情报!别自以为聪明哦!”

雅克和阿黄迅速离开我,梭回原来的位置。

“啪啪啪!”

瘦男人拍掌,大家立刻起身,列成两队,齐声说:“老板好。”

我迟疑着站起来,没有站进他们的队列。

我在想,他会不会当着他们的面先揍我一顿——这往往是山寨里老大们的做法,给新来的人一个下马威,让其往后服服帖帖。

他没理我,开始训话:“饿了吧?没开工,当然没饭吃。今日全部都要轮换地方。记住我的话,每天都要换地方,不要总在一处捞食,否则就会被警察捉住。拿到什么都要交回来,不准私藏东西,哪个敢不听讲,小心我把他做成老鼠干!”

没人吱声。一个小孩抽鼻涕,呼呼的声音传染开去,好几个小孩都发出抽鼻涕的声音。

他弯腰打开脚边的布袋子,拿馒头出来给大家,每人一只。拿到馒头的,屁股上就挨一脚,被踢到门口,扑倒后又迅速起身,跑出去。

有人动作慢了,就和后面的人一起边啃馒头边往外走,老板立刻骂起来:“就是没记性,讲了几多次,一个一个地出去,出去后不准交头接耳,不要在一起让警察觉得你们是一伙,各走各路,谁都不认识谁!”

等他们都走光了,他拿着最后一个馒头在我眼前晃动。我的肚子咕咕叫。看他的样子,并不准备给我,我把口水咽下去了。

他说:“不能不劳而食,对不对?你今天啊,先学习学习!”

“你要我做什么?我是三好学生,坏事我是不会做的。”

“三好学生?三好学生怎么会离家出走?你们这些小混蛋,在家里给老爹老妈宠得不耐烦了,跑出来。既然出来了,落到我强哥的手里,你就不是你了,就是一只老鼠。你这个乡巴佬,估计和他们不一样。你敢来捞世界,活该落到我的手里。跟我,就少废话,没有这个不字可讲!”

他抓紧我的手臂把我拖出门,满地白花花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你还背个书包?真是累赘啊!”

他毫不费力就把书包从我身上扯下来,扔进黑屋子里,再锁上门。

我们来到火车站前面的广场上。

这个人来人往的地方,感觉有整个风镇那么大。

太阳正在头顶上,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低下头,连自己的影子都找不着;抬起头,到处是闪光。远处的高架桥上车流不息。

有一种嗡嗡的声音,好像很远,又很近,是这大城市的声音,由无数的声音汇聚而成。就好像水和奶粉、膨化剂、糖等各种各样不好吃的东西,搅和一起并经过低温处理后,成为美味无比的冰激凌。车的声音,人的声音,高架桥颤抖的声音,广告的声音,还有种种数也数不清的声音,它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搅和成声音的冰激凌,有些甜蜜,但不解渴;又很远,像梦中的河流的声音。

我昏昏欲睡,脚下轻飘飘的。

所有的人和物,都有一种光,围在他们四周。那些被光围着的人,动作很快,一会儿就不见了,你一眨眼,刚才那个位置上就换成了另外的人。所有的男人都差不多,漂亮的小姐们也是一个样。哦,城里的小姐太漂亮了,你无法认清谁是谁。

人们来来往往,他们就像是在电影里一般。

广场外面的大街上,全是汽车,太多了,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多车,密密麻麻走到一起来,各种各样的,以黑色和灰色为主。大概是前方某个路口塞住了,它们走得很慢,甚至比人还慢,慢吞吞,又无可奈何。

金毛鼠,是我现在给老板取的名号,我决不会叫他强哥的。他把我往他的身边拉。他的嘴巴很大,嘴角一直拉到腮边。当他张嘴的时候,就露出满口又尖又臭的黄牙。

他的脸上挂着讨好人的微笑,那是给别人看的,是为了让人们以为我们是一对亲密的父子。暗地里,他又瘦又硬的手指像铁铐一般抓紧我,并不断使力。

“你首先要学会寻找目标。”他的声音很低,但很清晰。

火车站出口处很快拥出一群群人。我熟悉他们的面孔,就和我在火车上所见的那些人差不多。他们都是来广东打工的,肩上扛着家纺棉被,手里提个红白条纹的尼龙编织袋。出站后,许多人还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向旁边人打听什么,本地人不愿多事,装听不懂,绕开去。有的有老乡来接,得等,在广场上蹲下来,或坐在尼龙袋上,模样疲惫,给烈日烤得十分烦躁。他们一定想不到,南方的太阳简直就像火一样。

不时也会看到有三三两两的巡警,踱着步子。

老板对这些打工仔没兴趣。

他拖着我从他们中间穿过,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他也不看那些警察,好像他们谁都管不着他。他的这种态度倒让他和那些警察相安无事,警察们一般只注意东张西望、鬼鬼祟祟的人。他真是块老姜。

