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水户藩主德川纲条在江户城西之丸里坐卧不宁。西之丸是将军嫡子的居所,由于现任将军纲吉没有子嗣,由副将军格的纲条入住自然没有什么犯忌讳的地方。只是如今派去与城外夏军联络的寺社奉行合福寺道彦一去不返,这就让纲条有些心神不宁了。
用过城内厨头奉上的两分着,无心点茶的纲条又等了小半个时辰,可是道彦依旧没有回来。不得已,纲条只能先去休息。
可这觉也睡不好,想想夏军可能提出的苛刻要求,再联想一下将军出逃对德川天下的冲击,纲条对不争气的纲吉的怨怼就更深了。然而转念一想,自己的命运还未卜呢,万一江户失陷,纲吉肯定不会自己承担责任,到时候绝对会把黑锅扣在自己的头上,说不定到时候自己就要如同松平定直一样被迫隐居了。
隐居倒也无妨,可是少则数千石多则上万石的养老料可不是财力窘迫到要想尽办法推掉幕府强加的军役金的水户藩能承担的,不一定会觉得自己理亏的纲吉也未必会水户藩提供弥补,更不要说到时候幕府自身都难保了。
脑子里翻江倒海的纲条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好不容易入眠了又模模糊糊的做着浅梦。半梦半醒之间,纲条似乎听到有谁在呼唤自己,他一激灵,当即张开眼睛,却看见被吓了一大跳的近侍小姓用无辜的眼神看着自己。
脑子还不是十分清醒的纲条狠狠的瞪了小姓一眼,正是这一眼才让对方想起来自己为什么要唤醒纲条:“主,主公,权僧正从城外回来了。您之前吩咐的,只要权僧正回来,不论什么时候都要唤醒您。”
纲条摆了摆手,打断了近侍为自己的辩解,慢慢从被窝里直起身子:“更衣吧。”
双眼猩红的合福寺道彦显然也是累坏了,看到纲条坐稳,也顾不得礼法,直截了当的汇报了一下自己的行程:“之前去得早了,执掌前锋的夏军正四位右兵卫督把和尚拉去劝说各府留守武者出降,浪费了大半天的时间。”
或许是无法跟纲条解释三等都尉是什么概念,或许是合福寺道彦自己也不明白夏军的体制,所以介绍傅绍林身份的时候只能用日本对应的官位称呼,这就给了纲条造成了误导,须知道,在日本的武家中,右兵卫督已经是前田、岛津、伊达这样持国级大名的家格了,而这样的高官、这样的武家重臣只是区区先锋,由此可以想象华夏对此番征日的势在必得。
“入夜前夏人又开到三千兵马,这时才见到夏人主持和议的使者。”道彦并不清楚自己的话对纲条的冲击,还在自顾自的说着。“不过对方并没有立刻恢复和议的想法,而且对方已经知道将军离开了江户城,因此要求我们开城。”
“开城。”纲条皱起了眉头,这是他最担心的,可是越是担心,事情就越会发生。
“是的,开城。”道彦知道纲条的忧虑,但他也是没有办法,只能源源本本的把对方的威胁转述给纲条知道。“和尚也曾据理力争,但是夏人使者不屑一顾,而且还威胁道,若是不开城的,明日大队开到,就要强攻了。”
“恫吓。”纲条恼怒异常的评价道。“完全是恫吓,夏寇真是欺人太甚了。”纲条外强中干的言道。“江户城堡乃是耗尽天下之力兴建的,城内又有足够的粮水和二千军势,岂是万余夏寇短时间内可以攻克的。”
“贫僧也知道夏人是在恫吓,可单凭千余军心动摇之辈也是守不住江户城的。”道彦苦笑的回应道。“还请黄门殿三思而行,夏人只留半天的时限,若是午时之前不予回应,恐怕一切就无法挽回了。”
天重新亮了起来,原本应该喧闹起来的江户町此刻确如死域一般寂静无声,偶尔有些家犬、野狗在嘶吠,可是反过来却更加映衬出城町的萧瑟。说起来,江户町内并不是所有町人都出逃了,但此时此刻,无论武者还是平民,所有人都蜷缩在家里,只有少数胆子极大的才打开门缝偷窥着外面的景色。
隆隆的脚步声响了起来,偷窥的町人一面打着哆嗦,一面更加小心的向外看去。只见如火如荼的战旗下,一队队夏军正整齐的向江户城的方向开进着,抗在肩头那带着长刺的古怪武器散发着摄人的寒气,随之而来的炮队更彰显着胜利者的强大。
“水户大人。”几乎是冲到纲条面前的松平定直用结巴的语气报告道。“黄门、黄门殿,夏,夏寇把大筒拖上来了。他们、他们要轰击江户城了。”
