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刘奉世说到少华山崩,又说与市易司差官自卖果实有关,文彦博一挺腰坐了起来,忙问:“市易司差官自卖果实?”
刘奉世说道:“卑职所闻如此。”
文彦博说道:“也罢,本院自当上表参劾此事。”
少华山发生地震,这是九月底的事。华州知州吕大防上表说,前山阜头谷山岭摧陷,东西五里,南北十里,地土涌起开裂,有数百户居民受到损害。赵顼下诏由兵部郎中、判太常寺王欢乘驿前往华州建道场致祭,又遣内侍冯宗道抚问,对于因地形变移不堪耕种的,按户口量给官田,如缺种粮牛具,以常平钱谷贷之,免出息,又放宽还期。这样处置本不能说不妥,刘奉世把少华山崩与市易司差官自卖果实联系起来,文彦博又说成了市易司差官自卖果实,因而少华山崩,以此示警于世人,这就是节外生枝了。
文彦博上表言市易司不当差官自卖果实而致华山崩,也不过是对市易司有意见,其实,自从王安石施行常平新法,文彦博又何尝有一事赞成过?因政见不同而致用人各有亲疏,这也是常事,不足为奇,只须秉公用人,按律赏功罚过。便是文彦博说的“就让李宪怨中书”这句话,王安石也早知其意,只能说是一件小小不言之过。谁知竟从一件不相干之事弄得中书和枢密院之间暗争成了明斗,甚至不可同存,却是王安石和文彦博始料不及。
此事当从博州人犯李则说起。李则原为博州军士,应贪赃事犯,被博州官吏定为死刑。审刑院和大理寺皆以博州所断为是,张商英上章言博州官吏所断为非,李则贪赃不足以定死罪,又说枢密院检详官刘奉世与博州法官有亲,令其引用赃满五贯绞刑断例,博州官吏不见断例,未经奏裁,妄从杖罪取勘。
张商英一把火烧到了刘奉世头上,刘奉世是什么人,还会买张商英的帐?他立即上章反驳,说是张商英所言皆非,这是御史台“死罪失出”,应治罪。
官司打到了赵顼那里,赵顼下诏由纠察刑狱劾治。张商英又上章言:“此出大臣私忿,愿陛下收还主柄,自持威福,使台谏为陛下耳目,无使为近臣胁迫。”
张商英这样一说,赵顼又下旨不予劾治。李则一事,到此本该风停浪息,偏偏张商英又上章言枢密院吏任远恣横私徇之事,枢密院党庇不案治。并说:“乞以臣所言博州失入刑名下有司定夺,并以任远事送开封府根治,若臣言不当,甘服斧钺。”
御史可风闻言事,捕风捉影,难免夸大。任远恣横私徇之事容或有之,也只任远之罪,说枢密院党庇不治,奏章中又说了“姚崇只为庇一吏人而罢相”,张商英的矛头已直指枢密院使文彦博。
其实,御史参劾两府大臣也是常事,当年曾有多少御史参劾王安石?有的还是指名道姓的攻讦辱骂,张商英便是明着参劾文彦博又有何妨?问题在于文彦博怀疑张商英暗附中书,由张商英出头,是中书省欲并枢密院。于是文彦博和吴充、蔡挺齐把印信送交中书省。
枢密院的印信是刘奉世送交中书省的,中书省却是曾布接下,这两人俱是两府中的佼佼者,除本部长官,何尝服过谁人?于是便在那株紫薇树旁唇枪舌剑斗起嘴来。曾布是笑容可掬心里得意礼数周到又暗藏揶揄:“哟,是刘大人啊!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不知刘大人手中所捧何物,若是贵重的物件,只怕下官不敢收纳。”
刘奉世心里虽然忿恨,面上却是笑嘻嘻的,说起话来不卑不亢语带机锋。刘奉世说道:“有劳曾大人出迎,久闻曾大人颇有染指枢院之意,下官奉院使之命,送来印信,曾大人何日莅临西府,下官必当洒扫以候。”
曾布故作惊讶,说道:“原来是枢府的印信吗?此乃枢府第一等要紧的物件,须臾不可少的,刘大人如何舍得送来?下官又如何敢收纳?请刘大人稍候,下官须回明丞相。”
稍顷王安石走出中书,刘奉世不敢放肆,躬身行礼后说道:“禀丞相,卑职奉文枢使之命,交来枢府印信,请大人收纳。”
王安石还了一揖说道:“自来中书、枢府各有职守,互不相妨,便是御史之言失当,也不须如此。刘大人请回,请告知文枢使,安石不才,不敢从命。”
曾布在一旁笑道:“是啊,便是御史之言不中听,与中书何干?刘大人何不将枢府印信送到御史台去?”
