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萧兄,别来无恙啊——”冷得不着半点温度的声音蓦地在四周响起,话落间,路两旁的树林里顿时冲出了大批灰衣人,很快便将路中二人团团围住。
萧君佑侧身护住身旁的女子,冷然地看着从人墙后抬进了一台软轿,先前那声音便是从这顶轿中传出。
轿帘被缓缓掀开了一角,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子从里面走了出来。他身形瘦削,面白无须,貌似一柔弱书生,但眼中透出的凌厉与精明,却与这张脸颇为不符。
“萧兄这趟可真叫吴某好找。”男子冷笑着,对身后摆了摆手,届时,已有两人押上前一名中年汉子。
萧君佑的眼中闪过了一丝诧意:“王五哥?”那女子见状也是一惊,两人不禁同时脱口叫出。
眼前这个中年汉子浑身满布污血,嘴角还残留血迹,显然是被人施了酷刑。看见萧君佑,他一脸愧疚的神情,语中哽咽地说道:“萧兄弟,俺对不住你,俺也没办法啊!他……他抓了俺一家老小,俺若不说,他们就要杀了他们啊!”中年汉子声音沙哑,头瑟缩着埋在胸前,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一阵刀光倏地在眼前滑过,快得甚至让人来不及反应,下一刻,中年汉子已然缓缓倒下,血顷刻间从他的脖颈处流了出来,地上瞬间染红了一片。
“吴晋,你——”萧君佑眉棱跳动,眼底升起了一股隐忍的怒意。
“此人已经没有用了,还留着作甚?”依旧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男子挥了挥手,命人将中年汉子的尸首抬走,眼中尽是不屑与嫌恶。
萧君佑怒视着眼前的男子,脸上浮现出了悲愤的神情。
这时,一只手轻轻地覆上了他那已然握得关节泛白的手。他怔了怔,回过头去,却迎上一双温润明丽的深眸。
萧君佑深深地凝着她,又望了一眼身后尚在熟睡的一双儿女,他们正趴在两人背上沉沉地睡着,全然不知周围所处的危险。许久,他缓缓地叹了口气,轻轻反握住她的手,眼中徘徊着一股萧索的凄凉。
吴晋冷笑着扫了眼两人身后的婴孩:“可惜啊可惜,如此可爱的一对龙凤,今日便要无缘世事凡尘了。”
萧君佑怒极猛地大吼一声,腰上佩剑已瞬间呼啸而出。他身旁的女子此时亦拔出剑来,冷冷地横在胸前,清冽的眼中蒙上了一层决绝的杀意。
孤鸣既出,便与离歌引颈相融,双剑连壁,顷刻间散发出炫人夺目的光芒。剑光似琉璃一般顿时将剑身团团裹住,透出层层的流光映彩,似饮涧长虹般千回百转,又似星陨九天般虚浮缥缈。
一时间,周围的灰衣人不由得纷纷倒吸了一口冷气,半晌,竟无一人上前。
然而,吴晋只是淡淡地看着这一切,嘴边却荡起了一丝冷厉的弧度:“如此,便无须多说。”话音刚落,自他身后已飞出了五个黑衣男子。
孤声一鸣,离伤之歌,不与长相守。
天意茫茫,碧水苍苍,夕阳西下,没入一片昏暗中……
第一章世事.红尘
幽云山坐落在幽州之南,滂水而落,终年常青,山中不时有雾气弥绕。似于云雾间,故此得名幽云。
我从小便与师父隐居在这幽云山中。
云雾深处,一处竹屋清舍,便是栖身居处。
记忆中的师父似乎是不会笑的,她每日青灯千帐为伴,只有日落西山时,才会在后院教我习武。我总是能在她的眼底看到一股淡淡的忧伤,挥之不去,浅沉缭绕。
师父她就是这样不快乐,浓郁的眉眼,就像是水墨勾勒出的一段谜题,让人捉摸不透。
我时常在想,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青山迷雾中静渡年华?青山之外又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可每当看到师父那双隐匿着浓浓忧伤的眉眼时,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地被咽了回去,我隐隐地感觉到,师父的心中必定埋藏着些什么。
春去秋来,秋离春至。
我专心地练着我的剑,剑法也日益精进。那漫天飞舞的树叶,伴随着剑光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落在我的周围。
我的剑,名唤离歌。
十八岁那年,我决意要到山外去看看。
师父望着我,眼中却没有丝毫诧异,她只是浅浅地叹了口气,随后从里屋取出了一个暗红雕花漆盒。
“我知道,总有一天你终究会离开的,也是时候让你知道了。何去何从,还是该由你自己决定吧。”师父的语气淡淡的,话里却透着一股悲凉,宛若这初晨的雾,湿湿凉凉。
