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地处偏北,节令固然天下同一,物候上却要比江南晚了半个月。因此,当王安石在长江之中渡船之上吟唱“春风又绿江南岸”时,宫中桃花尚未破甲,柳条虽已见绿,眉叶却也未展,风吹在身上还有些寒意。春天还在江南踯躅、逗留,但冬天仿佛也已提前撤走了,棉衣穿在身上便觉着累赘。人们都喜欢春风杨柳的季节和丽日轻云的天气,在春旗杨柳中把酒踏春,于是在期待着。
这一天,赵顼用过午膳,在延和殿里批阅大臣的奏折。从治平四年正月起,屈指算来,赵顼已开始了第九年的帝王生涯。岁月总是在人们不经意的时候悄悄流逝的,并在人们的身上留下些许痕迹:他的颏下长起了不算浓密却是漆黑的髭须。随着阅历的增加,他成熟了,目光敏锐又深沉。王安石说他圣德日跻,事实是威严日增,他驾驭大臣,已经驾轻就熟了。他这皇帝当得还算舒心,麻烦事固然不少,时不时闹个水灾、旱灾,也还当得“国泰民安”四字。即便因变法而弄得物议沸腾,罢黜了一批大臣,但新法的效果逐渐显现,国库财力在不断的增加。他的不足在于后宫,已经生了五个皇子,却是才出生便夭折,没有一个能留下来。好在还年轻,即便着急如太皇太后和高太后,也还不担心会没有子嗣,后宫的佳丽们会帮他努力的。
此刻赵顼坐在御座上,清俊的脸上雍穆安然。固然他也曾在惊雷急电般的朝局中慌乱过,但那已成了过去,现在已没有什么事令他坐立不安了。摊在御案上的是一份江、淮发运使罗拯的奏折,说的是泉州商人傅旋持高丽国礼宾省的帖子,乞借乐艺等人。高丽去年曾来使求论语、孟子诸书,在这方面赵顼并不小气,下旨让他们去崇文院抄录了带走。这次要借乐艺人等,自然没有必要拒绝。赵顼用朱笔在罗拯的奏折上批道:
着令教坊按试子弟十人,可借。呼第四部给色衣、装钱,依拯意奉诏遣往。传习毕,早令还朝。画塑工俟使人入朝遣往。
这是作为天朝的皇帝对邻国的赐予,批阅这样的奏折会使人的心情愉快起来。第二份是河州知州鲜于师中的奏折,鲜于师中上表要求在河州置学,教授蕃酋子弟,并赐田十顷作为学田,每年给钱千缗,增解进士二人。兴学育人是好事,所费又不大,没有理由不准。赵顼提起朱笔,在鲜于师中的奏折上批了一个“可”字。
赵顼离开御案,靴声橐橐,走到延和殿前的丹墀上。太阳刚刚偏西,光轮飞焰,照在身上,十分的温暖受用。风很轻很软,轻得飘不动须,软得举不起袂,只如在身上轻轻的触摸抚慰,使人顿起一种酥酥的感觉,并且在全身游动。这是春之催发的身体内的一种力的复苏,或者说是一种欲望的复苏,并且必得挥洒才快意。赵顼不喜骑马射猎,不知驰骋之乐;他喜欢蹴鞠——一种踢球游戏,这是他在宫廷之中唯一可展示男性的活动。于是他吩咐内侍:“侍候蹴鞠。”接着又吩咐,“传旨,召岐王、嘉王至仁智山庄蹴鞠。”
岐、嘉二王虽已开府,也曾屡次乞出宫,赵顼希高太后之意,一直未准。岐王赵颢蹴鞠技艺甚好,常与赵顼同场较技。今天赵顼想起蹴鞠,自然便召岐王同踢。嘉王赵颀虽不喜蹴鞠,却喜凑热闹,常与岐王在一起,两人秤不离砣,索心一起召来。
