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若那生得矮小,它外面裹着一层灰色的硬壳,里面则是一簇一簇的乳白色的种子,它全身都可食,外壳可以磨成面粉。种子一蒸便又软又糯,可以把它们聚起来,捏成方块,用以储存。它们的根系可以喂给牲畜,或者研磨成粉,作为饥荒时候的储备粮。埃若那对水的需求量很大,而且对土质的要求很苛刻,在蛮族人东进后,这种作物渐渐被灰株所代替。
——卢米埃尔·沃纳《圆盘区的生命们》
“然后,就是现在,咳。”奥留·贝被干粮呛到了,嘴里喷出了白色的渣滓。“四百年正,咳。”
他喘了口气,说:“洛亚·迪伦领导的东面——就是咱们,和纳加·尼扬伽——尼扬的的曾孙打了四年内战,争夺锡铎的统治权。”
“现在,孟格尔的家族联合起来,准备和已经力竭的锡铎开战。”
奥留·贝把腿支起来,把胳膊放在膝盖上:“打仗,打仗,总会开始的。
现在,能救我们的只有自己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
“我走了,你们早些睡。”
奥留·贝摇晃着远去,留下一个漆黑的背影。
成桶的沙土被泼向火堆。这要比用水费劲。可没得选择。
那闪耀的火光,是巨大的星辰,在漆黑的夜里熠熠生辉。
随着士兵们散去的杂乱的脚步声与悉悉索索的人声,星辰失去了光辉,它们熄灭了,留下缕缕轻烟。伴随着木材上零星的毕剥声,那残留其上的点点火星微微闪动。
最后,那一点微光也没了,被糖浆般浓稠的黑夜覆盖。
在这绝对的黑夜里,你看不见任何东西,没有光的话,没人想在这样的环境下活动。
在拿着火把的伍长的引导下,士兵们在昏暗的光线下摸索着找到了自己的铺位。
新兵们窃窃私语,对这个漆黑的新环境充满了好奇。
“上了铺就快些睡觉,少说废话!”伍长杰夫压低声音喝道。
宿舍陷入了寂静。
于是,尤金的夜,就只余下了窗外隐约的虫鸣和舍友的呼吸声。
早上了。
睡得很足。
感觉就像每天早上从床上起来
舒服的伸个懒腰
早已起床的父亲会安静地坐在床边
等尤金起来
“起来了。”父亲低声说。
尤金便磨磨蹭蹭地穿上衣服,跟着父亲出门。
去忙一天的活计。
“起来了。”梦里的父亲回过头,对着尤金低声说。
尤金便惊醒在空旷的宿舍里。
没有父亲,没有同伴,没有人。
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充盈在清晨的空气中。
尤金惊慌了。
他匆忙地叠好被子,穿上衣服,发疯般跑向操场。
兵士们已吃过早饭,在空地上列出了整齐的队伍。
数百双眼睛注视着这个落单的士兵。
尤金感受到了嘲讽,潜藏在那投他身上的目光中。
他穿过半个操场,找到了自己的队伍,奥留·贝正在点名。
他喘着粗气,用颤抖的声音小声咕哝:“百人长…我…”
奥留·贝面无表情地,用非常平和的语气说:“列兵尤金,三排三列,归队吧。”
尤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钻了进去。
训练地点在野外,头一天,是一些强度较低的,对士兵素质的锻炼。
散兵的队伍里没有旗手,取而代之的是号手那时长时短的号声。
今天要训练兵士们对号声的理解,锻炼他们理解号声的速度。
而在充满变数的战场上,号手被流矢射死,或是战线接触后号声被那嘈杂的战斗的声音所掩盖时,就需要指挥者用只有自己的士兵能听懂的几组简短词语来指挥战斗。
这也是今天的训练项目——对指挥话术的理解和应用。
城堡旁边的那片小高地,被穿着雪白训练装的新兵所覆盖。
像是一大簇鲜花,绽在那青草地上。
“好的,好的,小伙子们,”奥留·贝在兵士面前缓缓地踱着步子,“巴夏排长是我们的临时号手,他会吹响号角,然后,我要你们很大声地告诉我,下一步该做什么!”