师父打开了漆盒,露出里面粉色的缎子。
盒中放的是一枚青纹玉璜和一方白锦丝帕。丝帕的质地极为柔软,右下角浅浅地绣着一枝细柳,清新而淡雅。玉璜则是用明黄的穗缎当间穿起,上面还清晰地刻着一只羽凤。
“这些都是你娘留给你的。”
良久,师父缓缓地开了口,那轻缓的语调却如霹雳般,猛地让我一滞。我怔怔地望着盒中之物,手不由得变得有些颤抖。
“离歌,是你娘当年的佩剑。当年你爹娘是江湖上风名遐迩的一对侠侣,与这把离歌齐声而鸣的,便是你爹的佩剑——孤鸣。”
“那他们……”我急切地问道。
师父的话却突然止住了,她怜惜地看着我,满脸忧伤。
那瞬间,我感到我的心空荡荡的。
幽云山。
竹林深处。
眼前两座矮矮的墓冢,没有墓碑,也没有香烛。泥土有些潮湿,上面长满了许多苔藓,很不起眼,然而就在这青冢之下,静静地躺着的,是我的双亲。痛苦,悲伤一时间齐齐涌上心头,将我的心顿时麻木了。
我无声跪在墓前,只是这么默默地跪着,许久许久……
师父的手慢慢扶上了我的肩头,我能感觉到来自她手上的一丝颤抖。
“十七年了……”
*夕瑾*
本以为,我会在这幽山中了此残生,再不去过问世间红尘。可天意弄人,让我遇到了她。
柳茹是个美丽的女人,那一日,我在河边发现了她。她似乎受了极重的内伤,已陷入深深的昏迷中,而背上的那个女婴却很安静,张着两只小手,喃喃牙语着。在她们身边,一柄长剑映着落日的余晖闪闪发光。
我救回了她们,并替她疗伤。胸口那一掌打得极重,已伤及肺腑,不知是何人下的如此重手。到了第三天,柳茹终于醒了。她一醒便挣扎着要到云岭山道去。她的语气是那样恳求,我不忍拒绝,只得抱了孩子与她同去。
云岭山道位于幽云山之北,道路崎岖,倚山而建,另一边却是深崖。崖下一条河道便是这幽云河的上游河口。因为道路凶险,过往不便,所以常年没有多少人来往,只有偶尔几个猎户由此经过。
我扶着她来到山道上,却被眼前的一切怔住了。
视眼所及满地都是冰冷的尸体和干涸的鲜血,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息,四处杂飞着嗜血的蝇虫,我忍不住有些作呕。
柳茹缓缓地向一边走去,步履间有些晃抖。突然,她颓废地跌坐在地上,扑在一具尸体上痛哭起来。她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显得那么无助,让人心疼,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她。
那是个年轻男子,脸色泛青,想是中毒而亡。他的眼睛还未闭上,无神的的瞳中,似有不甘又似无奈。胸前赫然张着一个大大的血口,血已干涸,黑黑地凝固在衣襟上。
除此之外,周围还躺着数十具尸体,一律着灰衣,看来是同一伙人。我不由得想起柳茹胸前的那一掌,看来此处必是经历了一番苦战。这些灰衣人究竟是什么人,又为何要追杀他们?我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象,一时间忘了反应。
怀中的孩子有些哭闹,我这才回过神来,连忙低声哄她。也许是受了孩子哭声的影响,柳茹止住了哭泣。她艰难地从地上背起男子,一步一步地向着山中走去。她的伤还未痊愈,脚下的步子有些蹒跚,我想帮她却被她挡住了,只是执意地背着他,缓缓地走着。我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间觉得很悲伤,心底涌起了一股浓浓的凄凉。
柳茹将男子葬在了这幽云山中,那一日,她静静地坐在坟头,不语,就这样,坐了许久……
自那以后,柳茹便住了下来,她没有向我提起她的过往,我亦没有多问。其实,在第一眼看见那柄剑时,我便知道了她是谁。
离歌,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与孤鸣齐震,行侠武林,惩恶除伥。只是,如今离歌尚在,孤鸣又系何方?
一日傍晚,柳茹早早将孩子哄睡下了,然后便与我一同在院子中坐下。夕阳已没,只有天边依稀沉浮着一抹若隐若现的微红。
“你知道我是谁吧。”她淡淡地开了口。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抚摸着手中的离歌,望着天边的微红,落日的血色渐渐蒙上了她的双眼。
那天晚上,她同我讲了许多,似在倾诉,又似在发泄。
月上枝梢,青蝈低吟,有一股离伤之意悄悄弥漫……
良久,她终起身,深舒了一口气。月光映着她白皙的脸庞,泛出一丝淡然,一抹凄清。她的眼中似有决绝,我却没有多想,只在心中隐隐浮现出一袭熟悉的身影……
为何如此?
