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建功立业,是何其难啊!”王韶仰天发出一声叹息。此时,他正匹马立在古渭寨的东边,从古渭到秦州成纪县城的大路上,渭水岸边。既不是愁绪满怀,也不是逸兴遄飞,他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回想千里叩阙,幸遇王安石,荐来秦州,弄了个“掌机密文字”,逐渐到提举西部蕃事。然而,三年来,非但只事未成,倒消磨了沈腰潘鬓,连万丈豪气也消磨了九千九!
梦的重复和链接并不能变成业绩,业绩是要靠一步一步的进取。然而当他每想向前踏出一步,他的上司,他的同僚就会阻止、中伤和参劾。他很难记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李师中和向宝反对自己的。李师中是秦州知州,向宝是秦凤路都铃辖,都是上司。是从他除提举西部蕃事,提出营田和在古渭建市易司?在王韶的胸中,他的平戎策的第一步,是开古渭,然后取青唐。古渭和青唐建军,作为秦州的屏障,与秦州连成崎角之势,则西夏不足虑。而开古渭,在古渭建军,首先要使古渭成为一个经济中心。这就是王韶要在古渭建市易司的本意。营田,把未开垦的荒田分给弓箭手耕种,一举可以两得:增加边储;使弓箭手知道守边就是守家。渭水岸边,以及古渭西边的滔河岸边,荒田在在都是,偏偏他说错了地方,中使李若愚前去查勘,说是只有一顷,还是人家的熟地。遂参了他一本。在古渭建市易司之初,他确实给亲朋借了一些钱,而这些钱到李若愚查勘时尚未还清,这自然也是一条罪状。他落职了,要去秦州听候处置。王安石奏明赵顼,让王韶暂留古渭候旨。
王韶早在赴阙求官之前,曾在蕃部三年,了解各族情状。隆博和托硕有仇,他是知道的,而且,隆博和托硕与王韶都有交情。他想出面化解,即便董裕欲出兵助隆博,他自信也能说通。不想事不由人,李师中令向宝出兵,诛杀董裕二百余人,纷争暂歇,怨仇仍在。
董裕既败,蕃僧结吴叱腊劝说董裕前去武胜军(熙州)立国,和西夏谋姻,然后吞并诸羌。这样一来,在大宋的西部,除了西夏,又多了一个敌国,而这个敌国,原本就是王韶要收入大宋版图的。
王韶眼睁睁看着蕃部形势朝着不利于大宋的方向发展,却又毫无办法。李师中落职了,代之以窦舜卿知秦州,而窦舜卿在继续参劾王韶。
如果没有王安石在朝中维护,王韶或许早已被落职回家了。直到韩缜知秦州,奏说王韶所指之地确有四千余亩荒地,王韶得以官复原职。王韶是秦州换了李师中、窦舜卿两任知州后复职的,他现在的职务是节度使推官、提举西部蕃事、领古渭源市易司。
在王韶劝说之下,隆博和托硕已经和好,董裕未去武胜军,王韶也在劝他内附。当前最要紧的是取青唐。青唐离古渭三百里,酋长俞龙珂,部族十二万人,如说他内附,则平戎策的第一步即告成功。俞龙珂部族好僧,据说结吴叱腊又将去青唐说项。自己也曾写信给王安石,请大相国寺住持智缘大师前来相助,计算日期,也该到了。
边寨的秋天来得特别早,刚进八月,树叶渐稀,路草已萎。放眼望去,只觉满目浑黄。而天却是出奇的兰,幽幽的,连一丝云彩都没有。王韶怅然四顾,心绪茫茫。
这几天,王韶都要来到此地,或伫立沉思,或策马狂奔。他来此地是等候智缘大师,也是排遣内心的躁急。
时已近午,王韶正打算回市易司,恰有一只大雁往头顶飞来,叫声苍凉,似在寻找归宿之地,又如在呼朋唤侣。他忽然觉得有一股气,有一股力,有一种情绪需要宣泄。他拈弓搭箭,朝着飞雁,“嗖”的一箭射去,箭到雁落。忽听有人喝采:“好箭法!”声到人见,从小土堆那边走出两个人来。
这两个人骑着马,不徐不急控辔慢行,马蹄得得的朝这边走来。王韶一眼瞥见来人是身穿紫锦袈裟的僧人,心里一喜,连忙策马迎了上去,离得有十几步时,便翻身下马,朝两人先躬身行礼,恭恭敬敬的问道:“是智缘大师吗?王韶在此恭候多时。”
两人翻身下马。智缘大师合掌说道:“贫僧智缘,有劳大人远迎。”接着又指着另一人向王韶介绍说:“这是怀丙大师。”王韶听说是怀丙大师,素知怀丙有神僧之名,与智缘同来,真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连忙躬身行礼。
