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府第门庭若市,所谓人往高处走,世情如此。有说事的,有叙旧的,有托关系说人情的,还有请王安石替先人写墓志铭的。大槐树下放了几张长凳,原本是下人伴当坐着等人的,现在有官员占了位置,便把下人挤到门外去了。
郑侠吃过早饭,迁延到巳时才来王府,张世英听得是郑侠来访,立即带郑侠见王安石。此时,王安石正在书房和常秩说话。
常秩是颖州人,举进士不中才屏居里巷闭门读书的。欧阳修做颖州太守,秉性又好奖掖后生,知道辖下有这么一个人,请来参与宴集,再一褒扬,世人才知常秩之名。宋仁宗皇佑年间,欧阳修向仁宗举荐,宋仁宗授以将作监主薄,常秩并没有应召。这样一来,常秩的名头反倒更大了,被人称之为“异人”,至于“天下仰望”!英宗即位后召常秩进京,常秩又以身体不好为由没有奉诏。作为皇帝,总希望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赵顼也不会例外,他先后下过三次诏,常秩没有应命,最后赵顼命王安石着颖州太守差人送常秩来京城,这次常秩没有推辞。常秩以一介草民入京,这是起隐士,举逸民,这是仁宗、英宗两代皇帝屡召不起的人,赵顼颇为重视,下旨在崇政殿召见。
常秩年纪在五十上下,布衣素履,容止恬淡,赵顼的第一印象不错。常秩行礼如仪,赵顼说声“免礼”,笑问道:“卿历两朝屡召不起,而又应朕之诏,是何缘故?”
常秩说道:“先帝召臣以官,故臣不敢至;陛下不以官召臣,臣所以至。”
赵顼又笑道:“朕召卿至,自当授以官。”
常秩说道:“臣才不适时用,愿陛下容臣归去。”
赵顼说道:“既来了,安得不少留?异日不能用卿,再去可也。”略停一停,赵顼问道:“卿居草泽间,当知庶民之所好。依卿之见,青苗诸法如何?”
常秩说道:“贫民借贷何世没有?昔者举息于豪民,今者举息于官,官则薄其息而救其乏,这便是青苗法。举此法者,必仁人君子也。”
赵顼笑道:“说得好!然则大臣和士大夫中多有人反对,这又是为何?”
常秩说道:“大臣和士大夫大多为兼并之家,青苗法损其利,安得不反对?”
赵顼说道:“是极是极。免役、保甲两法如何?”
常秩说道:“臣以为免役、保甲两法皆合古义,乃不世之良法也。”
赵顼忙说道:“如何合古义?快说给朕听。”
常秩说道:“免役之法,出于《周官》所谓府、史、胥、徒,《王制》所谓‘庶人在官’者也。举天下之役,人人用募,释天下之农,归于畎亩,孰非良法?保甲之法起于三代丘甲,管仲用于齐,子产用于郑,商君用之于秦,仲长统用之于汉,非今日之立异。什伍相维,邻里相属,察奸而显仁,宿兵而藏诸用,非良法而何?”
常秩的话赵顼听得喜笑颜开,连说:“有理有理,卿再说下去。”
常秩说道:“以臣愚见,当今所行虽不世之良法,然九洲之内,贫富不均,风俗不齐,五等之平,募役之均,未得易也。天下之人凫居雁聚而散之四方无禁者久矣,一旦变之,能无抵牾?故曰得其人而行之,则为大利;非其人而行之,则为大害。缓而图之,则为大利;急而图之,则为大害。陛下不可不深察也。”
常秩的这一番话,听得赵顼兴奋起来,也有点激动。他走下龙床,在崇政殿里快步走来走去,不是为了思考,而是作为情绪的挥洒。稍顷,他站在常秩面前先笑了一声,然后问道:“安石、公著、欧阳修都曾举荐过卿,依卿之见,这三人如何?”