次日清晨,我发现柳茹不见了。她的被褥整齐地叠放在床头,似乎并没有铺开过,窗边的案上放着一枚用丝帕裹起的玉璜以及她留下的一纸字迹:
孤鸣淡逝,离歌悄隐,辞看红尘谈笑生,永相随……
我愕了,想起昨晚柳茹那决绝的眼神,心中不由一紧,连忙夺门而出。
清晨的幽云山还是雾蒙蒙的一片,然而,就在这片浓雾下,我看见了她。
她静静地躺在墓冢旁,好似睡着了。朦胧中,雪肤浓睫似一点就破,白皙的颈上赫然印着一道极细的剑痕,手中正握着那柄离歌。
泪,无声地落下。世事,究竟有多少沧桑......
***
夜晚,我默默地靠坐在窗下,手中握着那把离歌。
师父的话给了我太大的震撼,我的身上竟然背负了如此的血海深仇。
月光透过窗棂静静地洒入,离歌印着月光,剑身泛出淡淡的红,似有一股赤水在剑中流淌。我静静地望着它,这上面曾经染上了娘的鲜血,我似乎还能够感受到剑上残留的气息。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师父的眼底为何总是映着忧伤,也许她看到了娘的影子。
心中蓦得升起一股冲动,我抄起离歌冲进了后院,乘着月光练起剑来。从没有感到剑在手中是如此顺畅过,剑尖如行云流水般迅速流走,带动着四周的空气,隐隐的还伴着若有若无的音韵,宛如一曲悠远的歌吟,歌声渐渐远去,我忽然觉得很忧伤。
“离歌……”
*柳茹*
这一切都是命,我们始终逃不了。
风呼啸着盘旋在山道上,山雨欲来风满楼,该来的还是来了……
吴晋凄厉的笑声渐渐充斥着我的耳膜,我望向身边的他,他在强忍着愤怒,手因为握得太紧而有些泛白,我不由有些心疼,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他回过头,望着我的眼神中有悲愤,有无奈,也有一丝悲凉。
他的孤鸣已然出鞘,发出“铮铮”的响声,离歌在腰间蠢蠢欲动,浅浅地低吟着。
眼前的五名黑衣男子,东厂雷厉风行的五大护卫,亦是江湖上人人闻风丧胆的朝廷五大金牌杀手。即使是上次潜入东厂,我们也只与其中的二人交过手。今日五人联手,我们如何相抗?
他最后看了我一眼,我已明了他的心意。
今日,我们再战一次......
剑光飞闪,空气中充噬着浓重的杀气,黑衣男子的攻势强劲而迅速,我应付得有些吃力。剑气游走,扫得山道上尘土飞扬,满地残叶断枝。
忽然我感到背后一阵冷风袭来,背上的妍儿有些哭闹,眼看已来不及躲开,我只得转身硬生生接下了这一掌。
胸口一阵强烈的剧痛,口中顿时血味翻飞。紧接着全身一轻,身体已如断线的风筝般向下坠落。悬崖上的人影越来越远,耳边的风声越来越大,我感到意识在一丝一丝地抽离身体,最后一眼看见的,是他那绝望的眼神。
一切嘈杂缭乱都看不见了,只有沉重清净的黑暗......
脑中一片苍茫的空白,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一个纤柔的身影闪入眼帘,青色绸裙,清新秀丽,长发如云,双目炯炯。她见了我,脸上露出一股轻松的笑意:“你醒了。”
记忆的片断一点一点地填补空白,回忆中浓厚而窒息的鲜血趁机涌上,心渐渐被淹没……
夕瑾是个温柔似水的女子,她的眼中总是映着一股淡淡的悲伤,我隐隐地感觉到她内心的哭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也许她的过去带给她的是伤痛,所以,她选择隐居在这偏僻的幽云山中。但记忆是存在的,即使时间的流逝在伤痛上结下一层厚厚的痂,却怎么也抹不去留下的那道印记,曾经的伤痛也牢牢地刻在心底,永远消弭不去。
我望着怀中喃喃沉睡的妍儿,心头涌上怜爱。也许让她处在这偏远幽静的山中,远离那些是非,纷争与仇恨,这样对她而言,才是最好的吧。
那天夜里,我孤身来到他的坟前。月华如银素秋练,淡淡地在离歌上投下影子。满山寂静,只有夜虫在低吟……
山高水长,风霜,一身凄凉;
天涯海角,情愁,生死相随。
***
眼前的路,漫长绵延,看不到尽头。
师父站在路头,默默地看着我远去。那抹瘦削的身影,在我的眼中渐渐模糊,终消失不见。
依稀记得,那一日,大地尽头的落日,血一般红。从此以后,在我面前的是一条未知的江湖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