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自半夜下起,到天明时,地上已积了厚厚的一层。那雪仍泼粉扯絮般飘飘洒洒、飞飞扬扬的下个不停。
宰相出行,自有赞引、导从和随行军士一大群人。陈升之上朝时,开封府早已派出了军士扫雪,而在宋朝,不论文武,十九骑马。故大雪并不碍路。陈升之进西华门往东,直到左掖门前时,待漏院里已挤了不少上朝的文武官员。不一会,净鞭三响,文德殿门徐徐打开,文武百官齐进文德殿排班。内侍宣旨,圣驾已至紫宸殿,中书省宰相和参知政事去紫宸殿见驾议事。于是,陈升之在前,依次曾公亮、王安石、赵抃随内侍去紫宸殿。
此时天已大亮,那雪仍在纷纷扬扬的下着,如柳絮舞风,又似蛱蝶翻飞。整个宫城银装素裹,往日华贵富丽的明黄色琉璃瓦宫殿不见了,却有一座座琼楼在飞雪中隐现。这雪景使人如践仙境,变得宁静而宽容。但此刻的陈升之虽然容色肃然,胸中却如风涛翻卷。
他和王安石是当年在扬州和韩琦、王珪四人簪花饮酒时订交的,说起来已有数十年的交情。王安石视他如腹心,而他盘算的却是借王安石的名头谋利,所谓交情,也就弃之如敝履了。他这宰相,是王安石推荐的,或者说是王安石让给他的。当然,赵顼不会说,王安石也不会说,陈升之不知道,也就不必承王安石的情。既登相位,一操权柄,陈升之考虑的是如何像模像样的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宰相,不能像富弼那样有名无实。富弼名为宰相而不能具宰相之实,是因为他管不了条例司,陈升之身为条例司之正,自然更清楚其中的利害。条例司不废,他陈升之这宰相便徒有虚名;条例司一废,王安石便无所作为。他给苏轼碰了个软钉子,是因为他了解苏轼的为人。他不想让苏轼寄希望于自己,他要苏轼再去找别人,或直接上书。他想苏轼会的,一定会的。当苏轼拂袖而去,陈升之望着恨恨不已的苏轼的背影暗暗好笑:“你自己上书不是更好吗?”不错,陈升之当宰相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撤掉条例司,但他没有必要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别人。今天紫宸殿议事,他将要向赵顼提出来。只有他一人知道,因为他此刻还搁在心里。距紫宸殿没有几步了,他手中的大棒将要击向紧随他身后的王安石了,他面容端肃,鹤行鹄步,走上丹墀,躬身唱名:“臣陈升之、曾公亮、王安石、赵抃奉旨见驾。”
赵顼坐在龙床上,神气焕然又面带笑容。一夜之间,大雪仿佛给宫城这一帝王之家换了一个环境,使他驾驭了一个新的世界,在他年轻的心里,便多了一份新奇和激动。他从宜圣宫来,向皇后和宫女们个个如琼瑶立雪,平添了几分妖娆,他觉得有趣又得意。紫宸殿议事是常课,比之往日,他更显得英华秀发。
见陈升之四人行了常礼,赵顼一一赐坐。赵顼微笑说道:“雪兆丰年,天降瑞雪,朕与庶民同喜了。”
陈升之躬身一揖,说道:“陛下普施善政,感召天和,故有祥霙献瑞。”
赵顼因见王安石面带笑容,笑问道:“安石,你有什么话说?”
王安石说道:“臣见此雪景,不觉想到前人《雪赋》中两句话”。
赵顼笑道:“是哪两句?”