我们在广场的角落徘徊一阵,又去看一个显示列车到站信息的电子显示屏。他是要把我俩假装成一对前来接站的父子。

就这样来来回回地,我感到又饿又累。一开始,我并不想说话。县城人们最爱说一句话:到什么山,唱什么歌。我落到了他的手里,就只能先顺从顺从,了解形势。最后我忍不住叽叽咕咕起来,发出抱怨的声音。

他不理我,只是当我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就使劲掐我一爪,疼得我全身颤抖。

我实在顶不住了,全身发软,头冒虚汗,身体往下滑,像布条一样。他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一个馒头,塞到我手里。当我往地上坐去的时候,他松开了我的臂。

他蹲下来,眼睛发亮,凑在我耳边说:“看见了吗?那个北方佬……”

他的身上有一股很奇怪的香水味道。可能因为在太阳底下炙烤,香水变味了,加上他有严重的狐臭,熏得我想吐。他掐住我的脖子,把我的头往一边扭。如果我继续梗着脖子,他的长指甲就会掐进我的肉里。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是一个穿得很体面的高大男人,拧着一只考究的小皮箱。他出站后来到广场上,放下箱子,开始掏出手机打电话。他嗓门那么大,喇叭一般,卷着舌头,老远就谁都听见了,他要朋友来接他。讲完一个,又拨一个,挨个找人,通知他们他到了,要他们晚上摆开饭局。

金毛鼠说:“机会来了,看见了吗?这就是机会呀。知道该怎么做吗?慢慢走过去,像逛街一样自然地走过去,接近他,但是不要引起他的注意。注意观察他的表情。如果他起疑心了,你一定要走开……慢慢靠上去,避开他的眼睛,在他背后冲上去,拉了箱子就跑。那箱子是有轱辘的,你可能拧不动,要拖,立刻拖去地下人行隧道……新手都是发财手,等他发现箱子不见,我们已经在别的地方帮他清理东西了,肯定有不少好东西!”

我不动。我说:“求你,我不会,我怕……”

他使劲掐我的脖子。我刚要叫出声,又被他捂住嘴。有人从我们身边经过,回头看,大概感觉到他和我之间的异常。他立刻说:“乖,乖……”同时对那心中怀疑的路人微笑、点头。

危险一消除,他又暗中往死里掐我。他手上使劲,脸上笑着,警惕地看看四周,见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才松了手。

“这是第一次,你必须做。做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你就不怕了,就有经验了……强哥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你这个捞仔是个聪明仔,你要做起来,肯定比他们谁都强……你要不听话,我整死你!”

他换了手,转来抓住我的肩膀,眼睛却死死盯着那个身材高大肚子圆圆的北方男人,担心目标突然消失,丧失了机会。

我突然有个主意:“强哥,还是你上吧,我没做过,肯定会失败的。还是你上,啊?我望风,你交代好接头地点,你做完之后,我在你指定的地方等你……”

他跳起来:“狗屁!小人精!想跑?没门!我告诉你,我一般是不会亲自出手的,我是老板。有你们这些老鼠,我还用亲自做吗?我已经是老板了,再怎么说,起码也算是个高级主管,明白?死捞仔,你装傻,我不会放过你!”

歇了一会,他又说:“再说,警察不会注意小孩子,就算你被抓了,也容易被放过,大人可不一样。我要总是亲自动手,早进去了……”

他又着急,又很不甘心,同时,又担心北方男人的同伴这时出现,把他接走。这真的是个好机会,而且那箱子里肯定有不少值钱的东西,甚至可能有很多钞票呢,听说许多北方的老板就是用行李箱装钱到南方做生意的。

“可是我做不来啊,我会被发现的,还会把你也暴露出来。”

“奶奶的,你这个兔崽子……”

我知道他不敢在广场上对我怎么样,就尽量赖着,拖延时间。

他着急起来:“那些小东西都哪里去了啊,都是没脑子的东西……”

他正骂骂咧咧,突然转怒为喜:细瘦的雅克出现了,扬着头,东张西望,皮肤白净,整个人像一根站立起来的豆芽。

老狐狸迅速给雅克打了个手势,远远地做了指示,立刻拖我走。

我们站在磁卡电话旁边,好像在商量打电话的样子。金毛鼠对我说:“我现在不需要你动手了,但你得去对那个北佬进行干扰,直到雅克得手。”

“我不懂怎么干扰啊……”

他满口脏话:“去,你就去围着他转圈。我就在这里看着你,以他为圆心,从那儿到这里为半径的圆圈内,你无论往哪里跑,我都会在十五秒钟内抓住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

“去,快点!”

我相信他真的能在十五秒之内抓住我。而我又不能向那些有精无神的警察求助,他们如果知道了我的底细,他们才是率先要抓我的人。

我来到北方男人旁边,开始绕起圈来。

大肚子的北方男人疑惑了,偏着头看我,眼神好像说:“奶奶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金毛鼠在不远处监督我。

我看着地面,尽量离大肚子北方男人近些,压低声音,又必须让他听到:“赶快离开,有人要抢你的包!”

