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已是初夏,中书省议事厅前的那株紫薇已长得枝叶葳蕤,而在一些枝条的端部,已见绛萼紧裹的花蕾。春天悄然离去,却并没有擦尽留下的印痕,中书省,这个大宋的最高行政机构,还在继续演释着一场接一场和思考和争端。
中书省的议事厅里,王安石正和韩绛相对而坐,轻摇纸扇,从容议政。案上放着的两杯清茶,似乎谁也没有动过。就是这个书案,曾被唐介和王安石作为发泄和示威的工具,拍案而起,努目相向。如今唐介已逝,回想前情,恍如隔世。王安石揭开杯盖,望着茶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用杯盖拨了一拨漂浮在茶水面上的茶叶,又复盖上杯盖。他不禁嗟叹,中书省有如今这样的雍穆平和,真是来之不易!按照和赵顼商定的意见,李定任太子中允、监察御史里行,王安石已令舍人院中书舍人起草词头。此刻,王安石正和韩绛商量撤销条例司一事。
设制置三司条例司,把朝政的决定权从宰相手中夺过来,条例司决定的事,宰相无权予问,这是前无古人的创举!反对新法的人,也无不以条例司为第一攻击目标。时易境移,今已非昔,中书无人可以制肘,恰好文彦博上书请罢条例司,赵顼和王安石一说,王安石同意撤消,但具体细节,尚须和韩绛商定。
王安石说道:“奉诏设制置条例司,本以通天下财利,如今大端已举,罢归中书也可。”
韩绛说道:“条例司一设,天下瞩目,庸俗之人,自然不知其妙处。介甫啊,也真亏了你。只是条例司撤销之后,青苗、助役诸常平新法需有归属。不知介甫有何成算?”
王安石说道:“常平新法归属司农寺,再兼领农田差役水利事,你看如何?”
韩绛点头说道:“这样便好。自然是叫吕惠卿去司农寺了?条例司人员颇多,又如何安置?”
王安石说道:“由吕惠卿判司农寺,至于条例司人员,原属中书的为额外堂后官,原属枢密院的为副承旨,三司勾复官并除供奉官。如此处置,当无怨怼。”
王安石和韩绛正商议间,忽听舍人院外有人喝道:“王安石,你出来!”
韩绛说道:“这是监察御史里行张戬的声音,在中书省大呼小叫,直呼执政之名,成何体统?我出去看看!”
王安石说道:“不干你事,我去应对,谅也无妨。”
韩绛说道:“此等御史以狂直求名,望介甫不必计较。”
王安石说道:“我省得。”说完出了议事厅。
来中书省直呼王安石之名,并要王安石走出议事厅的,确是监察御史里行张戬。
宋朝的御史台,分台、殿、察三院,台院称侍御史,殿院称殿中侍御史,察院称监察御史。掌纠察官邪,肃正纲纪,大事庭辩,小事弹奏。官位卑而入监察御史的加称“里行”。张戬是“里行”,王安石举荐的李定官位不高,也只能称“里行”。
王安石到议事厅门口时,陈升之和曾公亮已先到,门前还聚集了十几个人看热闹。张戬见王安石走出议事厅,立即跨前一步,指着王安石说道:“王安石,王大人,你身为参知政事,不思赞善佐贤,扬慈惠之风,行仁明之政,反立聚敛之法,害民误国,弄得天下汹汹,实为世之大恶。请速罢条例司,废常平新法,引咎还政,以谢天下!”
王安石清操如白璧无瑕,当年吕诲弹奏王安石十大罪状,未能在私节上置喙。今天张戬自然也不能有所指摘。但就这几句话,也已经说到了顶,无以复加了。王安石听了,不动声色,手中折扇“哗”的一声抖开,轻轻摇了两摇。他不想对张戬说点什么,更不愿和张戬发生争论,——不是争论,而是争吵。张戬此来,不是讲理,而是要折辱自己,身为执政而与一个监察御史里行争吵成何体统?王安石没有回应张戬的指斥,也没有训斥张戬的无礼,他用纸扇掩口,笑微微的看着张戬,看张戬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张戬见王安石笑而不答,仿佛一拳打在绵花上,无着力之处。王安石不答话,自己便无从论争,不觉就有点气馁。张戬官只得八品,尽管豁出去了,在三位执政面前,仍有点心虚,再说出的话便没有那么高亢:“你以为我好笑吗?你可知天下有多少人笑你?”
曾公亮站在王安石右边,俛首不语。他曾被苏轼抢白过,自知此刻开口,话从张戬嘴里出来,决不会比苏轼的话更中听些。陈升之是首相,有人在中书门口惹事,他不能不有所表示。他说道:“张大人,百官诣中书省见执政,自有礼仪定制,你是监察御史,不会不知。岂可在此喧哗,轻侮柄臣?”