王安石说道:“曾布不得无礼,恭送刘大人回枢府。”
曾布又故意大声应道:“是,卑职恭送刘大人回枢府!”
刘奉世狠狠的瞪了曾布一眼,王安石的话不敢违拗,悻悻然回到枢密院。这件事在中书省门口一闹,传到中使耳中,连忙报进宫中,赵顼连忙下诏,要文彦博、吴充、蔡挺回枢密院视事。又遣兰元振赴中书召王安石入宫,如遇枢府交印,顺便押回枢府交文彦博收纳。
曾布送刘奉世,其实便是送印。刘奉世回到枢密院,文彦博又令他再次把枢密院印信送交中书,恰好兰元振已到中书,便以皇命押印赴枢密院交文彦博。文彦博不敢违旨,收下印信,上章请求免职。
尽管文彦博两次交印到中书,枢密院使和副使同时在家待罪,这在赵顼看来,不过是两府斗气,尚算不得军国重事,在召王安石进宫商议处置之法时,心态甚是平和。赵顼是在隆儒殿后不远的缀锦亭里召见王安石的,此亭新建不久,就在小溪岸边,隔溪便是梅坞,赵顼曾和王安石站在溪边遥观过梅坞的梅花。此时梅坞中树叶尽落,只剩一片光秃秃的树枝,浑不是当年赏梅时的缤纷气象。巳时刚过,秋阳甚是艳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但亭里的石凳却是冰凉的,内侍早已垫了锦袱。赵顼见王安石随兰元振从隆儒殿东墙向后走来,起身迎出亭外笑道:“正殿宏深肃穆,君臣分际甚严,何如此处,君臣相对从容论政?朕万几之余,也颇喜烹茗展卷,此地比之隆儒殿内,尤觉清幽,正是读书之处。”
王安石先向赵顼行了常礼,然后说道:“臣何时得解机务,觅一山水绝佳之地,朝夕与松涛云岚为伴,不知人生之须臾。”
赵顼笑道:“朕偶然说笑,倒引出卿解机务之言。”
赵顼走入亭中,在朝南位置上先坐下,然后对王安石说道:“赐坐,赐茶。”内侍上前给王安石铺上锦袱,司茶太监先给赵顼上茶,又给王安石上了茶。王安石不敢和赵顼正面相对,只斜签着身子,在石凳上坐了半个屁股,其实比站着还累。
赵顼说道:“朕叫内侍押印送回枢府,文彦博还不依不饶,定要朕辩个明白,上表说什么‘臣等以才薄体轻,频致御史论奏,难以冒处枢要,伏望圣慈,早赐罢免。’这有什么好辩的?一件小事何处来这么大气性?”
王安石说道:“文彦博快八十的人了,气性还是如此刚劲!御史言事不实,也是常事,莫非因张商英为臣所荐,惹得彦博多心?”
赵顼说道:“文彦博以为御史欲并枢密院归中书,以朕观之,御史并无此意,况且兹事体大,岂御史说并就并?”
王安石说道:“中书欲并枢密院,于中书何利?臣与彦博合议政事固多异论,是非分际,自有陛下详察,姑以利害言之,臣何苦欲并枢院?”
赵顼说道:“卿意朕所深知,确是彦博多心。然博州之事,当如何了?”
王安石说道:“就博州事而论,以臣观之,博州官吏本无罪,枢密院尚不应科问其应奏不奏之罪。”
赵顼说道:“博州事分晓,任远之事如何?”
王安石说道:“若言任远取受甚多,宜令有司推究,又恐新法以前之事,于法不得受理。”
赵顼说道:“正是在新法之前。”
王安石说道:“若如此,则无可推究。”
赵顼问道:“商英当如何行遣?”
