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宋熙丰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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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吕惠卿几句话气死了唐介

赵顼和陈升之、王安石君臣三人,目送唐介离去,一时没有说话。在崇政殿门外,他们能看到的,只是一片宫墙和明黄色琉璃瓦组成的建筑群,以及飞檐之上的不大的天空。此刻,天空中灰蒙蒙的,正在进行着春与冬的较量。北风一个劲的刮着,已不剌骨,也尚料峭。宫墙一侧的花树,在风中颤动、细语、和咏叹;又在阳光下蓄积、孕育、和期待。

赵顼的目光从崇政殿外唐介的背影上拉了回来,落在了王安石的脸上。他问王安石:“制置条例如何了?”

王安石答道:“已在检讨文字,略见伦绪。”王安石说这话是留有余地的,他怕赵顼年轻气盛,急功近利,把鼎革政事看得太容易了,经不起折难。略停了一停,先叹了一口气,又说,“今欲理财,必先选能。天下只见朝庭以选能为先,而不见以任贤为重;但见朝庭以理财为务,而不及礼义教化,恐风俗由此而坏,将不胜其弊。陛下当念施政有先后缓急,不谓臣所不预。”

赵顼说道:“不错,施政当顾及先后缓急,然嘉德布流,扶伦正纪,众臣工不能少怠,不能兴一利而得一弊。”

王安石说道:“陛下宸虑极是。臣闻‘法出而弊作,令下而奸生’,事难周全,而史笔如椽。《周书》曰,‘若临深渊,若履薄冰’,陛下宜知步履之维艰。”

赵顼两眼盯着王安石,似乎是在下决心。他说:“朕为富民强国,天必佑之,祖宗必佑之。”

王安石和赵顼说这番话时,陈升之在旁默默的听着,虽没有插言,心里却在想:“王安石识见确是不凡,怪不得当今皇上倚重。假若不搞变法,可成一代名相;一搞变法,也就难说了。”想到这里,暗暗摇头叹息。因见赵顼看他,忙说:“安石所言极是,臣以为必当如此。”

赵顼点点头,随即又道:“知谏院吴充有一个奏本,你们先看一看。”边说边在案头取出,陪侍的张若水忙接过,递给王安石,王安石先递给了陈升之。

吴充是王安石的亲家公,刚从盐铁副使改知谏院。王安石任参知政事,吴充又改知审刑院,这也是避嫌的意思。陈升之看了王安石一眼,打开奏折,见写的是:“……今乡役之中,衙前为重。民间规避重役,土地不敢多耕,而避户等;骨肉不敢义聚,而惮人丁。故近年上户减少,中下户增多。役使频仍,生资不给,则转为工商。不得已而为盗贼。宜早定乡役利害,以时施行……”天头上是赵顼的朱批:着条例司讲立役法,革除此弊!

差役法是架在农民头上的一付铁枷,赵顼初登皇位,就下诏国中,普求良法而不得。现在吴充又申言差役法之弊,便把革除差役之弊交给了制置三司条例司。赵顼说道:“如此陋制,朕久欲革除,条例司宜不负朕望。”

王安石连说了两个“是。”接着又说道:“春耕在即,臣以为先分八路相度农田水利、税赋科率、徭役利害……”王安石说到这里,打了个顿。原本他想在推出农田水利法后,立即推出六路均输法的,现在忽然想起,暂且把推行均输法之事缓一缓,先把改革科举提出来。一是令各州县兴办学校,国子监自然也要扩大;二是贡举罢明经诸科,罢以诗赋取士,以经义、论策试进士。这样做好处是,早在庆历年间,范仲淹在《上十事疏》中就提出来了。过去了二十多年,范仲淹虽死,庆历旧人中,韩琦、文彦博、富弼、欧阳修尚在。现在重提科举改革,震于范仲淹的名头和交情,庆历旧人和他们的子弟不便反对。他们不反对,满朝文武便不会反对。如果科举改革无人反对,再推出均输法便要容易得多。这也是先易后难的意思。王安石接着说道,“臣以为改革贡举,可先请朝议。”王安石说这话时,语声沉郁,仿佛是从虚空落下,在崇政殿里传开。

赵顼略一思索,随即一笑,说道:“好!条例司着即选派人员视察农田水利赋役。至于罢明经诸科,罢以诗赋取士,以经义、论策试进士一事,诏两制(翰林院、知制诰)、两省(中书省、尚书省)、御史台、三司(盐铁司、度支司、户部司)、三馆(昭文馆、史馆、集贤馆)详议,议定后实施。”

唐介气咻咻离开崇政殿,从右掖门出宫,走回中书省。中书省俗称东府,出右掖门向西不到三百步就到。一路之上,唐介心中依然气愤难平。

唐介秉性鲠直,他反对王安石进中书省,也并不讳言,曾对赵顼说过王安石不可大用。认为王安石一旦执政,必多所变更,弄得天下困扰。王安石进中书,又设制置三司条例司,竟把宰相干凉了起来,唐介心怀忿懑,便成了中书省里第一个和王安石针锋相对的老臣。在中书省吵了几次,直吵到了赵顼面前。偏偏赵顼支持王安石,唐介却也无法。譬如今天,他真恨不得一头碰死在崇政殿!他也恨陈升之,暗骂他见风使舵,嘴里只会说“安石之言极是!”

