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像一具巨大的腔肠动物,我们在它的馥内腹内苟延残喘,恍惚中,谁也不知道它将我们带向何处。
夜,更像一个十恶不赦的魔兽不仅吞没了火车,也吞没了所有其他活生生的一切。
脆弱人们的心灵中的恐惧像夜一样无边曼延,无始无终。
“大猩猩,你走开,走开……”秋洁的梦魇不断,她一拳把打盹的我捶醒了,眼里满是紧张,白多黑少,愣愣地看着我,仿佛我是远方初到的不速之客,冷汗在她面庞上凝成细小的水珠。
她把我当大猩猩了?喂,妹妹,你高错了没有?有你这么形容一个对你略有薄恩的大哥哥的吗?我指着自己的鼻子问她:“你说我是大猩猩?”
她晃了晃我的胳膊,着急地说:“谁说你啦,我做梦,我梦见大猩猩抓住你了,它要你跟它走,我急了,要它走开,哪知它不但不走开,反而越来越近,吓死我了。”
我镇定道:“那是梦,我的妹妹,没有必要当真,睡吧,睡吧,我给你站岗,如果真的有大猩猩找我,它一定是母的,不会把我怎么样的,你就不用替古人担心了。”
“我真的梦见我们的车翻了,我们从山顶掉到河里去了,我看到漫山遍野都是躺的人,流了好多血……”我捂住了她的嘴,说:“闭嘴,妹妹,旅途中说这样的话大不吉利。”
“我说的是真的,我真的梦见了”她执拗地坚持:“扬哥,我们下车吧,我怕……”
我取笑她,根本不把他说的话当回事:“你当火车是你们家自行车?想上就上,想停就停,想下就下?妹妹,现实点,不到终点,车停不了,你的明白?,哈哈。”
“睡!”我最后通牒。
“睡不着。”眼睛闪着迷惘和淡淡的恐慌。
“为了明天更好地……哪个……休息……不对……更好的赏景,窗外的,睡不着也要睡!”我们命令,我开始穷兵黩武,武力镇压。
看到我故作严肃的表情,好歹她酷酷地笑了,开始佯装睡觉。别人开心我就开心,这是我的臭毛病之一。
火车飞速前进,若急星流雨,它想冲出无边的黑暗,但是,它始终在黑暗中摸索,只有灯光偶尔把黑夜撕裂,但灯光一走,黑夜又密密实实地复原了,倔强得即使有雷霆也将它无可奈何。
应该在翻秦岭到了,列车进了隧道,“哐当哐当”声就是印证,在露天跑应该是“垮哒垮达”的声音。火车越爬越高,无数条隧道落到山下了。
秦岭是我国南北分界线,崎岖陡峭,沟壑四布,在白天也不敢向外看,生怕坠入深谷,老命不保。
突然,火车一晃,减速下来,而且是剧烈减速,估计要绝顶了,再过片刻就翻过去了,
减什么速?以往都是到顶才停嘛?司机吃错药了,现在减速,搞得不好,在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下就会掉进万丈深渊,司机大大怎么可以拿人民生命财产开玩笑?
“旷——达,旷——达,哐,旷——达,哐——”车厢在后腿!妈呀!
“车在后退!”不知谁大声叫了一声,车厢立刻就炸了锅,所有人都紧张来,不睡了,有的人开始逃命,可是从哪里逃呢?
让我们下去!让我们下去!更多的人疯了,在车厢里乱窜起来,有的抓住乘务员不放,叫他们开门,他们要下去。
播音员甜美的声音不甜美了,她说,列车出了一点故障,叫大家不要慌,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机车马上就会抢修好,可是没有谁听见她的话,人们纷纷从货架上拿下行李,准备下车,有人喊:停车!
上坡路呀,刹车?即使刹车,也不能一下就停,惯性,弄得不好就会出轨,人命关天呀。
邻床靠窗南边窗子那个疯子倒泰然自若,全然忽视了别人的存在,似乎很享受这个人心惶惶的过程,旁若无人地一直在自由歌唱:“……该来的终于来了,上帝呀,张开您博爱的大手,迎接你受伤的臣民吧,你是他们唯一的也是永恒的归宿……”他的镜片特小的金丝眼镜和目光一样明亮,好象发现了新大陆那么兴奋。
嘴角有痣的带孩子的女人可没有他那么享受,脸色苍白,注视着孩子,唠叨着:“这可怎么办呀?,怎么办呀。”她不断给孩子喂奶,仿佛这是给孩子最后的晚餐,她要一次给她喂个够。
“扬哥,我们怎么办呀?看来我们真的死定了,我的梦要兑现了。”她在我怀里嘤嘤哭泣。她的整个身体连裙裾都在一起剧烈抽动,我也不禁叹息:如果真的让这样一朵美丽乍开的鲜花马上凋零该是多么残酷的事呀。
车厢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我的心里也没底,我只是不断地安慰她:“没事的,吉人天相,我们不会出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面包会有的,生命也会有的……”
她一边哭一边呓语:“扬哥,我死在你的怀里没有什么遗憾了,虽然我们今生不能同床共枕,至少我们的魂魄能长相厮守,我很满足了。”
她的话分外沧桑,简直不敢相信这样的言语出自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之口,像一个久病将逝病人回光返照的最后诀别世界之语,比断头话还断头话,莫非死神真的离我们很近了?
“别瞎说了,美好的未来在向我们招手呢……”
可是,死神先招手。
我的话没说完,就听一声巨响,像地震一样,大地开始摇动。后退的火车撞到陡壁上,后面的几节车厢同前几节分裂开始做自由落体运动,飞快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