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定也罢,苏轼也罢,朱寿昌也罢,他们的故事,在朝中、在酒肆饭庄做了一会谈资,也就渐渐的为人们淡忘。他们的忿懑和不快,也为时间的推移而消铄。朝政因了变法,也就充满了话题,充满了变数,从而也充满了希望。繁华如汴梁,当真是日日欢宴,夜夜笙歌,在这一片悦耳的笙歌声中,又有了一件锦上添花的事:皇帝驾幸金明池!
东京汴梁有两大盛事:一是元宵灯会,二是开金明池。东京汴梁又有四大御花园:金明池、琼林苑、宜春园、玉津园,金明池数第一。金明池并非以回廊曲槛、灵石异花为胜,而是以映带城郭、涵泳天光,远看烟雨苍茫,近观碧波澄澈的一池水称冠。
汴梁城西,共有五座城门。从南往北数,是顺天门(又叫新郑门)、西水门(汴河的上水门)、万胜门、固子门(又叫金耀门)、西北水门(金水河的上水门)。金明池便在顺天门外,顺天门大街的北面,隔街与琼林苑相对。金明池南北三里,东西七里,池东岸沿城墙直至西水门,一路遍植垂杨;池西已到乡间,岸无屋宇,却是垂杨蘸水,烟草铺地。入金明池大门便是金明池的南岸,沿岸往西百余步有座殿,殿名临水殿,常年车驾临幸,便在此殿赐宴群臣。临水殿的西侧有一停泊龙船之所,彩幄卫护,称之为奥屋。自临水殿向西数百步,有一座桥,桥名仙桥。桥的南端是棂星门,门楼高耸,彩幄朱帘,与琼林苑内的宝津楼隔街相对。仙桥桥面如三虹并起,一式朱漆阑干,下列雁柱。因桥中央隆起,状若飞虹,又名骆驼虹。这桥便从棂星门起,伸入金明池中数百步,直达池心小岛。岛上五殿并起,回廊相联,称之为水心殿。远远望去,在水气缭绕、银波环护中,如从水中托出,又似云间显形,使人几疑仙境。
按照惯例,每年的三月一日开金明池,皇帝车驾临幸当在三月二十日。今年因韩琦上书言青苗法不便而引发了一场场争端,王安石也告病求退,弄得赵顼心烦意乱,无心游赏。及至政事稍定,王安石复出视事,赵顼索心传旨修复龙船,准备和太皇太后、高太后一起乘龙船观竞标,乐他一乐。这龙船一修就是一个多月,待一应就绪,已是初夏时节。
因为开封府提前三天出了告示,这天辰时不到,顺天门大街上已挤满了游人。池东沿城墙摆满了酒舍食摊,卖的有凉水绿豆螺蛳肉、旋切鱼脍、杂和辣菜、饶梅花酒,查片、杏片、梅子、香药脆梅,还有博易场户、艺人勾肆、珍玉奇玩、疋帛器具,也是摊连摊,铺接铺。临水一面,早被商贾大户就着垂杨搭满了彩棚幕幄,供女眷观看争标,水面停着黑漆平底船,上张紫帷帐,待竞标过后驾船游池。
辰时刚过,十数骑清道使手执龙凤绣旗,跨下红缨锦辔,吆喝驰过。禁卫班直头簪金花,身披金线衫袍,手执金枪,腰系宝装弓剑,在车驾经过之处肃立护驾。稍顷,赵顼和太皇太后、高太后、向皇后各乘龙车凤辇出宣德门,沿御道向南,过汴河州桥,出朱雀门,再折向西大街出顺天门。尽管是便辇出幸,仪仗执事和侍驾的太监宫女也有好几千人,占了多半条街。车驾一上顺天门大街,只见人头攒动,竞向争睹帝后圣容,“万岁”之声不绝于耳。车驾徐徐驰进金明池大门,直至临水殿西侧奥屋,赵顼和太皇太后、高太后、向皇后在太监宫女的搀扶下走下龙车凤辇,又上了大龙船。
日丽风微,波澜不兴。一阵金鼓声后,从奥屋先驰出二十只小龙船,每船二十人,一式绯衣,各设旗鼓铜锣,船头立一军校,挥旗招引。这二十只小龙船一出奥屋,便回环盘旋,由临水殿前往池中驰去。接着十只虎头船,也是每船二十人,著青衣头巾,一锦衣人执旗立在船头。十只虎头船牵拽着大龙船缓缓驰出奥屋,又引来了一片欢呼声。这龙船船首龙头高昂,层楼耸立,雕镂金饰,在阳光下金装灿烂。赵顼和太皇太后、高太后、向皇后站在龙船上层的平台上,手扶朱漆护栏,四面观看水色风景。龙船在水面上滑行,没有声息,也没有震动,只看到岸上的景物在缓缓的向后移动,比之乘辇,又平稳又舒适。