其实王安石自接到王韶来信,说要请大相国寺住持智缘西行相助,倒也没有耽搁,第二天就奏明赵顼,下旨要智缘着即西行。此时怀丙大师正好在大相国寺,智缘和怀丙一说,两人一样心思,原本就有西行会会蕃僧结吴叱腊之意,正好结伴同行。
又客气了几句,三人一齐上马,王韶在前,往古渭源城市易司走去。
古渭,即古渭寨*。古渭是俗称。说“古”,此地在盛唐时曾经繁荣过,而早在汉代,便已有人聚居。或许是在荒原上孤悬久了,最初那商旅的惊喜和诗人的清吟,在岁月的沉积中竟未留下什么痕迹。甚至,那些曾经打上盛唐印记的建筑,也已被蒙蒙的细雨淋化,被悠悠的微风吹散。渭河在渭源城的南边流过,像是在证明着什么,又像在诉说着什么。曾经被人遗忘,又被人记起,这就是渭源。而此时的渭源,房屋说不上鳞次栉比,行人说不上摩肩接踵,却也有千余人家了。它与王韶结了不解之缘,王韶的沉浮牵连到它的盛衰。自从王韶在此建了市易司,古渭有了几家商号,而商旅一到,客栈饭店相继开张,这古渭便渐渐有了生气。五天一个集,到集市那天,各部族蕃民从百里外赶来,说得上是黄尘滚滚,人头攒动,甚至西夏都有边民过来赶集了。
智缘和怀丙两人随着王韶从渭源东门进城,王韶在前,依次是智缘大师、怀丙大师、正是午饭时分,街人行人不多。尽管临近边界,倒还安祥平和。满街的招牌幌子挂了不少,除了饭庄、酒楼、客栈骡马店这类做旅客生意的,还有瓷器、南北货、绸缎、木器之类商店。十字街口搭着几个芦席棚,做着糕饼生意,五、七个人簇拥着争买,衣物风貌自然与东京汴梁无法相比。倒是智缘和怀丙披的紫锦袈裟十分扎眼,惹得行人注目。市易司在城西,他们穿城而过,也不过二、三里远近。到了市易司,王韶一声吆喝,早有几个军士过来侍候着下马。市易司的两扇大门大开着,站在门口,可见里面参差数十间屋,一式的清堂瓦舍,虽非画栋雕梁,在渭源算是好的了。中间一排三间正厅,便是王韶的阅事之所。王韶满面陪笑,礼让进了正厅,分宾主坐下。王韶自坐主位,客位上依次是智缘大师、怀丙大师。军士上了茶,王韶把手一拱,笑道:“智缘大师佛驾光临,韶好生喜欢。”
智缘大师连忙合掌还礼:“王大人多礼了,贫僧奉旨前来,路途遥远,只怕误了大人军机。”
王韶又向怀丙一拱手笑问道:“久闻怀丙大师云游四海,难觅踪迹,当年河中府智取铁牛,天下知名。今偕智缘大师同来,韶幸何如之。”
怀丙大师合掌说道:“偶得虚名,有劳大人挂怀。”
正客套时,一阵马蹄声响,接着便听一人大声说道:“王韶,王提举,有酒吗?快拿酒来!”声到人到,只见一人大踏步走进客厅,身后跟着一个少年。此人四十左右年纪,身材微胖,白面无须,神色骄横,一付旁若无人的样子。跟的少年,才只十六、七岁,身形灵便。来人见智缘、怀丙两大师,不觉一怔。王韶连忙离座,一把拉着来人说道:“我给你引见两位当世高人。”接着说道,“这是李宪李公公,秦州走马承受,也是韶的好友。”随即又把智缘、怀丙向李宪一一引见。李宪闯进客厅,智缘、怀丙因不认识他,都端坐不动,王韶引见时才站起来见礼。来人既是李宪,跟随他的自然便是童贯了。李宪骄横,武功倒也不弱,童贯却是顽皮而又奸巧。童贯见智缘和怀丙身披紫锦袈裟,颏下白须飘飘,显是有道高僧,倒不敢胡闹。
从古渭往西北五十里,有一条河,河名叫滔河。它出自西山峡谷,日复一日地,从古渭以北,向秦州流去。它并不因为没有行吟诗人的关注而暴怒或忧郁,它静静的躺在荒原上,有时也有急浪拍击,溅起几朵欢乐的浪花。滔河的北边,便是西夏的国土。
王韶和智缘、怀丙三人站在滔河岸边,默然望着对岸那一片与南岸一样,浸透了眼泪和鲜血,孕育着希望和欢乐的土地。正是辰初时分,太阳升出于东山之上,大地上弥漫的晨雾在缓缓游动,渐渐变薄变得透明。没有画角之声,也未见军士的剑矛,偶然听到吆喝牲口之声,过后便是静寂,一种秋天清晨所特有的静寂,一种平和和安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