王安石没有马上回答。张商英固然是他向赵顼举荐,其实也并不熟悉,后来见过数面,对张商英的才干却也是欣赏的。张商英上章参枢密院,闻弦歌而知雅意,局外人都可看出是向着中书的,也难怪文彦博要把枢密院的印信交到中书省去。文彦博一较真,他王安石倒也不能对张商英有所偏护。沉吟一回,王安石说道:“李则之事,张商英所言不当,商英乃不自咎,更挟忿攻人,岂所谓怀忠良以事君者?”
王安石这是从公之言,他没有因为张商英是他所荐,所说的话又是向着中书而偏私。赵顼点头说道:“卿之言是也,彦博不肯回枢府,只怕只好罢黜张商英了。”
此事议完,王安石起身告退,赵顼站起来说道:“朕去崇政殿,与卿可同一段路,朕还有话说。”说毕从缀锦亭沿一条石径往东举步而行。缀锦亭既在隆儒殿北,已是后宫的西部,固然清幽,却已显冷僻,后妃宫女难得到这一带来。时节已是深秋,沿途但见木叶尽脱,路边野草离披,偶见几株野菊也已萎败。王安石跟随赵顼身旁亦步亦趋,却也无暇留意身边秋景。赵顼边走边说道:“陈升之居丧回朝,当何以处之?”
王安石说道:“升之回朝宜履何职,此非臣所敢预。”
赵顼说道:“说说何妨?”
王安石说道:“请陛下圣裁。”
赵顼问道:“与一大郡如何?”
王安石说道:“升之原已是礼部尚书、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从宰相任上回乡居丧,以其人望,亦可为枢使,要看陛下如何驾御,恐不当与郡。”
赵顼说道:“除检校太尉、同平章事、枢密使,班在文彦博之后,如何?”
王安石说道:“陛下圣明,如此甚好。”
走了几步,赵顼又说道:“李若愚之事,枢密院已改正。王韶所言欲在镇洮军建寺院一事,朕已准奏,题为大威德禅院,由三司拨银十万,谅也够了。王韶又言洮河一带可为稻田,朕也已下诏,江南、两浙、淮南种稻地区如有通晓耕种水稻的农民犯罪该刺配者,除情理凶恶或本该近配本州、邻州者外,一并刺配熙州。”
王安石说道:“陛下圣明,数年之后,蕃民可食本地稻米了。陛下说起李若愚,臣不免想到程昉,可令程昉会同河北缘边安抚司屯田司相度沧州塘泊滩地利害,河朔地平,无险可守,向者辽国入寇尝取道于此,可令人户遍植桑、枣、榆、柳,异时可以为险阻,以御奔突之患。”
赵顼笑道:“好主意,此事非程昉不可!”
王安石笑道:“陛下也知程昉可用?”
赵顼笑道:“程昉性刚,善办事,也易结怨于人,此朕所以不欲程昉为内侍押班。”
王安石说道:“北疆如此,西部则可省兵。今内地人习兵,足恃极边。兵法以为无所不备即无所不寡,能有所不备者,知敌之情也。于无事时省兵以纾民忧,惜财谷以实边,乃所以待有事也。臣以为西事应接不失计,即元昊复生,尚无能为,何况如今秉常孱弱?”
赵顼说道:“卿言极是,庆历中麟府不过万人,今有二万人,诚可省。”
从缀锦亭离崇政殿也不过千步,君臣俩说说笑笑,不觉已到崇政殿前。赵顼先不进殿,停步说道:“文彦博上表说,市易司不当差官自卖果实,致华山崩。”
王安石说道:“市易司并未差官自卖果实,华山山崩,不知天意如何,若有意,则不为君子,必为小人发。”
赵顼笑道:“天道也如人道,必如卿所言,恕君子而怒小人。”
王安石见已到崇政殿,躬身向赵顼行礼告退,赵顼目送王安石直到自升平楼折向东后不见了身形,这才在内侍簇拥下进入崇政殿。
因博州李则之事而掀起的枢密院交印风波,迁延了一个多月才渐渐停息,不觉已是隆冬时节,张商英由太子中允、权监察御史里行贬为光禄寺丞、监荆南酒税,离京之时,满天大雪纷飞,邓绾送出十里,置酒拜别。邓绾身为御史中丞,属下遭贬,心里满不是滋味。张商英是个人才,在御史台人缘也好,邓绾心里尤其不舍。离别之时,还洒下好几滴涙。赵顼心里虽对张商英也有好感,但文彦博这样一闹,却也不好再留张商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