扑面一阵风来,扬尘吹沙,掀须撩衣。唐介举目看天,只见一天乌云,从西北方山移浪卷般直压过来。他的胸口顿时感到一种窒息般的重压,这乌云仿佛就在胸腔里翻卷。他停下来,缓缓吸了一口气,闭着眼,定了定神,好一刻功夫,才恢复正常。

唐介走进中书省大门,恰见吕惠卿从制置条例司走来,离唐介不过十数步远近。唐介本对王安石和制置条例司抱有成见,更看不惯吕惠卿张狂轻浮模样。见吕惠卿走过来,头一别,衣袖一甩,径直向议事厅走去。吕惠卿因王安石和唐介争吵之后没了声息,陈升之去了议事厅许久不回,颇有点放心不下。在制置条例司坐了一会,处理了几件杂务,又和苏辙扯了一阵闲话。因觉心神不定,遂信步走出条例司,往议事厅走去。在议事厅门口打了个停,又对着议事厅门口那丛紫薇出了一会神,车转身往中书省大门走去,不想正碰见唐介。吕惠卿心思何等机敏,见唐介由外而归,面色灰败,满面不悦,便知唐介和王安石的官司打到了皇帝面前,而且唐介又落了个灰头土脸。吕惠卿见唐介不愿理睬自己,心中暗暗好笑。若在街上遇见宰相,吕惠卿这类低品级官员是要回避的。制置条例司是中书省的下属机构,唐介是长官,吕惠卿是下属。在中书省内虽不用回避,礼是不能少的。吕惠卿紧走两步,深深打了一躬,说道:“制置条例司检详文字吕惠卿见过参政唐大人”。

唐介哼了一声,头也不回,继续向前走着。吕惠卿心念电转,心想:“唐介是有名的直臣,平时如何有和他说话的机会?我何不进上一言?”他又打了一躬,说道:“唐大人,惠卿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唐介只得停下来问道:“什么话?”

吕惠卿说道:“唐大人身居枢要,位在显贵,应知久壅化源,当行非常之法。所谓‘经权并用,权不离经;奇正交孚,奇不失正’……”

听吕惠卿说到这里,唐介已是怒不可抑,骂道:“混帐!轮到你来教训老夫了?”他举起手来,朝吕惠卿那似笑非笑的脸上一巴掌打去。唐介这一巴掌只打到半途,手臂便软绵绵的垂了下来。他只觉得心脏如被一只大手死死抓住,胸腔里热浪翻滚,并缓缓向四肢拍击弥漫,外界的一切顿时变得模糊而缥缈。他勉强说了声“快回家”,人便往下瘫倒。吕惠卿疾跨一步,一把扶住唐介,从人们连忙叫来轿子,扶着唐介,半躺在轿子里,如飞般抬回家去。吕惠卿独自站在那里,想起刚在的景象,心里一片惘然。

唐介到家时,医生已经赶到。诊断为“急怒攻心,血不归经”。其实,此刻的唐介,四肢已失去知觉,虽尚有意识,已经说不出话了。医生开了点活血通络药,也不过稍尽人事而已。

五天后,唐介死了。死在这乍暖还寒的时候,他是死不瞑目!唐介在宋仁宗时就是有名的直臣,赵顼也因他是前朝遗直而大用的。

熙宁二年的春天,就在这一番番风霜雨雪,一场场争吵论辩中姗姗而来了。春天的足迹所到之处,一片娇绿软红,满眼晴丝柳絮。说不尽的春气旸和,香光绮丽。从条例司请,已分八路派员视察农田水利和相度赋役利害;变革科举内容的提议,朝野一片声称颂。这是王安石发起的大讨论,其范围已走出朝堂,遍及酒肆饭馆,甚至勾栏瓦肆。

此时此刻,范纯仁只觉满腹的狐疑和不安。他自然知道他父亲范仲淹当年上给仁宗皇帝的十事疏,变革贡举便是十事之一。他不明白贡举变革一事竟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自己又不便提出异意,做儿子的是不能反对老子的。他决定去找司马光商议。