常秩说道:“安石知经知道,公著不知经不知道,欧阳修以浮文为长。这三人对臣皆有举荐之恩,然陛下所问,臣不敢不实说。”
赵顼叹息一声,说道:“常秩何来之晚也!”
赵顼召见之后,并没有钦赐进士及第,而是直接授常秩为右正言、直集贤院,管勾国子监。当年王安石以进士第四名及第,以大理寺评事做舒州签判,大理寺评事是正八品。王雱进士及第授旌德县尉,是正九品。常秩的右正言是从七品,也算是美差了。
常秩来京之后,就住在国子监,今天来见王安石,是商谈国子监事。
自从国子监直讲颜复诸人非毁时政,被曾布知道后又告知王安石,一章奏上,赵顼下诏改锡庆院为太学,修武成王庙为右(武)学。以锡庆院、朝集院、殿前都虞候廨舍为上舍、内舍、外舍讲堂及掌事人斋舍,自朝集院以东到殿前都虞候廨舍及天圣院为锡庆院和朝集院。并由右赞善大夫、权发遣户部判官吕嘉问相度,该增建的增建,该修缮的修缮。国子监和太学的地方落实了,余下的便是确定国子监直讲的人选和招收国子监生了。
王安石是以朋友故交的身份相待常秩的,书房里,言笑晏晏,气氛融洽。王安石笑道:“夷甫兄,京都生活可过得惯?一入仕途,便没有那份清闲了,不后悔吧?”
常秩的声名来之于不奉诏,不入仕。如白云野鹤般的悠游清闲,却也失去了生命的张力,没有了华美和辉煌。自从入京,常秩便过上了一种完全不同于里巷中的生活。京城的繁华和宫城的宏丽、皇帝的召见和大臣的揖让,使他重新体量人生的价值。尽管身入仕途,人生便多了一种羁绊,一种色彩斑烂的绳索的捆缚,人们仍是趋之若骛。常秩折扇轻摇,朗声笑道:“介甫肯放我走吗?我明天就回颖州如何?”常秩说这话时,多少有点言不由衷了。自然,王安石也不会放常秩走的。
客套几句,话题逐渐归于国子监事。常秩说道:“介甫兴学育士,见识非常人能及。然庐舍易建,学生易招,直讲易选,所授六经注家甚多,错讹在在皆是,以秩之才学器识,不足以编著新义,请介甫明示。”
王安石说道:“夷甫所言甚是,国子监、太学所育之士,非寻章摘句之徒,风花雪月之辈,当以安民富天下为己任。有你和李定勾管国子监,我是放心的了,选定国子监直讲也是很要紧的。曾布对我说起过,由陆佃、黎宗孟、叶涛、曾肇、沈季良为直讲,我看也都是妥当人。至于所授经学,安石有心重编新义,一来政务繁剧,二来身体大不如前,深觉力不能逮。夷甫勾管国子监,能不倾力助我?”
常秩在王安石脸上细细打量了一番问道:“介甫一人独相,政务繁剧是实,如何言身体大不如前?我看脸色尚好,不像有病的样子,有何不适之处?”
王安石说道:“现时尚好,只是偶感眩晕,冬天便咳喘的厉害。”
常秩说道:“偶感眩晕,是劳心太过。至于咳喘,我家倒有一个单方,只需……”
常秩说到这里,只听书房外张世英说道:“相公,郑侠来访。”
王安石一听到郑侠两字,连忙推椅而起,嘴里问着“郑侠来了吗?郑侠呢,郑侠在哪里?”脚下已经迎出了书房。
此时郑侠已随张世英到了书房外,见王安石嘴里喊着自己的名字迎了出来,心里很是感动,忙走上一步,躬身施礼,说道:“大人安好,大人清仪如昔,侠好生喜欢。侠久失顾瞻,望大人恕罪。”
王安石笑道:“何罪之有?何罪之有?”