他没有听清楚我的话。

不但没听清,他还生起气来,嘴里脏话连篇,骂我,说的全是方言,又伸出一只穿崭新名牌球鞋的大脚,想踢我。

我只好跳开去,同时唱起歌来:“北方佬扬基骑着小马要去到那城里,头上高高插着羽毛多么的神气。北方佬你了不起脚步合着节奏,遇见漂亮姑娘你千万别冒傻气……”

他听我唱,又骂傻B,以及一些别的难听话,同时愣愣地瞪着我。

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圈子绕的,只是一个前奏而已,专门迷惑猎物的。

金毛鼠看我已经引起北方男人的疑惑和注意,达到了他想要的效果,招手要我撤退。我一回到他身边,他立刻死死抓紧我,拖着我走开。

北方男人一直目送着我们走远,放松了警惕。

此时,雅克已经得到金毛鼠赶快下手的示意。他被巧妙地掩护着,猫一般轻捷地从后面接近太阳底下的胖男人。

北方男人毫无觉察。他身躯庞大,又笨拙,像巨大的雪糕,让人担心随时会在火热的水泥地上融化……豆芽一般纤细的雅克,行动就像动漫人物,优美,轻快,又像影子似的,无声地出现,迅速将箱子拖走,并立即消失在地下隧道口。

我们站在摆满了劣质面包和水果的商店门口,回过身来,远远看见北方男人一手举着手机一手叉腰,旋转着庞大的身躯,低头看自己空空的四周,惊愕得张大嘴。

老板低声赞叹:“看见了吗?那是雅克,他从来都是最快当的,稳、准、狠……”

回到棚屋,金毛鼠说:“知道什么是专业吗? 看雅克就知道了。和他相比,你们都是吃白饭的。”

雅克那么瘦,头发稀少,脸小小的,下巴尖尖的,嘴唇薄薄的,嘴边都出现两条弧线了。他明显地长得过快,又缺乏营养。

雅克不屑地甩甩头发,又撇一下嘴:“只有你这种小人,才把这个当成果。”

他这么对老板说话,小孩子们都害怕得睁大了眼睛。

金毛鼠没发火。他笑嘻嘻地:“还就是雅克,他可以对我不恭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是老鼠中的老鼠,是精英。”

雅克冲他“呸”了一下,躺倒了。

一个孩子大着胆子说道:“不是,雅克的理想是做软件开发,将来打倒微软!”

金毛鼠当然不用理睬。他惦记着他的箱子呢。那箱子里装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看他喜滋滋的模样,一定发大达了。

他赏给雅克一块电子表,说:“这表可是防水防震的哦!”

雅克很满意:“不错不错,像那么回事。”

金毛鼠走之前,再次对每个小孩搜身,看有没有私藏东西。

“老实点,晚上不准喧哗,玩火,否则,被警察发现了,有啥好处呢?送你们去深山野林子,做苦力,当野人。”

阿黄说:“他好臭,臭死了!”

我把给他取的名字说给大家听,大家一致叫好。

雅克说:“这个,金毛鼠,一直用古龙水呢,只不过,他用的是假古龙水。我爸爸用的才是真的。真和假,差别大了去了。”

阿黄说:“你给他拿了那么多东西,才给你块表,还是老土的电子表!”

雅克不高兴:“你别嫉妒啊。古人说钱财如粪土,是因为钱财谁都可以有,大家都有的东西,当然就是大粪了。我雅克要做的事情,是别人做不到的。我现在,就算是体验生活吧,早晚我要去干我的大事,过另外的生活。你们知道什么是大事?阿黄你当然不知道,你只知道攒几个硬币,买杯凉茶喝。哪天世界变了,你还是只记得凉茶、龟苓膏,是不是?我雅克不贪财,钱财没意思。这个呀,对我的胃口。”

雅克举起左臂,把他的电子表又秀了一番。

“你以为有了它就可以做软件开发啦?那只是块电子表啊,老兄,用三个月就没电走不动了的。”

雅克不泄气:“反正,和007的那个还是有些像的哦。”

我问:“雅克,你们做这个多久了?”

“忘记了。时间和我没什么关系。大家都知道了,我的理想是将来建一个雅克国际集团公司,把微软收购了!除非,奥巴马求我。”

“微软是比尔·盖茨的,不是奥巴马的。”

“一回事。”

“不是一回事。难道你可以把一个城市和一栋房子等同起来吗?还有,你可以把一个人和一个国家等同起来吗?奥特曼,你说是一回事吗?”

他们会这样没完没了地争论下去。我觉得,这会让大家忽略了自己真实的处境和危险,以为他们本来就是这样度过每一天的。

雅克瞪着阿黄:“那有何不妥?”

