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故里风起
48429900000004

第4章 满有

(一)

拉大锯,扯大锯

姥家门口唱大戏

接姑娘,请女婿

小外孙也要去

我们这里有个风俗,每年正月初五这天要大放鞭炮,用震天的响声把一切妖魔鬼怪吓跑,俗称破五。

正月初五这天,一些民间艺术小团体就会走街串巷表演节目,领队的会引领着秧歌队伍来到一些有声望的大户人家为他家送祝福表演,接受祝福的人家要回礼表示感谢。

有一些原本不是书香门第后来发家致富的后起之秀会特意邀请他们来助兴表演,以显示家族实力的雄厚,来提高家族的声望。

有一些原本家族显赫后来中途败落的人家也会花大价钱请表演队伍送祝福,为了不让别人忘记他们的贵族血统。

为了这祝福表演,老金太太曾跟她在县政府上班的儿子跺着脚大闹过,自打儿子去政府工作之后,她总期盼着正月初五这天能有一次为她来的祝福表演,扬眉吐气一把。

但是在她连续巴望两年都没有停留在她家的时候,她终于委屈地嚎啕大哭起来,骂老头子死脑瓜骨,骂儿子儿媳不孝顺,这是要活活气死她,就不盼着她点好的。

在她一哭二闹三上吊之下,祝福表演确实来过了一次,但是几乎是匆匆了事,因为第一次准备迎接祝福表演,她既没有经验,也不虚心请教经验。

如果单纯地认为只是看表演就行了,那是大错特错的。首先作为一个大户人家,应该有一个可以提供表演的场地,要把家里的大院子收拾妥当。其次,要为表演者提供补充体力的糕点食物,因为表演会进行很久,各路人马这边歇了那边就要登场,除了集体的秧歌舞还有二人转表演。再者,谁家有表演,街坊邻居一定会前去观看,主人家要为辛苦一年的邻居们提供凳子和免费的水果,让大家都跟着乐呵。

最重要的是,有一些来看表演的人家,实际上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带着任务来凑热闹的,商量着谁家有适龄的姑娘,谁家有未成家的小伙儿,大家互相撮合一下,年轻人彼此偷看一眼,先暗自有个打算。

今年正月初五又选择了我们家送祝福表演。

祖母早早就组织人把院子里的积雪清扫干净,把地面扫得平平整整。

早上祖母穿着横格子夹袄,带着灰色毛线帽招呼着大伙儿把冻梨冻柿子用大盆装好,还有瓜子、花生都放在院子里,请邻居们享用。

大爷、父亲和回家过年的老叔在院子里生几个火盆,让大伙儿在外面观赏的时候不会太冷,顺便烤些土豆地瓜给祝福表演的人补充体力。

表演队伍会从大中央街一路扭着秧歌来到我们家。

隐约中听到了“咚不隆冬呛”的响声,我们就敞开大门,全家站在门口,欢迎祝福表演的到来,街坊们也陆陆续续来到我们家的院子。

迎面走来的是一个踩着高跷,男扮女装的媒婆,带着硬邦邦支起来的假发,抹着红嘴唇,颧骨上画着圆溜溜地红脸蛋,最形象的是还要在嘴唇边上点一颗硕大的媒婆痣。

媒婆站在高跷上灵活地扭来扭去,时不时用手中的扇子拍着别人的脑门,听见别人“哎呦”一声,或是一直往后躲,他会越发的来劲,还会用手帕捂着嘴假笑,围观的小孩一定会拽他的衣服,他还会假装发火,紧走两步,装作要抓他们的样子,吓得小孩们“哇哇”喊着直跑。

扭秧歌的妇女头戴着古代的发饰,两根黑辫子似兔耳朵一般竖在脑袋上,两个兔耳朵中间再别一朵大红花,眉毛画得又细又长,嘴唇涂得通红,女的一身粉色亮面绸子衣服,男的一身绿色亮面绸子衣服。

在我心中一直以为古代人就是这样骇人的样子,暗自想过嫦娥也这幅模样,自己画的嫦娥奔月小儿画也都是顶着个兔耳朵。

随着鼓点声,男女各两列,左手转着金边红绒手绢,右手摇着粉色长边的舞蹈扇,迈着央字步,扭动着身子。男的女的跳对手舞的时候,还会彼此挑着眉毛飞着眼,怪逗人的。

刚过年,家家户户不管穷的有的,多多少少都要添点新,哪怕是个红头绳,也要置办在头上,邻里们都穿得暖暖和和地聚集在我家的院子里,热热闹闹地聊着家常磕着瓜子。

当大伙儿唠得口干舌燥的时候,我和哥哥、姐姐负责给大家端冻梨冻柿子。

我和哥哥擎着大盆送到人群中,等待大家挑选心仪的冻果子。

放在最顶上的那个柿子总会被人捏两下再放回去。有的人看你捏了一下,我也试一试,捏完后也赞同地放了回去,过了一会儿,这个被反复捏来捏去的冻柿子身上的白霜沾满了指纹,已经有些发软了。

有的人总会边捏边念叨着:“来,来,挑个大的,挑个大的。”

有的人怕自家人拿不到,上来就拿三四个,再吆喝着传给家人:“这个好,这个大,我给你们抢着了。”

