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回到洛阳后不几天,诏书到了,是以资政殿学士知陈州。司马光倒还没什么,只是仍在独乐园中逗留,并不急着去陈州赴任。儿子司马康有点不解,甚至有点丧气。“太皇太后差人问劳问政的,原来也不过去陈州作知州?”
司马光虽置身在洛阳,汴梁发生的事并非不知。太皇太后听取他的意见,下诏百官言朝政阙失,所出的榜文却大非自己所想。本欲广开言路――发动朝野大谈朝局的不是,大谈新法的不是,却被当朝执政轻而易举的阻塞了。太府少卿宋彭所说在京不可不置三衙管军臣僚,水部员外郎王鄂建议太学增<春秋>博士,朝廷以所言非其本职,各罚铜三十斤。原本所要作的誉论准备不能如初意,作为下一步举措的铺垫也没有到位。司马光随即上疏,说“陛下临政之初,而二臣首以言事获罪,臣恐中外闻之,忠臣解体,直士挫气,太平之功尚未可期也!”
太皇太后颇以司马光之言为是,这份疏文上去,没过得几天,中使前来谕旨,要司马光赴京入见。
司马光这才又一次从洛阳前来汴梁。这一次司马光走得从从容容,路上与儿子司马康指点沿途景色,竟是言笑晏晏。他已经知道太皇太后何以施政,也知道太皇太后惟他之言是听,他已胸有成竹,该向王安石开创的新法奋起一击了。
走到半路,太皇太后又差中使问劳,其实是促驾。从洛阳到汴梁,司马光在路上竟遇到五位中使,都说是奉太皇太后懿旨,前来向司马大人问劳。真是所谓“问劳中使陆绎不绝,相望于途”了。遇到第三位中使时,带来消息说,王珪已死,由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蔡确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知枢密院事韩缜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门下侍郎章惇知枢密院,他司马光则以资政殿学士为门下侍郎。司马光听了,微微而笑,不置可否。中使向司马光道贺,司马光逊言辞谢,脸上依然是一副不温不火、中正平和的样子。他是喜、怒不形于色,连儿子司马康也不知他的真实想法。但父亲身膺执政,司马康却是抑制不住的高兴。与上两次不同的是,司马光已要司马康在汴梁置房,打算长住了。
因为第五位中使说,太皇太后要司马光一到汴梁便即入见,司马光一进顺天门便直奔宣德门,而宣德门内,早有内侍恭候,引领着司马光直趋内东门小殿。
在内东门小殿的中间偏后部位,一道绣帘下垂着,太皇太后端坐于帘内,帘外只能影影绰绰的看到一个轮廓。这次小皇帝赵煦并未立于帘外,那是百官朝见或前殿议政的格式,现在这是内殿问政,是太皇太后与司马光一次私密的谈话,小皇帝赵煦可免陪座之苦,只有内侍省押班梁惟简侍立在帘前。
司马光向太皇太后躬身行礼请安,太皇太后说道:“先帝曾言,满朝文武能寄腹心者,卿与吕公著两人而已。先帝升遐未久,此言犹在。学士旅途辛苦,未及歇息便急召入宫,顾问朝政,实乃有所付托,学士当体老身之意。”
司马光说道:“臣自鄙陋,有辱宠眷。为天下元元故,太皇太后若有所命,臣尝不敢惜身,何以言劳?”
太皇太后说道:“老身已降诏百官以求直言,请学士看过,此诏有何不妥?”接着吩咐梁惟简,“把求言诏书给司马大人看过。”
梁惟简进帘内从太皇太后手中接过诏书,再出帘外交给司马光。司马光躬身接过。司马光看过后说道:“诏书始末之言,固已尽善,中间设六事防之,凡言者皆入六事矣!群臣有所褒贬,则谓之阴有所怀;本职之外微有干涉,则谓之犯非其分;陈国家安危大计,则谓之扇摇机事之重;或与朝旨暗合,则谓之迎合已行之令;言新法不便当改,则谓之观望朝廷之意;言民间愁苦可悯,则谓之眩惑流俗之情。如此,则天下事无复可言者矣!是以诏书始于求谏而终于拒谏也。乞删去中间六节,使人尽所怀,不忧黜罚,则中外之事,远近之情,何由不知?”