司马光请范纯仁坐在留青轩里,下人奉上茶后便走开了。司马光左手轻扶着茶杯的盖子,微仰着头望着轩外。此时梅花已落,梅子如豆。梅树旁的那株梨树却正开得热闹,仿佛着了一树白雪。轩前小溪春水潋滟,溪柳绿鞭低垂,它轻轻的摇着,摇匀了春光,摇匀了花香,也摇得人心里春气荡漾。司马光脸色平和,或许是范纯仁来了的缘故,他的嘴角露出一圈浅浅的笑意。范纯仁却是正襟危坐,他没有留意轩外的宜人春色,面上带着一层淡淡的忧虑。

范纯仁婉拒了王安石的邀请,没有进制置三司条例司,得到了司马光和范镇一些人的赞赏。这时的朝臣,韩琦、欧阳修、富弼和曾公亮算是老一辈的,真正朝庭的中坚已是王安石、韩绛、韩维兄弟、吕公著、司马光、范镇和范纯仁一批人。第一次引起朝议沸然的阿云一案,韩维和吕公著是支持王安石的观点的,范镇和范纯仁支持司马光的观点。王安石设制置三司条例司,韩维并没有表示反对,吕公著还帮助王安石介绍了好些人才。范纯仁一批人则是必欲撤之而后快了。

范纯仁望着司马光,苦笑一声说道:“君实兄,现在街头巷尾都在说些什么?‘诗写得好不见得官做得好’。王安石如此作法,真正出人意表。”便是此刻和司马光私下相对,范纯仁也不便褒贬,只说出人意表。

司马光也是一声苦笑。他在翰林院,也是装了一耳朵的“诗写得好不见得官做得好”,他本人则是沉默了,正如王安石所预料的,他也是碍着范仲淹的面子而箝口的。有一点他必须承认,王安石的襟怀和胆略非常人所能比。他不愿顺着范纯仁的话意说下去,却说道:“尧夫兄,你拒去条例司,很好,很好啊!”

范纯仁说道:“何物条例司,竟置宰相于不顾?我若进条例司,如何面对富弼富大人?王安石所信者,吕惠卿一人而已,我耻于与彼为同列。彼乃奸邪小人,王安石必受其累!”

司马光说道:“最近条例司请派刘彝、谢卿材、候叔献、程颢、卢秉、王汝翼、曾伉、王广廉八人分行诸路,察农田水利赋役。各路均有转运使,何必更派别人?”

范纯仁说道:“君实之言甚是。据说条例司不久将行《均输法》,如此则天下必纷扰矣!王安石之才,固我所服,不意初履执政,便变祖宗成法,以兴财利为事,实则动摇天下。设若君实兄秉大政以措天下,必将政通人和,朝野欢忭矣。”范纯仁说这番话并非是拍司马光的马屁。他自知声望名位皆远不如王安石,而朝中能与王安石相抗衡的,也只有司马光一人,他的心里更愿意由司马光取王安石而代之。

条例司即将推行《均输法》,司马光也听说了。此为桑弘羊聚敛民财之法,如何也能仿效?司马光没有说出来。范纯仁“设若君实兄执政”一句话,触动了司马光心中那一根最敏感的弦,那一段不为人知的心事,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知道,有王安石在,他便当不了执政。即便能当执政,与王安石相倡和,他也不愿。赵顼能舍王安石而取自己吗?他摇了摇头。他的这些想法没有告诉过别人,甚至也没有告诉自己的夫人张氏和儿子司马康。他更不愿告诉相信自己、对自己寄予希望的人。他说道:“尧夫兄过誉了,光何以克当!王安石设条例司,宰相不得予问,如此屏执政于外之法,我便想不出来。真是匪夷所思!”

两人正说话间,一阵脚步声响,自客厅那边快步走来一人,边走边笑道:“哈,尧夫兄来了吗?两人真好雅兴!‘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好景,好轩,又有好茶,如何不约了我来?此乃君实兄之过也!”

来人正是范镇,一番话说完,人也到了留青轩。司马光和范纯仁连忙站起来相揖让坐。下人也跟随进来布茶,又给司马光和范纯仁的茶杯里续了点水。

司马光笑道:“景仁兄步履匆匆,莫非就为赶来留青轩喝这杯茶吗?”

范镇笑道:“非也!这几天议贡举罢试诗赋,改试经义策论,弄得朝野骚骚。今天早晨苏轼上表,一言以蔽之曰:不必变。又说言变旧法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此妙文,我兄岂不早读为快?”说毕,袖中取出一纸,递给司马光。

司马光接在手里,问范镇:“景仁兄如何知道子瞻上表的?”

范镇说道:“子瞻自己说出来的。只怕现在早已传遍朝中了。”

司马光笑道:“这个子瞻,真是胸无城府,只怕又招人忌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