仁智山庄西边,有一块大可数亩的平地,这便是赵顼平时蹴鞠的地方。按说,仁智山庄属于秋天,侧畔的数百株桂树,开起花来,异香氤氲,令人沉醉。庄前有奇石,庄后有小池,皆宜赏月。尤其是小池中的菱、芡,竟是宫中不可多得的佳品。现在还是早春,桂树的隔年老叶绿得有点暗淡,只是在阳光下泛出些点点亮闪,在显示生命的鲜活。赵顼由内侍们侍候着走到时,岐王和嘉王也正边说笑着走了过来。嘉王赵颀先笑对赵顼说道:“皇帝哥哥好兴致。”边说边躬身行礼。岐王赵颢向赵顼躬身一揖,笑道:“陛下政事倥偬,难得一蹴,只怕技艺又生疏了吧?”赵顼也笑道:“老二你先别说嘴,踢了方知。”
内侍侍候着两人宽了衣,又浑身扎缚了,一名内侍早捧了球过来。这是用皮缝成的,虽说是球,却并非正圆。赵顼问岐王赵颢:“老二你说如何踢法?”赵颢说道:“陛下你说如何踢便如何踢。”
原来宋人的蹴鞠技艺也甚讲究,有数种踢法。一种是个人自踢,姿势招式有十数种之多,宋人说蹴鞠“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瞻之在左,忽焉在右”,技艺娴熟,姿态也极曼妙。规则是手不能碰球,球不能落地。一种是两人(或数人)对踢,规则也是手不碰球,球不落地。还有一种是在竹杆上置一篮,把球踢入篮中者为优胜。
赵顼说道:“今天朕与你同蹴鞠,也须有个彩头。”
赵颢说道:“若是大哥输了,便请废止青苗、免役之法。”
赵顼今天本是兴冲冲召岐王赵颢蹴鞠的,一听赵颢之言,不觉一愣,面色也沉了下来。嘉王赵颀连忙打岔,笑道:“国之大事岂可作赌胜之彩物?二哥之言不妥。我作中人,须听我的。若是皇帝哥哥输了,需给二哥和我各置一条玉带,不许食言。”
玉带是皇帝所系,即便贵如岐王、嘉王,也只能系金带,这一点嘉王赵颀并不是不知道。赵顼果真要赐,也当辞谢,如何现在开口向赵顼要起玉带来了?他是故意打岔。他怕赵顼听了岐王的话不高兴,弄得不欢而散,兄弟间生出隔阂。岐王赵颢话一出口,便知失言。当年在庆寿宫,太皇太后要赵顼罢青苗、助役诸法,并罢黜王安石,赵颢说了句“太皇太后之言,至言也,不可不思。”赵顼便说“是我败坏天下,你来做皇帝吧!”这话不谓不重,赵颢听了又惊又怕,竟失声痛哭。赵颢因想今天兄弟们好端端的蹴鞠行乐,我如何说此等话煞风景?老三倒也机灵,把话岔开了,不然如何收场?遂对赵顼说道:“臣弟失言了,就依老三之言,皇帝哥哥可不许耍赖。”
赵顼说道:“罢了,内侍看球。”
掌球的太监将手中球向赵顼面前一抛,那球在距赵顼两步远近落下。赵顼身体往后稍倾,伸出右腿,那球竟落在赵顼的右脚尖上纹丝不动。赵顼遂用脚尖一挑,球从右肩之上向身后落去。赵顼更不回头,身体前倾,用右脚跟一勾,球又越过身躯向岐王赵颢飞去。
岐王赵颢嘴里喊了一声“好”,见球飞来,起脚往上一送,那球竟飞有一丈多高。待球往下一落,岐王赵颢丢开浑身解数,连用垫、踢、勾、绷、顶、颠诸种身法技法,那球仿佛成了活的,围绕着岐王赵颢的身体盘旋翻飞,看得嘉王赵颀连连喊好。赵顼也笑道:“老二果然身手不凡。”话音刚落,赵颢只一脚,把球踢了过来。赵顼见球直往胸口撞来,后退一步,先用膝一颠,再起左脚一垫,把球垫高,便使开身法,闪转腾挪,技艺倒也纯熟。此时赵顼背对赵颢,先一脚把球垫高,便想用“倒打金钟”的身法把球踢给赵颢。因想用此招式起跳出脚,须仰跌在地,未免不雅,待临时仰身勾踢,已稍差了些。球是赵顼用小腿踢出去的,力度和方向的掌控自然不能如意。内侍见球往场边飞来,忙跑过来用手接住。
嘉王赵颀笑道:“皇帝哥哥输了。”
赵顼踢得痛快,心情也好,听赵颀判他输,笑道:“果然是朕输了。”
此时入内内侍省副都有知兰元振奏道:“通进银台司送进大臣奏事,陛下看是不看?”