阿黄看雅克生气了,就稍作妥协:“倒也没啥不妥,不过是个思维问题,强调思维问题,是雅克你的风格,我没得说错吧?”

聪明的阿黄,很快就把局面扭转了,雅克没生气。

我说:“你们做这个多久了啊?都是犯法的事情。”

阿黄说:“不知道。我们都不是一个地方来的。有人是被卖到福建的,他自己跑出来的。有人是在街上迷了路。有几个,是老板从粤北山区带来的。我就是在街上迷路,被老板抓来的。”

雅克打断他:“行了行了,都说了一百次了。”

“你呢?雅克。”

雅克不想说自己。

阿黄说:“雅克爸爸娶了个小三,雅克就从家里拿了一笔钱,跑了。”

“小三是谁?”

“就是第三者。插足的第三者呗。”

雅克兴奋起来:“我可是拿了家里一万块钱。一万块,那是多少?相信你们谁也没见过那么多钱——一百张一百元的钱。你们见过也就是那么一两张吧?”

我轻叹了口气:“你怎么落到金毛鼠手里了?”

“我在网吧里呆了半月,天天叫人送外卖,那日子过的!后来有一次,我来到车站,想买票回去,我想我妈了。结果,我的钱被偷了,连一支矿泉水都买不起。他给我一个盒饭,就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雅克,你去过救助站,救助站不好吗?”

“那地方不错啊,饭很好吃,睡得也舒服。”

“那很好啊。”

“可是呆不久的,你从哪儿来的,人家要把你再送回哪里去。我可不想回去看那个小三对我老爸发嗲。如果没有地方回去的,就送去少管所,我的妈呀,那就厉害了!一进去就先给剃个光头!”

“有没有想过逃跑?”

“不行,得听老金毛鼠的,否则,他要打断我们的腿,挑脚筋。”

“别听他吓唬。”

“不是吓唬,你问问阿黄就知道了,他见过。”

“阿黄,真的?”

“曾经有个小孩想去找警察,结果……我不想说了,太恶心了。你们还是小心点,别惹他吧。我只想说,这些人啊,不是一个人,不是只有一个金毛鼠。他们也不是一般的人,是可以吃人的人!”

大家一时无语,都感到格外压抑。

我最大的困难是没地方可去。他们可以回家,可以找警察,可以去救助站,我不能。在找到爸爸之前,我只能躲起来,最好谁都不知道我的来历,不知道我的名字,不知道我曾经做过什么。我比无间道还无路可走。

但我想活着。我还年轻,很多事情都还没有来得及做。

雅克说:“奥特曼——”

阿黄说:“奥特曼,把我们都当成你的战士吧!”

我站起来:“好的!奥特曼战士们,把右手放在你们的心脏上,告诉我,我们的敌人是谁?”

“是……”

“是太空侵略者。”

我压低自己的声音,同时气出粗一些,这样说话声音会比较有力,像个真正的奥特曼:“战士们,现在而今眼目下,我们的敌人是自称是我们的老板的人,对不对?”

“对!”

他们真诚的呼声给我带来振奋。

“我认为,我们要找机会,有机会就一起逃跑!”

“奥特曼,你给我们口令吧。”

“口令就是奥特曼!”

“奥特曼!奥特曼!”

我突发奇想:“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们一起逃跑,跑出这个破房子,我们要唱着歌出去!”

“唱什么歌啊?”

“唱《国际歌》吧!”雅克热情地说。

大家开始乱哄哄地唱起来。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到明天,英特纳雄奈尔就一定要实现……”

我说:“这歌太复杂了,记不住,也唱不全。”

“那唱什么呢?”

“还是唱‘国歌’吧。两个理由:第一,这首歌才能让人产生勇气。第二,我们在学校里每天都唱,不会唱错。”

“可是,奥特曼,有些人不会唱,比如没上过学的。”

“我来教你们!从现在开始吧!”

雅克打断我:“Stop!我好像听见外面有声音,金毛鼠回来了!”

大家安静下来,听一阵,没动静,是虚惊。我们重新开始练习起来。

我打算以后每天晚上都领着大家一起唱,以后胆量一定会壮些。

夜里,除了火车的声音,没有其他动静。大家睡不着,就开始讲鬼的故事。

原来,小孩子都怕鬼。而且,他们越怕,越要说,比赛着,看谁能将各种鬼怪出现的情景,描绘得更逼真,更吓人。惊惧的叫声越厉害,讲故事的人越得意——虽然他往往也把自己吓了个半死。