呜——呜、呜
长、短、短。
这是——
“前进!先生!无所畏惧地前进!”新兵们高喊。
尤金觉得自己喊的够用力了,可在这数百人一同发出的声响中,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呜、呜——
短、长
“集合 ! 先生 ! 我们团结在一起 ! ”
呜、呜、呜——
“后退 ! 先生 ! 保护身后的土地 ! ”
呜、呜——呜、
“散开 ! 先生 ! 为了向敌人倾泻,死亡之雨 ! ”
“很好,很好。”奥留·贝点了点头,他缓缓地踱着步子。
“下面,我们对一下话术。”
“呜——莱 ! ”奥留·贝大声说,“这个时候,我们应该——”
“我们应靠在一起 ! 奥留·贝先生 ! ”
“拉——亚 ! 这个时候,我们要——”
“在弓上拉起箭矢 ! ”
“伊——卡 ! ”
“把死亡抛向敌群 ! ”
“呼——夏 ! ”
“用钢锥迎击骑兵!”
“穆——萨!”
可,现场却突然陷入了静默。
因为没人知道,“穆萨”的含义。
人群开始骚动,兵士们窃窃私语。
奥留·贝把手举过头顶,拍了两下:“安静!”
于是,骚动平息了下来。
“我把这个词,留到最后。”
“因为它来自我们的古语,数百年前,我们的祖先呼喝着它与敌人搏杀。在兵士们要逃散的时候,在战斗陷入僵局的时候,在濒临绝望的时候,它的出现,会让我们重燃心中的火焰。”
“同样的,在进军的时候,在退敌的时候,在追剿残冦的时候,它的出现,会让我们的史书添上浓重的一篇。”
“穆萨,这个词,代表着锡铎的光荣,锡铎的血泪,还有属于锡铎人的,不屈的意志!”
“我希望,它能深深地烙在你们的脑海里,融入你们的血液中。使你们一听到这个词,就要想到,下一步该做什么!”
奥留·贝深吸一口气,吼道:“第二步弓队,全体伍长,出列!”
“呼!”伍长们应到。
“拍成一列,整队!”
“哈!”
然后是,快节奏的,整齐的脚步声。
伍长们的队伍排的笔直。
“老家伙们,告诉这些人,‘穆萨’是什么!”
奥留·贝随后高喊:“穆——萨 ! ”
伍长们齐声回道:“穆——萨!”
“抽出你的刀!”
“拔出你的剑 ! ”
“让它们饱饮敌人的血!”
“穆——萨 ! ”
“穆萨 ! ”
“穆萨即是抽刀 ! ”
“抽刀即是我们 ! ”
我们,是家国的利剑。
我们,是权力的代言。
我们,是抽刀。
我们,是西奥多姆。
伍长们的嘶吼,让这个清冷的早晨燃烧了起来。
尤金饿了。
他没吃早饭。
肚子饿的有些痛。
快点结束吧。
这该死的训练。
可
尤金啊,并不是所有事,都要顺遂你的心意呀。
排长带着兵士们一遍遍重复着这些简单的话术,让它们在他们的心中,刻下深深的印记,让它们成为如同吃饭、喝水一般,忘却不掉的东西。
一遍,一遍,一遍。
尤金的意识也跟着模糊。
一遍,一遍,一遍。
不通晓其意义的,机械的重复。
尤金饿了,很饿,肚肠粘连在了一起。
针刺一般的疼痛。
这是个漫长的上午。
尤金累了,尤金饿了。
尤金拿了个饭碗,排上了队,打饭。
前面的人在说话,好乱,好烦。
快点排到我,快点排到我,快点排到我。
快点、快点、快点、快点。
快、快、快、快、快、快、快、快。
“你是今天早上……”
他在说什么?
尤金饿了。
尤金感觉到肩膀被拍了一下。
什么。
“嘿,你……”
我?