赵顼问道:“何人所奏?”
兰元振说道:“丞相王安石王大人所奏。王大人到京了,是上表求入对。”
王安石已经到京,赵顼心里一喜。虽然是在蹴踘的兴头上,也还想立刻召王安石进宫。但转而一想,王安石风尘仆仆的从金陵赶来,朝中又无大事,何必急于召见?赵顼说道:“兰元振去王府喻旨,安石旅途劳顿,休息三天再去中书视事,视事之后再入对吧。”
兰元振躬身回了声“遵旨”。
岐王赵颢见赵顼看奏折,问道:“这球还踢不踢?”
赵顼说道:“踢,怎么不踢?”
兰元振对赵顼说道:“还有一份是韩缜所奏,请陛下御览后再蹴鞠吧!”
韩缜是四方馆馆伴使,专门陪伴辽使萧禧的。赵顼拿在手里,也觉其重甸甸的,他的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韩缜在奏折中说,辽主又遣萧禧前来,已在四方馆安歇,特请旨入对。
萧禧的二次前来,自然是为求河东边地。如果仅仅是为了河东地界一事,赵顼并不过分担心。他担心的是辽国要求河东地界背后的居心,和地界一事处置不好可能会造成的后果。赵顼一直担心辽国再遣使前来,萧禧既然到了,便如一块石头圧在了心上。他吩咐兰元振:“传旨,着辽国国使萧禧明天辰时紫宸殿候见。”继而一想,辰时太早,还是巳时吧!在辽使面前,还是要显得从容些,不要太当回事,让辽使看轻了!
兰元振到四方馆传旨去了。嘉王赵颀问赵顼:“皇帝哥哥,这球还踢不踢?”
赵顼蹴踘的兴子,已被辽使萧禧冲得一干二净,他叹了一口气,说道:“朕已尽兴,不踢了!”
第二天上午巳时,萧禧应召赴紫宸殿陛见赵顼。在唱名进殿,行礼如仪之后递上国书。国书写的是:
昨驰一介之輶传,议复三州之旧封,事已具陈,理应深悉,期遵誓约,各守边陲。至如创生事端,侵越境土,在彼则继有,于此则曾微。乃者萧禧才回,韩缜续至,荐承函翰,备识诚衷,言有侵逾,理须改正。斯见和成之义,且无违拒之辞。寻命官僚同行检照,于文验则甚为显白,其铺形则尽合拆移。近览所司之奏陈,载详兹事之缕细,谓刘忱等虽曾会议,未见准依,自夏及冬,以日逮月,或假他故,或饰虚言,殊无了绝之期,止有迁延之意。若非再凭缄幅,更遣使人,实虞诡曲以相蒙,罔罄端倪而具达。更希精鉴,遐亮至怀,早委边臣,各加审视,别安戍垒,俾返旧常,一则庶靡爽于邻欢,一则表永敦于世契。倘或未从擗割,仍示稽违,任往复以难停,保悠长而岂可,微阳戒候,善啬为宜。
赵顼看过国书,面上不置可否,对萧禧说道:“国书所达,朕已深知。国使尚有何话要说?”