常秩见王安石一听到郑侠的名字就忙不迭的迎了出来,把自己一个人丢在书房,心想:“郑侠是何许人,倒要见识见识。”遂也跟着王安石走出书房。王安石见常秩出来,笑道:“听说郑侠来了,不觉忘情,还望夷甫兄见谅。”边说边向常秩抱了抱拳,向郑侠介绍道,“这位是颖州常秩。”又指郑侠对常秩说,:“这便是福清郑侠。”郑侠向常秩躬身施了一礼,说道:“久仰,久仰!”常秩还了一礼说道:“幸会,幸会!”心想,“原来是一介年轻后生,我还当是什么奢遮人物!”因知道王安石已无心和自己交谈,说道,“刚才所议之事,大略便是如此,秩告退。”王安石和常秩相对一拱手,又略送了十几步,便把郑侠迎进书房。
郑侠施礼后告坐。郑侠此来,如果按金陵时的交情,尽可以直闯而进,用不着通报的。一来相府毕竟不同于金陵府衙,说宾客如云也毫不夸张,内中多有高品官员,郑侠不好造次。二来心中存了一点芥蒂,也有点忐忑不安。王安石发自内心的高兴,郑侠看在眼里,心里是甜蜜苦涩相混,感激抱愧兼而有之。王安石笑问道:“何时到京的?可曾安置?何不就住在此间,朝夕有个照应?”
郑侠说道:“昨天才到,曾来府前看过,因见门前车马甚多,便不曾进府。已在保康门左近觅得一居所,虽甚简陋,倒也方便。”
王安石仔细打量了郑侠,笑道:“面宇虽黑了些,却不掩俊气。雱儿今早才问起你哪天到京,不想便到了。刚才常秩来说的是国子监事,不久京都要建市易司,正缺人手,你来了好,来了好啊!”
郑侠听了默默无语。王安石再看郑侠,只见他恭恭敬敬的坐在椅子上,一把折扇拿在手里并没有扇动,俊面上布满了汗珠,面容肃然,也没有与王安石久别重逢后的高兴情状。忙问:“是旅途劳顿,身体不适吗?”
郑侠摇了摇头说道:“贱躯尚健,不敢劳大人挂念。”
王安石说道:“如今选人都在学士院试法,中式者即授以京官,你不妨先去学士院看看。”
郑侠说道:“侠未曾学法,只怕有辱使命。”
王安石说道:“这又何妨?不然,刚置了修经局,你去作检讨亦可。”
郑侠说道:“侠读书无几,只怕有辱检讨。”
郑侠接连两次拒绝王安石的建议,使王安石感到吃惊,这才知道,今日之郑侠,已非金陵之郑侠了。正待再说些什么,郑侠站起来向王安石深深一躬,说道:“常侍大人左右执卷问经,此侠之所愿。然大人所行青苗、免役、保甲数事,侠心中不能无区区。大人相顾之恩,侠无以为报,请受侠一拜。”说毕恭恭敬敬跪在地上叩了一个头,站起来又躬身行了一礼,又说,“侠就此告退,愿大人福体安康”。说完,转身走出书房。
王安石听了郑侠的话,不觉一愣。他没有想到一向待之如子侄的郑侠并不赞同新法!他没有再说什么,似乎也无话可说。郑侠已经走出了书房,他还坐在椅上发呆。
郑侠进士及第授光州司法参军,秩满入京,身份便是选人,要去翰林学士院考试,根据考试的成绩授以官职。但现在考试的形式和内容都已更改,已不是作几首诗赋或写一篇策论,而是考关于施行新法方面的知识。郑侠没有参加考试,自然也就没有按制授以官职。王安石见郑侠如此,尽管心中不快,仍叫王雱和练亨甫去劝说。王雱和郑侠原本亲如兄弟,又是同科进士,平时无话不谈,但任凭王雱如何劝说,都被郑侠婉言谢绝。过了几个月,由王安国斡旋,托人说项,郑侠去作了安上门监,算是有了栖身之处。答应王安国请托,只怕还是顾及了王安石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