太皇太后和高太后、向皇后难得出宫,见青天碧水,风微水柔,精神为之一畅。龙船徐徐远离人流涌动的南岸,回望临水殿和奥屋、棂星门以及琼林苑里的宝津楼,如在画中。东岸因临水搭了无数个彩棚幕幄,只见游人在彩棚之下挤挤挨挨,翘首踮脚,从彩棚的上方可以看到城墙的雉碟。放眼北望,村舍绿树历历在目,往西却一眼望不到边,只见水穷云起,一片空濛。太皇太后说道:“十几年前,先帝仁宗在这金明池演习水战,我是坐在水心殿观看的,这龙船还是第一次坐。据说这龙船也只太祖坐过,那是百年前的事了。”
宋仁宗在金明池演习水战,赵顼却也是亲见,当时不到十岁,就依在太皇太后身边。几十条战船往来奔突,白浪翻卷,飞矢满空,场面颇为壮观。现在想来,不过儿戏而已。这龙船本是周世宗留下的,当年太祖在宫中设宴,解除了石守信、王审琦的兵权之后(史称杯酒释兵权),又在这龙船内宴请各路藩镇。在明月清辉之下载酒泛舟,本是极风雅的事。谁想半酣之后,太祖指着中间的御座对众藩镇说道:“此位有天命者得之,朕偶为人推载至此,你等谁欲为者,朕当揖让。”此语一出,如雷霆之击,众人俯伏在地,咫尺天威,不敢仰视。斗转星移,寒暑循环,金明池水依然清且涟漪,时间已过了百年!
二十只小龙船团转翔午,在前迎导,十只虎头船以绳牵引,船在水面上划出条条波纹,并向两边扩展,涟涟不绝。此时龙船距东岸和南岸都有数百步之遥,尽管船行平稳,高太后仍觉不安,她对赵顼说道:“传旨龙船去水心殿,我们在水心殿观竞标吧。”
水心殿五殿相连,中间主殿,东西各两座配殿。一式的歇山式建筑,明黄色琉璃瓦顶,内殿外廊,画栋飞檐,极尽壮美。主殿中设朱漆明金龙床,河间云水戏龙屏风。赵顼并没有在龙床上坐下,因竞标将在水心殿、仙桥与东岸之间的水面上进行,太皇太后和高太后更衣净面以后,便在东配殿的廊上设座观看,赵顼一面传旨开始竞标,一面传旨宣中书省执政和当值翰林学士来水心殿侍驾,自己带着张若水在殿前缓缓踱步,观看水色风光。
此刻,王安石和韩绛与翰林学士承旨王珪正站在临水殿近水一面的廊上,一边看金明池内龙船游弋,一边说着闲话。他们三人是同榜进士,王珪是第二名,韩绛是第三名,王安石是第四名。赴鹿鸣宴那天,却值金明池开池,少年情怀,自有几分得意。旧景依稀尚在记忆之中,已经过去了三十余年,三人重来金明池,已均为朝中高官了,当年的翩翩少年也成了须发半白的老人。韩绛笑道:“介甫兄,记得赴鹿鸣宴那天,金明池上也是这样人挤人,从顺天门到琼林苑竟走了小半时辰。后来你写了一首诗,诗中有‘却忆金明池上路,红裙争看绿衣郎’,今天想来,真正恍如隔世了。”
王珪也笑道:“不错,我也想起来了,欧阳修看了这诗,还说你‘谨厚人也作此等语也’?”
韩绛又笑道:“只怕介甫兄未必谨厚吧?怎么我们就不知道有‘红裙’争看?”
王安石拈须笑道:“幸好我写的是‘红裙’争看,不是争看‘红裙’,人家看我,怎么就不谨厚了?你和禹玉不都是绿衣郎吗?怎知我不是写的你们?”
韩绛说道:“你不看‘红裙’,怎知‘红裙’看你?我怎么不知‘红裙’在看我?禹玉,有‘红裙’看你吗?”
王珪笑道:“没有。必定是介甫先看人家,人家才看他的。”
王安石说道:“脸上背上有负暄之感,自然便是‘红裙’看我了。”
韩绛笑道:“越发不对了,淑女的目光能有灼背之热吗?我怎么没感觉到?禹玉兄,你感觉到吗?”
三人正在说笑,曾布走了过来,躬身行礼后说道:“两位王大人、韩大人,环庆路驻庆州李复圭送来紧急公文,布不敢耽搁,请大人过目。”说完,双手将公文递给王安石。王安石拆开封套,看了一遍,又递给韩绛。
李复圭公文中写的是,西夏兴兵三十万入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