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省议事厅前的那丛紫薇,在鲜艳了一百多天之后,终于收拾起喧腾和灿烂,洗净铅华,悄然伫立在寒风之中。周而复始,它又回到了生命的初始,在蛰伏中期待,在冷寂中蓄积,并且承受风雪的肆虐。祗是,细心人可以看到,比之去年,又多了十几根枝条,主干的基部也粗了些。
曾布应该算是细心人。不过,在他走进议事厅时,也无意仔细端详这新增的十几根空枝。他是来见王安石的。
吕惠卿因父丧去润州守制,曾布接替吕惠卿的位置,便成了朝中少有的大忙人。判司农寺一职,总领天下农田水利、常平及役法,最近又加了检正中书五房公事。中书省每房都有检正官一名,现在增加到两名,曾布从检正中书户房公事升任检正中书五房公事,也就是中书的总检正官。检正官是实职,是宰相和参知政事以下办事的官员。曾布又成了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自从提举开封常平事的赵子几提出在京畿重新检订保甲制度,王安石与曾布和赵子几在御前议过一次,此后便交由司农寺详定。几经斟酌增损,已成条款,现在便在曾布的袖中。只须交王安石审定,便可施行。
议事厅的门虚掩着,里面寂静无声。曾布唱名求进:“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检正中书五房公事、判司农寺曾布求见参政王大人。”只听里面王安石说道:“是子宣吗?进来吧。”曾布走进议事厅,见冯京不在,王安石端坐案前,案头文牍堆积,一支毛笔搁在笔架上,显然刚刚用过,知道王安石正在处置政务,忙躬身行礼,说道:“卑职与赵子几大人已将保甲条制拟定,敬请大人绳纠。”说完,袖中取出文稿,双手呈给王安石。
王安石接过文稿,见曾布神采奕奕,满面春风,不觉微微一笑,伸手虚让一让,说道:“坐下说话。”再看文稿,见写的是:
畿县保甲条制:
凡十家为一保,选主户有材干、心力者一人为保长;五十家为一大保,选主户最有心力及物产最高者一人为大保长;十大保为一都保,仍选主户有行止、材勇为众所伏者二人为都、副保正。
凡选一家两丁以上,通主客为之,谓之保丁,但推以上皆充。单丁、老幼、疾患、女户等,并令就近附保;两丁以上,更有余人身力少壮者,亦令附保,内材勇为众所伏,及物不最高者,充逐保保丁。除禁兵器外,其余弓箭等到许从便自置,习学武艺。
每一大保逐夜轮差五人,于保分内往来巡警,遇有贼盗,画时声鼓,报大保长以下,同保人户即时救应追捕;如贼入别保,递相击鼓,应接袭逐。每获贼,除编敕赏格外,如告获窃盗,徒以上每名赏钱三千,杖以上一千。
同保内有犯强窃盗、杀人、谋杀、放火、略人、传习妖教、造畜蛊毒,知而不告,论如五保律。其余事不干己,除敕律许人陈告外,皆毋得论告。知情不知情,并与免罪。其编敕内邻保合坐者,并依旧条。及居停强盗三人以上,经三日,同保内邻人虽不知情,亦科不觉察之罪。
保内如有人户逃移死绝,并令申县。如同保户不及五户,听并入别保。其有外来人户入保居住者,亦申县收入保甲。本保内户数足,且令附保,候及十户,即别为一保。若本保内有外来行止不明之人,并须觉察,收捕送官。逐保各置牌,拘管人户及保丁姓名。如有申报本县文字,并令保长轮差保丁赍送。
仍乞选官行于开封、祥符两县,团成保甲,候成次绪,以渐及他县。
按说,这份由曾布和赵子几起草的《畿县保甲条制》是够完整的了,但与王安石最初的设想还有距离。《畿县保甲条制》只就捕盗贼上考虑,限于保内的治安,至于保丁如何习武,缓急之时,与募兵共同抵御外侮,则没有提及。转而一想,如果在这条制中提及民兵字样,只怕惊骇视听,遭到朝野反对。想到这里,王安石点了点头,说道:“也罢,就是这样了。你可与赵子几商定先在开封、祥符两县施行,我意保甲一法仍由司农寺管领,保正、大保长的试选、保丁在农隙习武,以及义勇、弓箭手如何入保,可以不在条制中明著。”说到这里,慨叹一声说道,“周官,‘国之勇力之士,属于司右,有事则可使为选锋,又令壮士有所羁属,亦所以弥难也,’是以募兵不可少;先王以农为兵,因乡组伍,有事发之以战守,则民兵也不可无也。”
曾布连忙说道:“大人之言甚是。”
王安石说道:“民兵习武,教以战守之法,真正材勇者,朝庭宜有恩赏,但不能妨农。你与赵子几先拟出办法,此事只宜徐行。”
曾布欠身连说了两个“是。”有关保甲的事已回完,但没有就走。他迟疑一下,说道:“大人,卑职以为助役仅指未服役户出钱相助,募役仅指应募之人,助役、募役之名皆不能櫽括役法,与差役法相比较,则称免役法为宜。不知大人以为然否?”