从棚屋的漏洞和缝隙透进来的光,将活动着的小孩们,照出奇奇怪怪的影子,更渲染了鬼魅的气氛。讲故事,我可是高手。我一开讲,他们的脖子就伸长了一大截——

“有天晚上,我半夜醒来,看见墙壁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扭动。我知道,那本来是一包棉花,爷爷买了,准备请裁缝给我做过冬的棉衣。可它到晚上,就变成鬼了。窗户是蓝色的,鸡和狗有的睡了,没睡的也一声不吭,像被施了魔法。鬼从墙壁下来后,站到桌子上跳舞给我看,又把舌头伸出来——它的舌头是红色的,有一米长!‘呼’地吐出来,像火苗,打几个旋,又‘嗖’地缩回去。后来,它可能觉得一个鬼玩有些无聊,就一下子从窗户的缝隙溜出去了。它去叫那些坟地里的鬼。在我们的木房子后面,是一大片坟地,很多鬼住在那里。我听见鬼们一个接一个‘吱嘎——’把棺材推开,出来了,很多鬼都冒出来了!它们在木房子四周跳起舞来。每个鬼经过窗户的时候,都要吐它的红舌头给我看,还伸出爪子,往空中胡乱抓一番。哇,那指甲,白白的,像长颈鹭鸶的脖子,那么长……”

“啊噢——”

小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尖叫,又疲惫又害怕,尽量挤到别人身边去。

雅克问我:“真是出来找爸爸的?”

“嗯。”

“奇了怪了,爸爸有什么好?”

“我爸爸,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我不理解。在我看来,我爸爸虽然是个大人物……”

“什么大人物?”

“博华集团老总,知道博华不?到处捐钱的那家。他还是十大经济风云人物,在电视上看像那么回事的呢,厉害吧?”

“厉害!”

“狗屁!他在我眼里就是狗屁,混蛋一个!”

“哦,我永远都不会用这些字眼来侮辱我爸爸,永远不会!”

“那你说说,你爸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神?你得从头说,细节决定成败,从细节说!”

我不认识雅克的爸爸,可我觉得,他说话,多半已经有他混蛋老爸的腔调,什么细节、成败之类。

“得,你听好,听我慢慢道来,用手指撑好眼皮子吧——”

听说,我爸爸小时候,高鼻子,鬈头发,风谷中学教音乐的林老师特别喜欢他,教他小提琴和脚踏风琴,还有唱歌,每天早上都带到他松树林那儿练嗓。爸爸高中毕业,去一个很远的林场当知青,在那里种土豆、养猪,在那里得了肺结核。后来他考上本省的艺术学院,因为病,只读了一年,后来就一直待在家里。他床头的柜子上,摆满了各种小药瓶。

我喜欢听秃顶爷爷咿咿哦哦读古书,听英俊爸爸拉琴。当我听到自己喜欢的声音的时候,我们的木房子就会漂浮起来,我就要飘到窗外,飘到远处的树枝上,甚至飘到更远的松树林那边去。

爷爷说,爸爸小时候不但拉琴,还会唱京戏,会讲故事。他把学校里老师们的孩子集中起来,坐满一架大楼梯,自己站在楼梯下教他们唱歌:月亮在白莲花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云朵像白莲花,想起来很美。

“是很美。”眼睛半睁半闭的雅克说。

爸爸有一个小收录机,可以听磁带,也可以录自己的琴声。一到晚上,吃过饭后,他就打开收音机听音乐。很多时候,他到外面去,在夜色里拉琴,拉一些二胡曲子,比如说《良宵》、《二泉映月》,一些闪烁着月光的水就从琴弦上流出来,绕过我们,绕过偶尔从小路上走过的人,流向远处。爷爷就会跟着琴声,唱起来——听听琴声悠悠,是何人在黄昏后,身背着琵琶沿街走。阵阵秋风吹动着他的青衫袖,淡淡的月光石板路上人影瘦,步履遥遥出巷口,宛转又上小桥头,四野寂静灯火微茫,映画楼操琴的人,似问知音何处有。一声低吟一回头,只见月照芦狄洲……

如果他拉那支特别忧伤的《病中吟》,你会觉得深灰色的天空低垂下来,就在我们的额头上浮动。

爷爷背着奶奶,给爸爸买了一个CD机,可以听碟,它是爸爸的宝贝。

我以为雅克睡着了,刚停住,他冷不防说一句:“别停,继续说呀,来点感动人的。不过,要感动我可不容易。”

爸爸不拉琴的时候,就默默地做事情。煮饭,扫地,他把每个人的房间都打扫得很干净,把爷爷的书、杂志、报纸摆放得整整齐齐。

我病了,不吃饭,爸爸把我抱到屋后的一张小板凳上,拉提琴给我听。他会用提琴叫家里所有人的名字,或者用提琴朗诵歌词——那是他曾经教我唱过的一首歌:有一只小蜘蛛爬进排水管道里,天下大雨,把蜘蛛冲出来,太阳出来把雨水晒干,小蜘蛛又重新爬进排水管道里……