纲条的脑子嗡的一下,身子摇摇欲坠。是的,他记得很清楚,八十六年前,大阪夏战,正是先祖神君德川家康用大筒威逼丰臣秀赖母子自杀身亡,这才保证了幕府独一无二的统治地位,如今夏人又把威力更大的大筒对准了德川家君临日本的本据,难道历史要重演吗?德川家也到了灭亡的前夜了吗?一时间,纲条几乎瘫软在地上,唬得小姓们齐齐过来搀扶。
“水户大人。”刚刚把纲条扶稳了,江户町奉行之一的水野少内记又出现在面前。“夏寇派出军使,要求在半个时辰内立刻开城,否则他们就要轰击江户城了。”
怎么办?所有人都茫然无措,只能等着面前的副将军作出最后的决定。
“不是说午时之前才给答复吗。”纲条的视线落到道彦脸上。“怎么又言而无信了。”
根本没有睡几个时辰的道彦脸色极差:“夏人势大,即便言而无信又能如何。”
这句话说得纲条哑口无言,但闻讯赶来的道彦并不想纲条下不来台,因此他话锋一转:“水户大人,事已至此,是战是和还请大人速速决断。”
“夏人的使者何在。”得到水野少内记答复的纲条于是冲着道彦说道。“还请权僧正再幸苦一趟,请夏人再宽限一些时间,另外还请权僧正问清楚夏人将如何处置城内军势。”
道彦再度领命而去,但是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道彦迟迟没有回转,所有人的心开始提了起来。突然间一声巨响震动了整个江户,不明所以的诸人差一点被震倒,而经历过夏军炮火的旗本、足轻确如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转,口里还犹自呼喊到“夏人放大筒了。”、“夏人大筒厉害。”、“江户城要陷落。”的口号,唬得没有经历战事的书院番和仆役们也脸色惨淡。
“月见橹被打中了。”慌乱了一阵子,确切的报告传来了。“夏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结果月见橹一下子就起火了,渡边丹后守正在组织人手灭火。”
“水户大人,不能再等了。”松平定直急切的劝道。“立刻开城吧。”
德川纲条原本也坚持不下去了,但是听了松平定直的话,他的态度突然有了转变,虽然不反对开城,但依然坚持等合福寺道彦回来:“还等听过夏人的安排再说吧,否则将来两国议和,幕府怕是一点拒绝的余地都没有了。”
松平定直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但是他很快也想清楚了,自己本是待罪之身,若是日后纲条说开城是因为听了自己的建议,那等待他的就不仅仅是被迫隐居这么简单了,说不得就要直接赐死了。既然想明白了,对于纲条的好意,他自然要心领神会的,于是便不再坚持。
又艰难的等了一会,其间夏军的火炮又射击了两次,白书院和大广间相继起火,但侥幸的是火头刚起就被严阵以待的仆役们给扑灭了,倒是最初被命中的月见橹因为措手不及所以来不及解决了,很快在熊熊火焰中化为了瓦砾。
“权僧正回来了。”一声通报如甘霖一般使得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权僧正回来了。”
“黄门殿、侍从殿。”精疲力竭的道彦终于重新站到了两人的面前。“夏人答应只要不损坏城内仓库并上缴所有武器,开城后便不会杀害城内的仆役和军势,只是他们要和之前被俘的关押在一起,在两国议和成功之前也要充当劳役、杂役,为夏军搬运物资。”所谓物资用指头想也想得出是些什么,但这却让纲条松了一口气。“另外,夏人还同意让水户大人带一些仆役搬入浅草寺暂住,水户藩在江户的藩士若是鉴别出来也可以拨给水户大人作为仪仗和护卫,不过松平侍从和渡边丹后守,对方一定要求作为高级俘虏予以羁押。”
松平定直之前已经想通了,此刻自然更是放松:“没关系,俘虏就俘虏吧,对本家、对渡边丹后守而言,未必就一定是坏事了。”
松平定直都这么说了,德川纲条也就不再犹豫:“那就开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