萧禧躬身揖了一揖,说道:“大黄平议地界未果,敝国君臣尽皆不乐。臣二次作使,颇感汗颜。分水岭之说,敝国甚是明白,请贵国说明确切所在。”
赵顼说道:“议界未果,朕亦不喜。然则两国各有所据,边臣又未体朕意,有劳国使枉驾。国使所言分水岭事,朕当令边臣分剖明白。”
萧禧又打了一躬,说道:“如此,臣即告退。”说毕,微弯着腰,退出了紫宸殿。
赵顼这次召见萧禧,比之第一次召见,气氛显得呆滞得多。萧禧固然没有失礼失仪之处,但面上的不快是明显的。刘忱和吕大忠在代州大黄平与辽国的萧素商定地界,萧素固然强横,吕大忠和刘忱却也是半点都不肯让步,其间的始末赵顼是知道的。两国专使在大黄平不欢而散,主要责仼应该在辽国的萧素,现在辽国却把地界未能议定归咎于大宋。国书的措辞比之上次也强硬了些,指责刘忱“或假他故,或饰虚言”,其实也就是指责大宋商量地界没有诚意。当然,回书时可以分辩,也可以回敬几句,但萧禧说什么“敝国君臣皆不乐”、“分水岭之说,敝国甚明白之类话”,明摆着是要以分水岭为界,并且大有虚言威胁得之而后走的样子,看来此事迁延不得,更不能推搪。
看着萧禧退出紫宸殿,赵顼提起御笔,写道:
萧禧见朕回馆,意甚不乐,来日会次,卿等可且以欢和接之。朕曾再三喻卿等,以自雁门关新铺以西直接古长城,便是边人指为分水岭,因何适才萧禧又叩问分水岭之地分,要得的确所在?卿等可执定指示与禧,令晓然准信。
这是写给四方馆馆伴韩缜的御札,命内侍送走后,因辽国国书上写着“早委边臣,各加审视,别安戍垒,俾返旧常”,刘忱和吕大忠不宜受命了,谁去最为合适?想来想去,决定由韩缜和张诚一两人乘驿前往河东,与辽国边臣会识地界,即速结绝。此时韩缜为兵部郎中、天章阁待制,在四方馆陪伴萧禧,张诚一是西上閤门使、枢密院都承旨。韩缜一走,自然得要换一个馆伴。
两件事办好,赵顼离开御座,走下殿来。他面容肃然,皮靴踩在砖砌地面上的橐橐声显得有点沉重。因为没有传旨离开紫宸殿,随侍的太监和宫女依然各安职守,却又瞪着两眼看着赵顼。赵顼走到殿门口,门外阳光灿烂。赵顼下意识的向门外瞥了一眼,目光在紫宸殿前的文德殿顶上略一停留,便又踅回殿里,继续着他的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踱步。
既然萧禧以辽国国使身份前来递交国书,宋国也当遣使回谢。上次的回谢使是韩缜,韩缜去商量地界了,就要另叫一人作回谢使。因为在分水岭的含意和实际地界上还有分岐,从辽国的态度看,如果不能满足辽国的要求――也就是萧禧提出的要求,这次的“回谢”就非上次可比,具有一定的危险。
“谁能当此重任,又能不辱使命?”
赵顼在继续着刚才的思考。他在把适合身份的大臣在脑中里过了一遍,终于有一个人在赵顼的脑际浮现出来,并且渐渐清晰,以至定格:他曾在金殿妙说天文,又劝说赵顼不便征集河北民车、堵塞西边盐井。他恂恂如儒生,语言得体,既非谏诤,却又胜过谏诤,正所谓举重若轻,一笑解颐。他便是沈括,沈括沈存中,现居右正言、知制诰、河北西路察访使,正查着李逢的谋逆案。当然,若定沈括出使,规格应高一点,就算借名翰林侍读学士吧!副使好选一点,李评便可胜任。
尽管赵顼想到了沈括,认为沈括定能胜任,但他的心情并没有轻松起来。因为这次萧禧的态度甚为果决,如果因为没有满足要求赖着不走,又当如何?萧禧不走,作为回谢使的沈括不能不去,如果辽国以萧禧未回而不纳又当如何?不派馆伴迎接,或则过界之后,又令停下等候萧禧?到得敌帐,先问来意,答应以分水岭为界方得朝见,如此则又当如何?如果辽国使人当庭折辱呢?诈以盗贼之名潜来伤害呢?最终地界又如何商定?
赵顼设想了几种可能发生的情况,如何防患于未然?心里却没有底。又想了一下,吩咐内侍,召两府大臣前来紫宸殿会商。原本要王安石休息三天再赴中书视事的,看来王安石是不能休息了。此时已近午时,两府大臣下午进宫,叫王安石早半个时辰到,不在紫宸殿了,还是去崇政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