王安石说道:“‘皓鹤夺鲜,白鹇失素’,倒也说得是。”
赵顼说道:“安石不失诗人本色。”他笑了一声,说道:“不过,中书非灞桥,哪来诗思?是以只能想到前人的句子了。”
赵顼恭然读书,夏不打扇,冬不烤火。与大臣说话,也都肃然而坐,既不厉颜疾色,也不嬉笑轻侮。他对王安石说了句玩笑话,已是少有的了。王安石忙说:“陛下所言极是。诗思当出在灞桥风雪之中,驴背之上。安石终日政务缠身,写不出好诗了。”
赵顼说道:“鹤也好,鹇也好,不过是个白。还得传旨开封府,大雪之下,只怕民房倒塌了不少。得好好查看,妥为安置。”说完,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陈升之忙说了声:“是!”
君臣们讲了几句闲话,陈升之心想:是时候了。他看了王安石一眼,对赵顼说道:“臣待罪宰相,无所不统,所领职事,岂可称司?臣以为宜撤去制置条例司,并归三司。”
陈升之此言一出,不仅王安石吃了一惊,赵顼、曾公亮和赵抃也感到意外。王安石一惊之后,意识到陈升之居心叵测,立刻反驳道:“古之六卿,即今之执政,有司马、司徒、司寇、司空,各名一职,何害于理?”
陈升之说道:“若制置百司条例则可,制置三司条例则不可。”
王安石说道:“制置三司条例尚且不可,遑论百司!况六部九卿,各有分掌,何必百司?”
陈升之说道:“既是各有分掌,条例司所掌乃财利之事,本属三司,何必揽取为己任?”
王安石说道:“财利国用乃是大计,古者冢宰制国用,唐以宰相兼盐铁、转运,或兼户部、度支。中书主政而不问财利,富民之计安出?”
这是陈升之和王安石订交数十年来第一次公开争论,而且是一场水火不相容的争论。曾公亮世故练达,事不关己,捋须不语,心里却暗暗好笑。赵抃看看陈升之,又看看王安石,虽对条例司有所不满,此刻也觉得不宜置喙。他看着赵顼,想由皇帝来拿主意。赵顼知道,翻开史册,大臣间的争执、倾轧以至诬陷,哪朝都有,并不奇怪。陈升之和王安石交好数十年,他是听说过的。同在制置条例司,也未听说有什么不妥。条例司是王安石奏请设置的,陈升之也是王安石推荐的,现在,陈升之不和王安石商量,突然奏请撤掉条例司,他觉得奇怪,又有点不解。条例司行事可不经宰相,直奏赵顼。这一点,赵顼同意了,他曾至觉得有趣。此时大臣在御前争执,自然要他宸衷睿断。他想了一想,问王安石:“以前升之在枢密院,与你同掌制置条例司。现在你们俱在中书,以制置条例司并归中书,你以为如何?”
赵顼之意,如果陈升之不提出撤销条例司,倒也并无不可。现在既然陈升之要撤条例司,便是反对条例司的存在,王安石便不能再让陈升之染指条例司了。王安石说道:“陛下置条例司,本令中书和枢密院各差一人,升之既践位宰相,又耻问财利,自然耻任此职。宜由枢密院再差一人,与臣同掌条例司。”
王安石这话并无不当,也正是当初建条例司时的办法。不过当初是要避开宰相,现在则是要避开陈升之了。赵顼问道:“依你之见,枢密院当差何人为宜?”