前面的人离开后,尤金看到了眼前的饭锅,还有里面热气腾腾的肉粥。
终于,终于到了。
尤金释然了,他庆幸着。
总算忍到了现在。
尤金把碗伸过去。
可,
盛饭的那个胖子却摇了摇头。
“今天没有,尤金的饭。”
“什么!?”尤金很诧异。
胖子低头想了想,又抬起头来说:“今天没有,尤金的饭。”
尤金呆立在那。
他想开口,却发不出声,他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尤金就那么呆立在那。
背后有两只手,抓住了尤金的肩膀,把他甩到了一旁的地上。
“没有饭就走吧,伙计,别挡道儿。”那个新兵一脸平静地说。
尤金站起身,低着头走了。
现在,尤金躺在宿舍的床上。
饿。
这将是个漫长的中午。
这将是漫长的一天。
舍友们陆续走来,谈笑风生。
他们没有理会,角落里的人。
仿佛他们一直都很熟悉对方,熟悉这里。
“我家在伊斯台博,现在那里和巴里穆德区的其它村落一样。”乔伊用那纤瘦的胳膊撑在通往上铺的扶梯上,扶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伊斯台博,那里以前可是个好地方。”杰夫说,“黛拉河的支流经过那里,漫山肥嫩的牧草,在其中爬行的小动物,还有成片成片的‘牛群’。”
“我们那边也有‘牛’,只是数量少了些,我们那儿出产蔬菜。”埃迪说,“刚过冬那些菜还只是一团一团地缩在地里,到了暑季中旬,它们就能连成片,有‘卡塔’、‘格拉芙’、‘伊恩克劳’,诸如此类,快入冬的那几个月是我们那最热闹的时候,城里来的商人涌入那里,农人们只消站在田边,和走过来的商人交谈几句,便可把身边那成堆的收割完的蔬菜销出去。”
“唔,那你们那一定是个很靠东的地方……让我猜猜…”杰夫沉吟片刻,抬头说:“因沃。”
“是的,先生。”埃迪回道。
“你们之前应该都到过城市吧。”杰夫问。
“没有,先生。”乔伊回道,“我是第一次见到城市,在来这的路上。”
“我只去过我们村庄周围的镇子。”埃迪回道。
“城里可是好地方,只要你能忍受得了那嘈杂的环境,浑浊的空气,你可以在那找到你所需要的一切,”杰夫说,“金钱,美酒,女人,它们溶在这个大汤锅里,混成一锅香气扑鼻的,美味无比的汤羹。对有心人来说,它是甘露,对庸人来讲,就是你们,还有我,它是甜蜜的毒药。”
杰夫接着说:“我曾做过车夫,十年前吧,我在拉古达,就是咱们东边,哈育候的地界。我运载那些踌躇满志的人,跨过巴里穆德的那块大戈壁,到我们祖先的地界去开矿,经商,或是去寻找功成名就的机会。”
“可机会太少,”杰夫咳了咳,“太少,少数人成功了,他们去了不知名的地方。但占大多数的失败者,他们有的携着颓废与疲累回家了——我会把他们送回去,有的人,则留在了那里,在西部城市的酒馆里,你时常能见到他们,他们坐在一起,大声地唱着东部的诗歌,高声地谈论着自己的过去,讲述着西部辉煌的日子,他们大口地往嘴里灌着酒,麻痹自己的痛苦,他们玩儿命地往嘴里塞着食物,掩饰自己的失意。”
“但,他们是有趣的人,他们每个人的脑袋里,都盛着说不完的故事,他们每个人的经历,都能写成一本传记,如果在某个晚上,你坐下来,为他点上一杯好酒,听听他的故事,我保证,当你从他那用话语编织的迷梦中醒来的时候,你会忘记现在是白天或是黑夜,当你摇摇晃晃走上街头,沐浴在温暖明亮的晨光里的时候,你会感觉全身都麻酥酥、热乎乎的,就像是做了一场很美很美的梦。”
“酒…我喜欢酒…”在角落里沉默了许久的哈特嘟囔了一句。
“他在说什么?”埃迪笑着问。
“他在说——他喜欢酒。”杰夫面无表情地答到。
随后,是三个人同时爆发出的大笑声。
“哦…该死…”杰夫笑着说:“如果你不说话,我会以为角落里放着块石头。”
“你提醒了我,老兄,让我数数,一、二、三、四…我们还缺一个人……我想想…,啊,对,尤金。”
“尤金!”埃迪笑着喊到。
“我瞧见他了,在上铺。”
“他在干什么?”
