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在太皇太后帘前相争,惹怒太皇太后,御史接着交相攻讦,太皇太后遂以一道敕旨,黜章惇知汝州,由同知枢密院事安涛知枢密院事,范纯仁同知枢密院事,枢密院以安涛为正,范纯仁为副。安涛是什么人?他既不能算是王安石方面人,也不能算是司马光方面人。当年任荆湖北路转运判官,正是新法推行之时,他是平心奉法。换句话说,他是执行新法最好的官员之一。按新法的精要执法,民皆称便,移任京东路转运使时,入京见驾,赵顼见他仪容秀伟,改为检正中书孔目房公事。后出使高丽,回国升直学士院,一直做到同知枢密院事。凭安涛的经历资格,在司马光旗下的御史眼中,是不能居范纯仁之上的。给事中王岩叟封还诰命,说安涛“资材闒茸,器识暗昧,旧位且非所据,况可冠洪枢、颛兵柄?”紧接着御史一轮交攻,称安涛不当骤迁。安涛见机,连忙坚辞知枢密院事。于是安涛仍为同知枢密院事,范纯仁实际上成了枢密院的最高长官。
这是枢密院在章惇走后发生的一段小揷曲,若论人望,安涛或许不如范纯仁,但安涛也决不是如王岩叟所说资材闒茸,器识暗昧。相反,应算得上是位能吏。他不讨御史们喜欢,是因为他的脑袋长在自己的脖子上,又与司马光没有渊源。
蔡确和章惇相继离朝,御史们的下一个目标便是韩缜了。先是苏辙上表,语气可也不善:
陛下用司马光为相,而使韩缜以屠沽之行与之同列,以臣度之,不过一年,缜之邪计必行,邪党必胜,光不获罪而去,则必引疾而避矣。去岁北使入朝,见缜在位,相顾反臂微笑。缜举祖宗七百里之地,无故与之。闻契丹地界之谋,出于耶律用正,今以为相。彼以辟国七百里而相用正,朝廷以蹙国七百里而相缜,臣愚所未谕也。
苏辙此表从通进银台司送到太皇太后手中,太皇太后看过之后,并未留中,随即便遣小黄门送给了韩缜。太皇太后何尝不要韩缜离开相位?不过处置大臣,要有一个过程,也要有充足的理由,最好是韩缜自己辞相。按惯例,太皇太后把苏辙的弹文送给韩缜,是要韩缜作出解释。韩缜接到弹文,先是一愣,被苏辙说成“屠沽之行”,称之为奸邪,心中自然不服。至于河东七百里地一事,更觉难以言明。他只觉得肚子里一股气没处出,总不能在家里拍桌子打板凳的乱发泄,于是他想到了五哥韩维,他有话要对韩维说。
韩家本是汴梁大户,家在蔡河边上,门口有一株大槐树,人称大槐树韩家。韩缜父名韩億,兄弟八人,韩绛是老三,韩维是老五,韩缜是老六。韩缜身为次相,已住在景明坊钦赐的府中,韩维则仍住在韩家老屋之中。韩缜带着五、七个伴当回到韩家老屋时,韩维正在家中。韩缜一见面就说道:“五哥,王安石行新法与我何干?我如何便成了奸邪了?”
韩缜这话可不好回答。韩维笑笑,伸手一让,先叫韩缜坐下,又吩咐下人上茶。韩缜接着说道:“五哥你和王安石关系最为亲厚,王安石行新法,你是开封府知府,青苗、免役、保甲都在你开封府试行,你反倒是贤人;兄弟我与王安石关系平常,与新法三不搭界,反成了奸邪,这,这,这、这是从何说起?”
韩维没有正面回答韩缜的问话,只反问道:“又有御史参你了?”
韩缜从袖中取出苏辙的弹文递给韩维,说道:“司马光厘革王安石的新法,我没有说半个不字,御史、左、右正言如何盯上了我?”
韩维看了苏辙的弹文,也觉不好说话。他吩咐道:“来人,在后园按排酒菜,老六做宰相了,难得回一趟家,可得好好款待。”
大户人家下人多,应得快做得也快。韩维和韩缜走进后园,在怀粹亭中坐下,酒菜便也跟着端了上来。
韩家的后园,比韩缜钦赐府第的后园大得多,方圆有几百亩田,房屋鳞次,一水蜿蜒环绕,亭台楼阁各按所宜而建,所谓春有赏花的去处,夏有避暑的地方,秋有桂荫,冬有雪堂。这怀粹亭与韩维的内书房隔水相对,亭畔绿柳修竹,甚是清雅。宋仁宗嘉祐年间,王安石是韩家的座上客,这“怀粹”两字,便是王安石的手笔。
侍婢给韩维和韩缜斟了酒,韩维端起酒杯,向韩缜一让,说了声“老六喝酒”,自己先喝了一口。韩缜跟着也喝了一口。春风满亭,美婢在侧,已经向着韩维发了一通牢骚,韩缜的一肚子气也消了不少。他叹了一口气,说道:“苏辙说我是‘屠沽之行’,不错,我没有他兄弟风雅,不会写诗讪谤朝政!我有什么邪党,又有什么邪计?河东七百里地划给辽国,这账也不能都算在我头上!”