王安石说道:“臣以为差枢密院副使韩绛为宜。”
这场御前争论,以陈升之失败告终。陈升之原是条例司之正,均输、青苗、免役诸法出自他和王安石之手。他不能像御史们那样说条例司不是,说新法不便。他撤条例司,便只有一条理由:宰相不问财利。这条理由,不仅经不起王安石一驳,赵顼也不会认同。他失败了,而且丢人。他不知如何面对中书省的同僚和下属,又如何与王安石共事。他出了紫宸殿,披上斗蓬,径自走了。
赵抃走出紫宸殿,对曾公亮和王安石说了声“升之气色不好,我去看看”,急匆匆走了。曾公亮对王安石说:“介甫,你和升之……”他只说了半句话,轻叹了一口气,转了话头:“升之只怕不去文德殿了,我得去放班,先走了。”
王安石站在丹墀上,目送着陈升之、赵抃和曾公亮一个个离去,半晌没有动。雪还在下,那六出之花,纷纷落地时,是盛开还是凋谢?用纯洁的白铺满大地,是粉饰还是遮掩?那落地时轻柔的飒飒声,是要屏息宁神才能听到的天籁,它能抚平心头的波澜,又能使诗思飞扬。然而,对于王安石,此刻的雪,只是寒冷的结晶,它裹着寒风,直往身上钻。他只觉得透心的冷,冷得手脚发僵,冷得血液都要凝固。今天,他在毫无防备中被敌人从背后插上一刀。不,是被朋友从背后插上一刀!这伤口是永恒的,痊愈不了的。他怀疑这世上是否还有友情。已有那么多朋友离他而去:苏轼苏辙兄弟,吕公弼吕公著兄弟,曾至连原来支持他信赖他、现已任开封府知府的韩维也持有异言,只是因了韩绛的关系才没有破脸。如果他王安石换一种方式生活,天天呤风弄月,狎妓赌酒,甚至枉法虐民,这些朋友或许不会离开他。这改革之路,真是举步维艰,举步维艰啊!继而又想,我心耿耿,可对天日。只能因循而不能开创,我又何必进中书?可笑司马光,说什么“三代之法,可以传万世。”殊不知,今日涓涓溪流,已非昨日之水。流俗之言,何足道也!君王眷顾之恩未报,庶民泥涂之苦未救,俯首外夷之耻未雪,我王安石还能有一己之私?所立新法,是立于时代峰巅纵观历史、把前贤治国精要熔于一炉、铸成的富民强国的方略大计,是自己大有为襟怀和平生学识的结晶。流俗辈谁能比肩?就青苗法而言,自己当年在鄞县就实施过,民皆称便。如何说成扰民害民?李定从秀州来京,来得正是时候。他说“民皆便之”,应该是可信的。若能富民强国,纵然朋友反目,又有何憾?该叫吕惠卿把农田水利利害法送来审定,进呈御览后立即推出,要让州县官吏多想想民生大计!至于免役法,也该推出了,先在开封府试行,范围小一点,稳妥一点。想到这里,胸中一腔热血,带着勃发的活力,在全身循环流转,渐渐消解了浑身寒气,只觉心神湛然。他望了一眼漫天大雪,下意识的浑身一抖,如在抖掉刚才的不快,迈步走下丹墀,径去中书。
王安石刚进中书,书吏递来一封信,说是司马光差人送来的,于是王安石拆开封套,看起信来,渐渐的他皱起了眉头。
有一点必须承认,司马光的态度是诚恳的,语气是委婉的,但反对青苗法这一点上也是坚决的。他好言相劝,比起御史们的指斥,应该说是温情脉脉的进攻,但他的杀伤力比之御史的弹文要强得多。可以想见,明天,或许不要到明天,整个东京城里便会传遍了司马光的这封信。于是人们津津有味的读司马光的信的同时,会称赞他,反对新法的人聚集在了他的周围。他们或许也会带着期待的目光注视着王安石,希望王安石废除新法,一切都回到旧的轨道上来。如果不呢,王安石就更加十恶不赦!
确切的说,司马光写信给王安石,并不是司马光一个人的主意。甚至可以说,最初并不是司马光的主意。因为司马光写这封信的时候,范镇、李常、孙觉三人就在旁边。他们以为,只有司马光,比较适合写信给王安石:同时汴梁四友中人,有着较长时间的同僚关系。拿现在的话说,只有司马光,才能和王安石在一个平台上对话。为社稷苍生计,由司马光向王安石晓以利害。
“忠忠信之士,虽龃龉可憎,后必徐得其力;谄谀之人,于今诚有顺适之快,必有卖公自售者。信之乎?”这是司马光信中的最后一段话。王安石望着穸外积满白雪的屋顶,紧了紧身上的棉袍,叹了一口气,嘴里咕噜了一声:“何谓忠信之士?何谓诌谀之人?君实不知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