“他真是瘪的可以,薄成了一块布片儿,今天中午该是被放了气,现在正在晾风干肉。”
又是一阵大笑。
短暂的午休,结束了。
又是那个长满青草的小高地,在耀眼的阳光下,它显得晶莹剔透,像是琉璃做成的工艺品。
“今天下午,我们要分出一部分人来,单独进行训练。”
“三排出列。”
“三排出列 ! ”排长喊到。
新兵们有的步伐迟疑,有的则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听到号令的人撞到了前面不知所措的家伙,或是有的人刚转过身,就被后面的人踩到了脚后跟,队伍走得歪歪扭扭,可最后总算是蹭了出去。
“你们是猎兵,小伙子们,将由我负责你们的训练。”奥留·贝对着三排说,然后,他又把头转向前两排说道:“你们是弓箭手,由咱们的队副,哈默先生来指导你们训练。”奥留·贝超旁边点了点头,那个在他身旁呆了一上午的沉默男子走上前来,对着新兵们招了招手。
奥留·贝在哈默身旁耳语了几句,便带着三排离开了高地。
这是,城堡北面的树林。
笋状、绿色的巨型树干遮蔽了天空。
有不时从身旁窜过的小动物,还有看不见身影的,无名生物的咕咕叫声。
每个百人队的猎兵排都在这训练,排与排相隔得很远,远到除了奥留贝和你身边的战友们,你看不到其他任何人。
“听着,小伙子们,之所以把你们编入第三排,之所以你们是猎兵,并不是因为你们有多优秀,而是,你们比其他人更瘦,更矮。但是,听着,小子们,这并不是贬义词,更瘦,更矮,意味着,在战场上你们要比他们更灵活,更迅捷——更致命。”奥留贝在新兵们面前缓缓地踱着步,说到。
“所以,我将教给你们更多的捕猎技术,搏击技巧,而非死板的听令齐射。”
“那么,就不要说太多没用的话了,今天,我要教你们些最基本的东西,比如‘散开’与‘靠拢’、‘如何在队列中保持步调一致’以及‘转向’。”奥留·贝说。
“首先是,如何保证与队友步调一致?”奥留·贝弯下腰,把头抬起来,用眼睛扫过面前的这排人。
“你要做的,并不是看你身边的人的动作,而是——随着我的声音。”
奥·留贝说:“这,就是让你们今天上午熟悉战地话术的原因,让它在你们的脑子里刻下永不磨灭的烙印,让我在刚说出这个词的时候,你们就能立刻明白,下一步要做什么,并用最短的时间做出行动 ! ”
“现在,我没时间再教你们一遍,你们必须会,不会,也要跟着来做。”奥留·贝用低沉但坚定的声音说道。
“你们总会会的。”奥留·贝嘀咕道。
奥留·贝说‘肯’,你要弯曲你的右腿。
奥留·贝说‘杰’,你要弯曲你的左腿。
有节奏地说出这两个字,这就是你在战场上维持行进中队列的根本。
“呼姆”、“嘿姆”是左右转向,把横队变成纵队。
“阿姆”是向后转,用以快速迎击身后的敌人,或是撤退。
重复、重复、重复这个过程。
“以后会把你们和弓箭手编在一起,练散开与靠拢,”奥留贝说,“但不是现在。”
腹中的绞痛,已经感受不到了,因为,肚子已经彻底麻木了。
尤金不安,尤金紧张,尤金期盼着,今天的结束。
左转,右转,向后。
散开、靠拢。
尤金像一株苇草,随着话语的风在天上飘。
沙尘正在聚合,天色正在变暗。
这个晚上,尤金是怎么度过的呢。
尤金依旧没有领到晚饭,晚饭结束后,他迷迷糊糊地跟着杰夫回到宿舍,一头栽倒在床上。
陷入沉睡。
那么
青年啊
你为何
孤独
你为何
寂寞
你为何
而沉睡
又为何
难过
她已逝
她已逝
她已逝
她已逝
留下我们,成了孤单的人。
成了哭泣的人。
成了悲苦的人呐。
——唉唉唉唉——
——唉唉唉唉——
——唉唉唉唉……
你是清晨
你是清晨
你是歌
你是歌
你是歌
爱上我
爱上我
爱——上我
你会与夏天一同离开么
消失在覆满青草的山岗后面
你已随盛夏一同离开了
在那荒漠的尽头消失不见
你会在冰雪消融时回来么
你会在冰雪消融时回来吧
那时我会坐上我的马车
喊着你的名字迎着黄昏的火
啦啦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啦——啦啦
这个冬天太寒冷了
难过的风缠绕着我
在这凝固的空气里
我想请你
与——我相偎
与——我相偎
直到化雪
这个冬天太寒冷
所以请你
与——我相偎
与——我相偎
直到永远
呐呐呐呐呐呐呐呐呐
呐呐呐呐呐呐呐呐呐
呐呐呐呐呐呐呐呐呐
呐呐呐呐呐——呐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