御史为什么逐走了蔡确、章惇还不肯放过韩缜,韩缜心里清楚,韩维心里也清楚,无非是要韩缜让出相位。说韩缜“屠沽之行”是骂人话,客观的说:韩缜才不如人,人望不如人,出将入相,对朝政一无建明,这也是真的。韩维只好劝说道:“御史的话不要太放在心里。”随即又说了一句,“河东划地一事,不宜论辩。”
韩缜说河东划地七百里不能都算在他头上,他是只说了半句话。韩维要他不予论辩,是要他不说另半句话。必竟韩缜与辽国萧禧、梁颖以分水岭分划,复命之后,赵顼还赐袭衣、金带。“奉圣命”这句话是万不可说的,便是“圣上钦准”都不能说,一经说出,是定要被御史、朝臣们的唾沬淹死的。话又说回来了,韩缜如果也像刘忱、吕大忠在大黄平那样,以君子之道对君子,以小人之道对小人,软磨硬拖,撒泼耍赖,大宋还吃得了亏吗?不过,分划地界旷日特久,却不是赵顼所希望的。
吃了两杯酒,浑身血液流动快了,韩缜的面孔有点发红,或许是酒精洗滌了心中的不快,他的心情也好了起来。他笑说道:“五哥,我若不做这次相,只怕也轮不到你做,多半是吕公著接位。”
韩维笑道:“五哥我是贪位的人吗?”
韩缜说道:“话不是这样说。爹曾做到参知政事,三哥和我都做过宰相,我若让位给你,也还不差,不然,我偏不辞相!”
韩维说道:“只怕也由不得你。――来,喝酒。”
韩缜喝了一口酒,先“噗”的笑了一声,说道:“我虽备位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你是我五哥,资政殿大学士兼侍讲,位在我之下,但朝中你说了话,我就不便再说,不然御史又要说我以弟非兄了。以我看来,司马光做事也太躁急了些。当年你和王安石的关系是何等亲厚,你们这样做,对王安石可有点不公?”
韩缜的话,韩维难于回答。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咯”的放下酒杯,叹了一口气。他想到了王安石,心中如一阵春风吹过,拂开了尘封,往事,那些愉快的交往便一一浮现出来。沉默有顷,才说道:“与介甫睽违久矣!听说他在病中,我也无由探望。”说到这里,又不觉怅然。
王安石今年(元祐元年)六十六岁,司马光六十八岁,吕公著六十九岁,而他韩维已经七十岁。子曰七十而从心所欲,韩维出身世家,宦海数十年,现在身居朝廷重臣,世间事还有什么不知?自身的荣辱还有什么看不开?或者说对司马光对王安石还有什么心障?免役法也罢,差役法也罢,莫非他还会盲从或者屈从?
韩缜见自己一番话把韩维说出心事来了,不觉笑道:“得了,你若探望,只怕御史也要说你奸邪了。”
韩维说道:“这倒未必,贤与不肖要看行事如何。苏轼从黄州返常路过金陵,与介甫诗歌唱和,相与甚欢,谁又说苏轼的不是?”
尽管是兄弟对饮,韩维有些话也不宜对韩缜说。章惇和司马光帘前相争之后,吕公著提出设役法详定所详定,其实便就否定了司马光的意见。吕公著又举荐范纯仁、韩维和苏轼三人参予详定,苏轼(还有他弟弟苏辙)是反对罢免役法复差役法的,范纯仁主张熟讲之后再缓行,拿现在的话说就是“软着陆”。韩维和吕公著何尝不想“软着陆”?他们还没有在奏事中谈免役法的不是,以他们的身份,不便反对司马光,却可以拿详定所来搪塞。司马光提出免役法有五害、天下免役钱一切皆罢至今,尚不到一月,与章惇在太皇太后帘前争罢免役复差役事,也不过几天前的事,各州县上书竟多言差役法甚便(可见历来跟风之人居多)。韩维对司马光说:“小人议论,希意迎合,不可不察。”成都路转运判官蔡曚多说了几句差役法的好话,反被韩维参了一本,说是“附会差法”。韩维倒底主张行免役法还是差役法?当年他当开封府知府,青苗、免役、保甲全在开封府试行,此三种法究竟如何,谁还比他更有发言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