王安石说道:“不错,可以改称免役法,修订后推出。”
曾布说道:“卑职与赵子几详议过,畿内乡户,计其产业家资,可分五等,四等以下免输钱,坊郭自六等以下免输钱。凡当役人户,按等出钱,谓之免役钱;坊郭等户及未成丁、单丁、女户、寺观、品官之家不须服役而出钱者,谓之助役钱。视州、县应用雇直多少,随户等均取,并按其数增取二分,以备水旱灾年之用,谓之免役宽剩钱。譬如开封县有户二万二千六百,每年收取一万二千九百缗。年用一万零二百缗,其余二千七百缗以备凶荒欠阁,他县皆可仿此。大人以为当否?”
王安石沉吟一会,说道:“如此役条,所宽优者皆乡村穷户,所栽取者皆仕宦兼并之家。乡村穷户,心以为好,有言不能上达;仕宦豪强,嘈嘈谔谔,其言必汹汹。况此制一定,则衙司县吏无以施巧舞奸,此法所以难行也。”
曾布说道:“大人所虑极是。卑职以为仍可在一、二州始行,然后令各州军仿效,若实便百姓,当予以奖励。”
这是宋神宗熙宁三年的冬天,保甲法和免役法正式推出。免役法是在助役法的基础上修订而成,正如王安石所言,免役法与青苗法一样,只对乡村穷户有利,对兼并之家不利。尤其是免役法,原本官宦人家不须服役,现在要按户等交助役钱,而且这些人家户等甚高,输钱也多,自然不会赞成的了。曾布改助役法为免役法,遭到吕惠卿的忌恨,两人从此不和,后来又惹出些事来,这是后话了。
但就在目前,曾布是有理由高兴的。不到半年时间,他已经完全取代了吕惠卿,在朝中成了众人侧目的人物,年轻新进中的第一人。不过他不像吕惠卿那样趾高气扬。他的哥哥曾巩以文知名,不仅王安石,便是与司马光、韩维、吕公著诸人也都有交情。他知道,当初王安石和韩绛举荐自己,其间也必碍着哥哥的情面。是以待人处事也还留有余地,他不能让哥哥觉得难堪。
出了中书省,经冷风一吹,曾布便由兴奋转入认真的思考。保甲条制尚停留在纸上,真正颁行并非易事。免役法呢?稽核物产,考其贫富,划定户等,难免就会有作假徇私之事,更非一朝一夕便能完成。他想立即去开封府找赵子几,又想天气大冷,时辰也不早了,还是先回家吧!
曾布到家时,正是午饭时候。暖厅里,木炭在火盆里毕卜烧着,丫头玉蓉端了几个菜和一壶酒在桌上放好,笑对曾布说道:“相公先用酒,夫人马上就来。”她看了曾布一眼,见曾布春风满面,神采飞扬,又笑道:“相公什么事高兴?又升官了吗?”
玉蓉是陪夫人魏氏嫁过来的,其实就是侍妾。曾布笑道:“莫非只有升官才高兴吗?”
玉蓉一笑,给曾布斟酒。曾布此时却不想喝酒,他兴奋的在暖厅里走来走去,思绪难绾,曾布忽然想填词。他想到兄弟三人,大哥曾巩,三弟曾肇俱入仕途,饶有文名,尤其是大哥曾巩,文章直追韩、柳,在仕途中却不若自己得意。兴之所至,他遂叫玉蓉取来笔墨,提笔写道:
江南客,家有宁馨儿。三世文章称大手,一门兄弟独良眉,藉甚众多推。
一阕《江南好》填完,觉得话说得太满,又填了一阕:
千里足,来自渥洼地。莫倚善题鹦鹉赋,青山须待健时归。
不似傲当时。
曾布两阕词填好,笑对玉蓉说道:“拿进去给夫人看看。”
玉蓉笑道:“是请夫人给相公改改吧?”