我嘎嘎笑。

他又换另外的乐器,用口琴吹起一些很有节奏的曲子来,两只脚在地上交叉着,蹦蹦跳跳。由于他用双手的掌心,做成了节拍器和音箱,口琴声就变得像手风琴一样,在空气中产生很多共鸣,将木房子前面那片高高的青草呼呼摇动。我尝试跟他一起跳,但总是在该出左脚的时候出了右脚。很多年很多年后,我才明白,不管是行走,或者跳舞,如果你想和对面的人出一样的脚,都是很困难的事情。

爸爸穿的是爷爷的旧反帮皮鞋,硬硬的牛皮,鞋帮一直裹至足踝以上。这种鞋在乡下很普遍,是专门用来对付春天和秋天的泥泞路的。爸爸就这么一双鞋,一年四季都穿,在石子路或泥水里趟来趟去,一只鞋的头,已经像河马一样张开了嘴巴。我乐了。

“爸爸,你的脚指头跑出来了!”

爸爸会用提琴,叫所有人的名字,或者朗诵歌词。当他拉琴的时候,我就要飘到窗外,飘到远处的树枝上,甚至飘到更远的松树林那边去。  爸爸不好意思,蹲下去,徒劳地按他的鞋帮,扯里面的尼龙袜。袜子也是破的。

“鞋补不上啦。袜子没补,就是知道它们想跳舞嘛!”

“你撒谎!”

“嘿嘿。”爸爸说,“那我们补袜子去啦?”

我不同意:“我想看它们跳舞嘛。”

音乐重新开始……

我梦见爸爸了。

可能因为睡觉之前,一直看着棚屋顶的那些缝隙,火车站的灯光从那些地方透进来,星星点点的。梦里,它们变成县城夜晚的天空,星星大得不得了,一颗颗地闪亮。有的有拳头那么大,像一个随时会叮当响的小吊钟!很多小星星,细细地,密密地,聚在一起,组成一个小山、或者小岛的形状,闪闪烁烁。原来它们就是爷爷所说的星辰啊!

哦,不对。爷爷说过,星辰包括了日、月、星,一昼夜可以分为十二辰。他教我认过水星、木星和金星,还有北极星、北斗星,还有牛郎星和织女星。不同的季节,它们的位置是不一样的。我记得,北斗星常常是在天边,组成一个大问号。天空里的星星太亮了,密密麻麻,像钻石,像水晶,而且离我那么近,仿佛只要我伸出手去,就可以摘到。我飞起来了,轻飘飘的,有些星星就从我的耳边滑过去。

我看见了爸爸。

我先是看见杨柳树枝被风吹来吹去,当风把一团团的柳枝吹开的时候,就有一个人的背影现出来,他穿着硬刮刮的工作服,河水的闪光照亮他黝黑的皮肤。我更仔细地看,发现这个男人,原来就是我的爸爸!只不过,他高大了,皮肤黑了,颧骨高高的。

他在叹息。

我离他那么近,他却看不见我,只一直望着河水,望河面上摇摇晃晃的灯光。他手里拿着一个什么东西,仔细看,原来是我的校徽,可能就是在河岸上捡到的。

他先是叹息,之后哭了,他说:“儿子啊,你到底在哪里?”

我立刻忍不住哭起来,想飞到他跟前去。

我一努力,就从天空里栽下来,吓醒了。

应该是后半夜了。

雅克发出一种奇怪的呼噜声,很尖细、又很悠长的那种。他的呼吸道可能是曲线型的。

外面的光源没有发生变化,从棚屋的那些破孔透进来的灯光依旧。偶尔,有火车进站和出站的声音。

我判断不了时间。离开风镇后,我觉得自己的感觉器官全部失灵了。

我的脸上还淌着眼泪,嗓子里也还哽着。摸摸左胸,校徽的确没了。

我放开嗓子哭起来,哭我的校徽,我失去的正常生活,以及我将面临的各种磨难和考验。

有两个孩子坐起来,跟着呜呜地哭。

原来哭是可以传染的,又有几个孩子坐起来,开始哭,几乎要哭成一片了。

雅克和阿黄坐到我旁边。

我说:“对不起。”

“没关系,反正我也被蚊子咬得睡不着。”

“我也是。” 阿黄伸出小胳膊,“蚊子起码咬了我几十个包包。腿上就更多了,都被我抓烂了。我的血对它们的胃口呢,我肯定是B型血,雅克,对不?”

我问:“阿黄,你家就在广州,你为什么也被金毛鼠抓了?”

“我爸爸妈妈都在佛山做生意啊,我和爷爷住。爷爷天天不是打麻将就是捡垃圾,没人管我。”

我站起来,抖抖有点麻的腿,然后走到门那里去,使劲想摇开它。

雅克摇头:“别费力了,反锁的。”

我还是不理解:“那,白天出去的时候,就可以跑掉。他一个人看不住我们这么多人的啊。”

来自粤北的小孩说:“我不跑。反正我得找地方睡觉呢。要是被抓住就死定了,我不冒险。我在攒钱,攒够了就买车票回家。”他说着,把他屁股下面的纸皮掀起来,下面有许多零钱。“你们得为我保密,不给金毛鼠说。”

“谁不保密就是小狗!”