张戬说道:“戬自今之后,便非御史,然尚知正邪。陈大人官居首相,却观望畏避,依违不断,颠危莫扶,言乖误主,你也不得无罪!”
陈升之听了,只觉热血上涌,一张脸顿时红了起来。刚想斥责,中书省内和张戬交好的检正、堂吏,连劝带拖,把张戬拥出中书。
王安石和曾公亮、陈升之互相对看一眼,似乎无话可说。张戬的处置,自有有司去办,便是张戬自己也不会再去御史台,而是在家候参了。围在中书门前看热闹的人已经散尽,陈升之和曾公亮、王安石各自进了视事所。于是中书省内归于寂静,检正、堂吏敛容整衣,疾行趋对,中书省又呈现出它固有的威肃、从容和有序。
王安石回到自己的书案前,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听惯了虎啸狮吼之声,自然不会把犬吠狐鸣之声放在心上,张戬来中书面争,他依然心镜平静,仪态从容,不躁不怒。此时韩绛已在自己的书案前坐下,他注视着王安石,没有说什么。稍顷,又轻轻的摇了摇头,似乎在摆脱刚才不该有的插曲,又似乎是表示对王安石的体谅和同情。王安石往椅背上一靠,抖开折扇,轻轻的摇着,不是为了驱暑,因为现在天还不太热,而是作为一种恣态,一种悠然安然的恣态,并以这种舒缓轻柔的动作使心脏的节律也变得舒缓起来。这时,中书检正官曾布走了进来,站在王安石面前,先看看王安石的面色,小心的说道:“知制诰宋敏求不肯具草李定词头,已经封还。”王安石听了,手中折扇“啪”的放在案上,霍的站了起来。
知制诰,与翰林学士对掌内外制,俗称两制。由中书舍人任,掌制、诰、诏、令撰述之事。随房当制,事有失当或除授非人,则论奏封还词头。现任知制诰有三个人:宋敏求、李大临和苏颂,又称中书三舍人。中书舍人在舍人院署理公事,而舍人院就在中书省内。宋敏求拒绝制词的理由是,御史之职,按旧制须太常博士经两任通判方许举荐,而李定是秀州的军事判官,仅仅是一名幕职官。他的理由就很堂皇:“勿循官制之旧,其词头未敢具草。”宋敏求在拒草词头的同时,上表称病,要求辞去知制诰之职。
王安石可以笑脸以对张戬的辱骂,对宋敏求拒草诰词却不能泰然以对,他没有想到任一李定,会如此节外生枝。他略一沉吟,又缓缓坐下,对曾布说道:“请陈大人和曾大人。”
陈升之和曾公亮是宰相,各居一间处理公务。王安石和韩绛是参知政事,两人合用一间。陈升之和曾公亮的办公地方离王安石房间相距不过十数步,恰好两人都在,闻信一齐过来。大约曾布已先对陈升之说知了,陈升之一见王安石,开口便问:“宋敏求不肯具草李定词头吗?”
王安石答道:“正是。请两位大人过来便是商议此事。”
曾公亮说道:“这有什么好商量的?宋敏求不肯具草词头,找别人就是。现在当值的知制诰是谁?”
曾布说道:“苏颂苏大人。”
陈升之说道:“那就送苏颂草词。”
不一会,曾布回来报说道:“苏颂也封还词头不肯具草,还说要上表论辩。
曾公亮说道:“只有送李大临了。”结果,李大临也封还。
王安石颔首不语。任李定为监察御史里行,中书省两宰相陈升之、曾公亮都不反对,中书舍人是宰相的下属,而今三位中书舍人不听宰相之言,同时封还词头,这在本朝是第一次。按制,中书舍人见除授非人,是可以封还词头的。不肯具草李定词头的理由也很堂皇,按旧制,确如宋敏求所说,李定不够入御史台的资格。但是旧制也并非没有例外。李定官不过八品,便是作一监察御史里行,于朝政何损?值得三位中书舍人抗宰相之命?不消说,这自然是冲着王安石来的。
陈升之、曾公亮、王安石和韩绛你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曾公亮和王安石、韩绛三人一齐看着陈升之。李定固然是王安石所荐,要中书舍人具草词头,却是宰相之命。王安石请过陈升之和曾公亮,作为首相陈升之,就得把此事抗起来。再说,三位中书舍人抗命,他脸上也无光。陈升之说道:“既然如此,入宫请旨吧!”