曾布未及答话,忽听暖厅外有人说道:“什么好诗?给我看看。”
曾布笑道:“是道辅吗?快请进。”
来者姓魏名泰,襄阳人氏,道辅是他的字,他是曾布夫人魏氏的弟弟。曾布刚迎到厅门边,魏泰带一小奚奴飘然而进。
魏泰一进屋,给曾布打了一躬,顺手从曾布手中取过词稿,略看了眼,因见魏氏出来,忙上前叫了声“姐”,随即笑道:“姐夫填词没多大长进,姐姐没尽教导之责!”
魏氏命玉蓉给魏泰安座,又添了一个酒杯,笑对魏泰说道:“你姐夫诗词一道是比不上你,文章倒还看得过去。不是说诗思不在中书,在灞桥风雪中、驴背上吗?你姐夫虽不是参政,却也是总检正官,又是司农寺的少卿,成天这个法、那个法的,还能写出好诗、填出好词?”
魏氏一番话,说得曾布和魏泰笑了起来。曾布诗词上不如夫人魏氏,更比不上魏泰,小舅子进门便取笑姐夫,曾布也不以为意。玉蓉本是魏家丫头,见了魏泰自然不用回避。跟随魏泰的小奚奴只得十四、五岁,生得眉清目秀,只身量尚未长成。书剑壮游,带一个小奚奴背剑捧墨,这是文人习气,或者说是名士气派。但寒冬出行,倒也着实难为了他,魏氏命玉蓉带他去厨房用饭。魏氏知道弟弟的脾气,做他的小奚奴,却也不容易。
两杯酒下肚,魏泰说起了来意。这魏泰虽然好文能诗,却是生得身材长大,孔武有力,更兼脾气暴烈。当年入试进士,恃才豪纵,因一言不合,竟把主考官打得半死。被逐出考场后,仁宗皇帝下了一道旨,永不准他再入考场。魏泰绝了入仕之念,便在襄阳隐居,做个土财主,间或咏诗著文。魏泰虽然诗名远播,在襄阳的口碑并不好。民谣说:“襄阳二害,田衍魏泰”。众人畏魏泰,是畏他一张嘴,强占公私田园,强卖民货,却又强词夺理,无人能屈,便是官府也奈何不了他。襄阳东门外有一块荒地,本是官址废地,应属公田,魏泰说是天荒,请官府赐给他。襄阳的知州是欧阳修的大儿子欧阳棐,与乃父一样刚直,自然不会答应。魏泰一怒之下,遂来汴梁向曾布告状。
其实魏泰这次来汴梁,告状还是其次。曾布进士及第入仕,做了两任地方官:宣州司户参军和怀仁县令。经韩维和王安石举荐在京任职,也只得一年。在这之前,魏泰虽在试进士时到过京师,既被逐出考场,如何还有心思在京师观赏游览?数年过去,应试时的不得意,随着时间的推移,在记忆中渐渐淡化,凭魏泰的为人,长期蛰居在襄阳,却也耐不住寂寞,何况,诗人须常得江山之助,才能写出好诗?姐姐和姐夫已在汴梁定居,姐夫位虽不高而权重,朝中朋友也多,魏泰便想借此多交几个朋友。魏泰此人,虽身无功名,眼界甚高。因想王安石文名远播之时,自己还未学成,已然心仪已久,此时对曾布说起拜访王安石一事,曾布说道:“别人也还罢了,王安石不可不见。”
魏氏问道:“王安石贵为参政,道辅与他素未谋面,能见着吗?”
曾布笑道:“天下哪有道辅走不进的大门?”
因旅途劳顿,几杯酒下肚,又被火盆一烤,魏泰只觉浑身懒洋洋的,便美美的睡了一觉。傍晚时醒来,就在附近街上遛达,又去兴国寺随喜一会。晚饭与曾布对酌,听曾布说了些朝政上事,解说了青苗、保甲、免役诸法。
第二天早饭后,魏泰刚想去王安石府上,恰好邓绾差人来说,有内侍一早透出消息,昨夜皇帝召当值翰林学士去内东门小殿草诏,王安石拜相了,满朝文武大臣将在今天上午去王府贺喜,问曾布去是不去。曾布回说“知道了”,打赏了来人几十个小钱,叫他告诉邓绾,说是“本该是要去贺喜的,但也不想扎堆凑热闹”。
转而曾布对魏泰说道:“明天向王安石贺喜的人必多,你怎么说?只怕介甫没空接见你吧?”
魏泰笑道:“左右无事,我去瞧瞧热闹,看王安石把我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