“那么,阿黄呢,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只是想和雅克在一起。”

我看着雅克:“哦?”

雅克想了想:“我觉得挺好玩的。别误会。我觉得与其呆在冷冰冰的家里,还不如在这里混,挺刺激的。”

“可是,老兄,他要我们做的事情,都是违法的啊。为什么不去找警察?警察都是帮我们小孩子的。”

雅克摇头:“问题的关键是什么?关键是,我们开始可能是无辜的,现在已经不是了。我们是一群小偷,偷了很多东西,干了很多坏事。警察会不追究我们吗?不可能。就算能回去,学校会再要我们吗?我看也不会。这就叫地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路就踩出来了。你还能说:不,这路不是我踩出来的。你能这样说吗?”

“哦,雅克说的可是世界名言呢。”

“别乱拍马屁,那是咱们一个老爷爷鲁迅的话。”

“鲁迅爷爷算世界名人吧?”

“当然算了。”

“那不就是了嘛!”

我继续和雅克探讨:“但是,大家都知道,我们是被强迫的啊。”

“还有,奥特曼可能感觉我们来去自如,随时可以逃跑。其实,不是这么回事。他们不是一个人,是一伙,你不知道跑出去,又会在什么地方被抓到。如果被抓了,就会杀鸡给猴看,这个,我们都知道。”

雅克的话让大家难受,一点希望都没有。

阿黄摸我的书包:“奥特曼,你的成绩一定很棒吧?”

“当然,从一年级开始,我年年都是学习积极分子!”

雅克在思考:“奥特曼,你是新来的,没偷过东西,你应该找警察去。”

“我……我……”我低下头,“我犯了很大的法,要偿命,要被枪毙的……”

阿黄惊叫起来。“嘘!”雅克冲他撮嘴,大家一齐望着我。

“你们也要为我保密。”

“那当然,我们都叫你奥特曼了!”

“嗯,这个,说点别的吧。我刚才做了个梦,飞起来了!”

雅克说:“你一定把手放在枕头上了。还有呢,如果你饿着肚子睡觉,就会梦见很多好吃的东西。但是,要么吃不到嘴里,要就是怎么吃也吃不饱。”

“本来嘛,就没吃上。”

“如果吃得太多,又会梦见自己被关进山洞里,又闷又渴。”

阿黄说:“咱们还真没有死撑的机会呢,每天只有俩馒头。”

雅克拿出一包花生:“嘿,想起来了,有东西!算是欢迎奥特曼进入老鼠窝吧!”

小孩子们迅速围上,像一群小老鼠,开心地剥起花生来。

我和雅克仰倒在地上,看这个没有窗户的棚屋破烂的屋顶。那些破孔正好透进许多灯光来,让我们差不多可以看清楚棚屋里的所有角落,还有对方的脸孔。这个城市是个不夜城,我喜欢这样的城市。

“雅克,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当然。三元里二道村6街13巷副2号。”

“你记得那么清楚。”

“哼,我在这里都已经两年了。”

“你喜欢这样过?”

“倒也自在,只是到七八月,这里面像蒸笼一样,热死人!”

“那叫三伏。得赶在三伏天到来之前把大家救出去。”

“喂,奥特曼,我觉得你挺神秘的。说说你的故事吧。”

“唉,不说也罢,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愿意自己落入老鼠的手里,变成老鼠的老鼠?得往前看。你看过《吕梁英雄传》吗?雅克,你说,救大家出去,有没有打鬼子难啊?”

“关键是啊,打鬼子,心里自豪着呢,全国人民都支持你,你就算只是在电视上,在演戏,别人也会支持你,盼着你打胜仗。可不像现在,我们真的就像是下水道里的老鼠,得自己找出口,还得不断‘嘘、嘘’,警告自己不要发出声音,能够找到出口了,呼吸到新鲜空气了,才有得救的可能……唉,走着瞧吧。这事啊,首先得看我们的胆量如何。你怎么样?有胆量吗?有胆量,就狠狠地仰天大笑。敢笑吗?试一下!”

我站起来,握紧拳:“金毛鼠,我要打死金毛鼠!哈哈哈哈……”

可是,那是一阵尖利又颤抖的笑声,一点不像我的声音。

三元里二道村6街13巷副2号。

我不但写在纸上,还得在脑子里记住这个地方。

再次出去的时候,我打定主意,只等机会。

一来到太阳底下,金毛鼠就变得臭不可闻。狐臭像尾巴一样紧跟着他,我在他身边时根本不敢呼吸,一定得把头转开。

他把我带到火车站广场外的地方。

看我躲躲闪闪不肯上阵,他咬牙:“你看你,背个大书包,把它扔掉啦,扔到前面那个垃圾桶里去!”