司马光所言“中间设六事防之”,正是章惇所加,其目的也正是防上言之人言及新法不便。而司马光之所以要“求直言”,又正是要天下人言新法不便。司马光所为固瞒不过章惇,章惇所为也瞒不过司马光。因为有太皇太后撑腰,章惇想与司马光斗法,必居下风。太皇太后说道:“学士之意甚善。”
司马光从袖中取出一卷疏文,双手呈上。梁惟简从司马光手中接过,走进帘内呈于太皇太后。司马光说道:“臣请厘革新法。先帝厉精求治以致太平,不幸所委之人不足以仰副圣志,多以己意轻改旧章,谓之新法。缙绅士大夫望风承流,竞献策画,作青苗、免役、市易等法,皆非先帝之本志也。如保甲、免役钱、将官三事,皆病民伤国有害无益者,为当今之急务,厘革所宜先者。故别状奏闻,伏望早赐施行。”
太皇太后说道:“已出告,卿以资政殿学士为门下侍郎,厘革新法,正其职也。”
司马光说道:“臣才疏学浅,难膺大任,守一郡足矣,臣请拜辞。”
司马光说这几句话多少有点言不由衷,他明知太皇太后不会让他辞,自己为了“厘革新法”也不会真辞,但按例如此,不如此不足以显示士大夫的清高。譬如给儿童糖果,嘴里说“不要不要”,其实心里急着想要。
太皇太后不准,是在意料之中。司马光回到家中,又上表“请辞”,太皇太后下手诏说:“先帝新弃天下,天子幼冲,此何时,而卿辞位耶?昨所奏事,备悉卿意,再降诏开言路,俟卿供职施行。”
这是司马光第一次向太皇太后提出厘革新法。所谓厘革新法,其实就是全部否定,固然这是以后的事,但司马光至少已在向王安石所行新法发起攻击中踏出了一步。
几天之后,太皇太后重又降诏百官言朝政阙失。此诏已完全按照司马光之意,其意也十分明白,拿现在的话说就是发动群众,大造誉论:朝野臣民有什么意见只管提,说得不对也不会受处罚!
蔡确只在乎自己的权位,审时度势,更不想与司马光争一日之短长。韩缜向来与新法无关,人也缺少点聪明大气,自然没有话说。章惇知枢密院事,管的是军事,总究隔了一层。此诏一出,司马光先胜一筹,接着赴门下省视事,便可以身体力行了。
天暖日长,时序从春天进入了夏天。作为门下省的长官,司马光赴省视事。
门下省在右掖门西,与中书省相近。门下省的长官是侍中,但常以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行侍中职,现在蔡确便是。其次便是侍郎,作为侍中的副手,司马光便是。按元丰所定官制,门下侍郎与知枢密院事、中书侍郎、尚书左、右丞同为执政官。当司马光踏进门下省大门时,便觉得有许多目光向他射来。有问候的,有探询的,自然也有不以为然的。此时,司马光要厘革新法一事已传遍了朝野,这几天,门下省里也是议论纷纷。议论的内容是,“新皇帝践祚,三年无改父之道。”
“三年无改父之道”,还提高到新皇帝的“孝”字上来,确乎对司马光的厘革新法不利。司马光召集下属,厉声说道:“先帝之法,其善者虽百世不可变也。若王安石、吕惠卿等所建,为天下害,非先帝本意者,改之当如救焚拯溺,犹恐不及!”
司马光说这番话时,厉言疾色。仿佛觉得自己过于忿激,口气缓和一点说道,“昔汉文帝除肉刑,斩右趾者弃市,笞五百者多死,景帝元年即改之。武帝作盐铁、榷酤、均输算法,昭帝罢之。唐代宗纵宦官求赂遗,置客省,拘滞四方之人,德宗立未三月罢之。德宗晚年为宫市,五坊小儿暴横,盐铁月进羡余,顺帝即位罢之。当时悦服,后世称颂,未有非之者也。况太皇太后以母改子,非子改父!”
司马光对于“三年无改父之道”的批驳,倒也颇为有理,又说是“母改子”,不是“子改父”,众人还有何话说?再说司马光是本省长官,长官发话了,若再啰嗦,不想当官了?
门下省内的这种议论,其实是蔡确所挑起。蔡确身为赵顼的山陵使(王珪死后由蔡确任山陵使,继续营建赵顼的陵墓),此时不在省内,是以尚未与司马光相见。司马光发了这通议论之后,在阅事室里坐不多久,梁惟简前来传太皇太后懿旨,说是吕公著上疏言事,要司马光相度所言更张利害,直书以闻。说毕,把吕公著的言事疏交付司马光。听说吕公著回朝,司马光心里一喜,伸手从梁惟简手中接过吕公著的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