陈升之和曾公亮、王安石、韩绛四人入宫请见赵顼,赵顼正在崇政殿里。这时赵顼已收到了苏颂的疏文,并已知道三位中书舍人都不肯给李定具草诰词。
陈升之先奏明入宫的缘由,赵顼的目光在陈升之、曾公亮、王安石韩绛脸上依次打了个转,说道:“除一里行而三舍人封还词头,此乃前朝所无。朕已阅苏颂上表,升之可拿去一读。”
陈升之说声“遵旨”,从张若水手中取过苏颂上的表,略清了清嗓子,读道:
……本朝旧制,进补台官皆诏中丞、知杂与翰林学士于太常博士以上、中行员外郎以下,互举曾任通判者,其未历通判者,即需特旨,方许荐为里行。今李定自支郡幕职官,入居朝庭绳纠之任,超越资序,近岁未有。
朝庭以李定才实非常,则当特与改官,别授职任,随资超用,无所不可。
不必弃越近制,处之宪纲也。若臣上惧严诛,腼颜起草,诚虑门下封驳。
纵门下不举,则言事之臣必重有论列。或李定畏议,固执不敢祗受,是臣一废职事,而致议论互起,烦渎圣听,则臣之罪戾死有馀责……陈升之读完,重又交给张若水,送至御案上。赵顼说道:“里行本不计官职资历,也不必以判官才能为之,李定作里行并不违制,三舍人封还词头实是无谓。”
陈升之说道:“若论旧制,苏颂之言并无不当,不计官职资历,只怕不妥。”
王安石说道:“李定若先改职,如何还是选人?三舍人至于封还词头,岂因李定是选人?若如此,陛下威福为私议所夺,失人君之道矣!”
赵顼点头说道:“朕岂能为私议所夺!李定除里行并无不当,此诰须令草之。”
王安石说道:“即便李定是选人,陛下特旨,虽旧制中无,也当施行。”
曾公亮说道:“特旨固不当以条限,但不知李定何如人,若非常人,自当不用常法。”
赵顼说道:“区区一里行耳,未必便称得上非常人用非常法。升之尚有何话说?”
陈升之说道:“臣以为陛下所言极是。”
赵顼遂在苏颂奏折上用朱笔批道:
检会去年七月六日诏,今后台官有缺,委御史中丞奏举,不拘官职高下令兼权,如所举非人,令言事官觉察闻奏。
陈升之拿着赵顼加了御批的苏颂的奏折,和曾公亮、王安石、韩绛回到中书省,在议事厅里坐定。陈升之说道:“差人去传苏颂。”只听门口一人应声说道:“不劳去传,苏颂已到。”
苏颂走进中书省议事厅,向陈升之等四人躬身行礼,陈升之把赵顼的御批递给苏颂,说道:“御批在此,请苏大人看过。”
苏颂接过看了一遍,对陈升之说道:“御批‘不拘官职高下’,只是不限博士与中行员外郎,非谓选人亦许奏举。李定尚属选人,不在此例。”
苏颂这是在“扣字眼”,他的解释出人意表。赵顼的御批明明特指李定,“不拘官职高下”也是因为李定未做过通判,才有此说。苏颂偏说李定是“选人”身份,没有官职。陈升之、曾公亮、王安石和韩绛四人听了苏颂的话,都是一愣。在赵顼写御批时没有想到这一点,因为宋敏求不肯具草词头是说李定是幕职官,而不是说选人。如果三舍人明言选人不可,赵顼的御批便会明著。如今四位执政巴巴的一齐进宫,请了赵顼的御批,还是被苏颂占了孔子占了理。下属据有理,作为上司也不好训斥。见四位执政瞪着眼看着他,苏颂又补充说道,“虽说特旨,但无以为据,请批以‘特旨所除,不碍条贯’,方敢草制。”苏颂得理不饶人,还要宰相在御批上再加批。
陈升之说道:“确是特旨,有御批为证,不碍近制,你速回舍人院撰词。”
苏颂说道:“果出圣意拔擢,即须非常之人,名声闻于世,然后压服群议,为朝庭美事。如李定远州职官,素无声称,一赐召对,便蒙拔授,诚恐天下才辩之士闻之,皆思趋走势要,以希荐用。此门一开,未必为国家之福,颂等不敢具草。”说完,向陈升之四人一揖,走出议事厅。
苏颂拂袖而去,丢下的话倒也冠冕。苏颂这番话也说明白了,他——也包括宋敏求和李大临——不给李定具草告头,不是李定的官职够与不够,也不为李定是选人不是选人,而是对李定本人有意见,对朝庭如此用人有意见。
而且苏颂话中有话,言外有意,三舍人不为李定具草告头,是因为李定为王安石所荐,李定一入御史台,会为新法张目。
陈升之看看曾公亮、王安石和韩绛,苦笑道:“如此只好再进宫请旨了。”
正在此时,中使送来勾管御史台陈荐的疏文,要中书具文进呈。陈荐的疏文劾李定在生母亡故时未解官持丧,此为大不孝,不宜入御史台。
李定任监察御史里行一事,又起波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