我在他手里挣扎着,保护我的书包。

“不扔?死捞仔,你到底想些什么?想跑,我打断你的腿骨!”

我拽不过他,就对他说:“强哥,背着书包,人家看我是个学生仔,就不会提防我了,你说是不是啊?”

他阴狠的脸色放松下来:“说得好,就是没有行动,我怎么信你?不如这样,脏书包给我,我知道你舍不得它,就当抵押吧。”他把我的书包抓了过去。

在接近公共汽车站的地方,我们跟上了一个背大皮包、穿紧身露脐装的时髦女郎,她漂亮得像电影里的人,招招摇摇的样子。

金毛鼠说:“看!就是她了!来钱容易花钱大方的主!”

她腰肢细长,双腿细长,好像风谷中学松树林里的黄蜻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高挑、美丽的姑娘,

他一直用手捅我,见我假装笨手笨脚,不肯出手,他恨得牙痒起来。

我听见一声轻微的噼啪声,他在我身后打开了一把弹簧跳刀,刀尖抵到我的背上。我一阵心惊肉跳,赶紧跟上时髦女郎的速度,和她一前一后同行。很快,我从后面拉开了她的皮背包,掏出鼓鼓的红色的钱包,转手塞给金毛鼠。

金毛鼠转怒为喜,兴奋得咧嘴,露出一口黄牙:“对了,就是要积极主动才有机会嘛。瞧你这狗样,快渴出舌头了吧?给你点水喝先,拿着。”

不知道他从哪里捡来的半支可乐。我嗓子里冒火,又干又疼。我一直想保护好自己,坚决不做的,结果被跳刀一吓,就做了。

人原来是最软弱的东西,我恨我自己。

按金毛鼠的规矩,只要做了,就要赶快转移。他把红色大钱包里的钞票掏得干干净净,准备把钱包扔掉。

“别。”我说。

“你要?行,给你收藏!”他把它塞进我的书包里。

我们来到另外一个繁华的商业街。丽日晴空,光是看大街上来来去去的小姐们手里撑的伞,就叫我眼花缭乱,那漂亮!做个女孩子真好啊,什么漂亮的东西都归她享用,就她们可以那么无忧无虑!

他拽着我,来到一个大商厦前。这里彩旗飘飘,空中飘浮着热气球,到处是漂亮英俊的外国男人和女人的喷图。我喜欢看广场上那些比我大的男孩子,他们穿低腰掉裆的牛仔裤,戴墨镜,吃雪糕,头上挂耳机,听电话和音乐。这样的日子,给我过一天也好啊!

我只要一走神,金毛鼠就使劲捅我,让我痛得再沉的梦也会醒过来。

我们在人群中,缓慢移动,溜达。商厦门口一阵冷气拂面而来,就像跳进冰凉的河水里一样,舒服极了。

金毛鼠在我耳边狠狠地命令:“进去!”

“求你,把书包给我吧?”

“别废话,去!里面购物的小姐们有的是钞票。那些刷卡的妞看都不要看,记住,要找付现金的,我喜欢那种带大量现金在身上的小姐。跟上她一阵,不要急着下手,下手动作就要快。”

“我,我……”

“再不动我踢你!”

我看见一个商场保安,立刻叫起来:“哎哟,哎哟,我要拉肚子……”我知道,在保安面前,他不敢把我怎么样,只管往地上蹲下去。

他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拧起来,一直拧到商场的洗手间门口:“去,给你五分钟方便!”

我不到五分钟就出来了。

“这样吧,强哥,你还是把书包给我,人家才不会怀疑我。你到商场门口等着,不要看我,有人看着我,我不会做。等我得手了,就到商场门口找你。”

他同意了,把书包给了我。他点燃一支香烟:“新手都是发财手,小子你要好好干,我到广场边的台阶那里坐坐。”

看他迈着鸭步走了,我的心怦怦跳,往商场里走去。我快走几步,然后故意慢下来,东张西望,想找到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那些商场都是装的玻璃墙和玻璃门,看不出哪里可以躲人。

再进去一些,我转身躲在一根大柱子后面,回头往外看。他真的走了,往广场边上的台阶走去了。我立刻跑出去,又转往商场边的小街,狂奔起来。

这小街却是个死胡同。我立刻返回,想冲到大街上去。刚跑出十多米,妈呀,金毛鼠阴笑着拦在了我面前。

“我就知道你小子花花肠子多!”

这次,他毫不客气地先把我的大耳朵绞成一个圆圈,做成提手。我眼冒金星,脑子里嗡嗡地什么也听不见了。我使劲想:总有一天,我要让这个人兽混杂的家伙,落到警察的手里!并且,就算暴露自己,我也要出庭作证,把他送进大牢!

这样想,疼痛容易忍受了。如果当时我就知道,他往后比老鼠更难看的结局,我会一路哈哈笑。

他几乎将我的耳朵从脑袋上撕裂,提着我穿过大街,走进又一条长满榕树的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