先挑的拿大的,后挑的拿稍小的,后来的拿更小的,到最后连那个布满指纹大家都鉴定一遍了捏软的柿子也被拿走了。

大家都吃到了冻果子,我的任务也完成了。

小孩子们跟在秧歌队的后面扭了起来,有的爱逗乐的小伙儿子跟在后边摇着拨浪鼓似的脑袋,逗得大家哈哈笑。

在这一刻,无论贫穷还是富有,百灵鸟和老鸹的笑声都是一样的,快乐都是真实的相同的。

两曲秧歌舞完之后,大家身子也暖和了,开始唱二人转了。

大家也安静了下来,啃着带糊嘎巴的烤土豆子,吧嗒着嘴听着二人转。

带着任务来的人就要趁着这个时间段打探一番。

家住大黄坑旁的林大娘凑到了祖母面前,由于她个大,祖母个子小,她努力压低身子,弯着腰,小声地和祖母说着话。

林大娘他家在我们这儿不算富户,但是她丈夫的思想算是半个开明,因为他家四个孩子,唯一的儿子供着念书了。我们这儿一般人家对读书不是很重视,但对生不生男孩非常重视,如果谁家没男孩在街坊面前是要抬不起头要受欺负的,但是无论男孩还是女孩,大人们都不操心学习的事情,不想念了就算了,女孩到了年龄就嫁人,男孩到了年纪就娶妻。

林大娘家女儿们都早早结婚了,唯独儿子供出来念书了。

林大娘的儿子叫满有,学习好,考到城里去念书了,满有哥人也长得帅气,高个子高鼻梁,用红姑娘的话说:大个儿门前站,不穿衣服也好看。

也不知道,林大娘这时候找祖母说些什么。

每逢过节的时候,我们这儿都吃两顿饭。

有钱的人家,双数的菜,十个菜,十全十美,十六个菜,顺顺溜溜,十八个菜,一路顺发,大过年的,都要讨个彩头,图个吉利。一顿饭下来,吃得油渍麻哈,脑满肠肥,下一顿必须得晚点吃才能消化。

生活拮据的人家,好不容易过个节开个荤,要省着些,三顿饭抻成两顿吃。

不管怎样都是吃两顿饭。

二人转唱了一会儿大家感到冷了,又开始扭秧歌,扭了一会儿热乎了,演出队开始大合唱,都是耳熟能详的歌曲,大家欢欢乐乐地齐声跟着唱,震天的歌声被拧成了一股绳驱散了晦气,每个人都笑盈盈地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哪怕是有上顿没下顿的捡破烂的老头儿也对生活充满了勇气,况且他挎兜里还顺了三四个烤土豆子够吃上几顿的了。

祝福表演一直到两点多才结束,祖母给了红包,道了谢,街坊们也觉得肚饿都散去回家做饭了。

红姑娘已经告假回家过年了,要正月十五之后才能回来,家里的儿媳和未出嫁的姑姑开始整饭了。

吃过饭,我们围坐在炕桌上嗑瓜子,祖母提起了林大娘。

“长丽(大娘的小名),还记得住大黄坑旁边林永胜他家的林满有吗?”

大娘扒着瓜子点点头,接话:“就是那个学习挺好的,挺懂事的,现在念大学那个。”

祖母点点头接着说下去,原来林大娘请祖母帮着做媒,想把自己的儿子介绍给杨大爷家的杨华姐。

林大娘认为养儿为防老,孩子学得再好也要回到父母的身边,互相有个照应,杨华姐在国营商店当售货员卖水产品,家里条件也好,人长的也不错,正好把两个人撮合一下。

祖母不好拒绝,就答应帮着问一下。

老姑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老姑认为满有哥还在上学,现在就定下这门亲事,不太合适,因为到毕业工作还有一年时间,其中的变数太多。

祖母点了点头,又征求一下母亲的意见,母亲也认为现在定亲不太妥当,但是既然别人托咱们帮忙问问,就侧面的打听一下也算尽了心了。

祖父从外面走了进来,听到了这事,有些不太满意,皱着眉头说了一句:“我一向反对保媒拉纤这种事情,你当时就应该拒绝。”

祖母落了埋怨,心中也有些委屈:“这正月初五的说道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当时有什么法子。”

祖父转身走了。

大娘、母亲连忙劝说祖母不要发愁。

大娘自告奋勇决定年后代替祖母去问一问。

这件事就被放下了,但总得有人惦记着。

天气渐渐转暖了,我可以去院子里玩了。

林大娘又来过我家一次,祖母回话说,长丽找个时间帮你问问,你先不要着急,孩子也还小,而且你也可以再考虑考虑。

林大娘走后,祖母就长吁短叹着,对红姑娘唠叨悔不当初,真不该答应,可又脸皮薄,没法子拒绝,咱们承办着祝福表演,就得给街坊都答对好了。

又过了一些日子,大娘过来回话了,说杨华姐答应见见满有哥。但是杨大爷说了得出师有名,不能说依着俩孩子见面的名义,要说别人招待吃饭碰巧见面,尾后相亲成了固然好,相不成就当没这事,不然打着相亲的名义相不成,杨华姐脸上不好看。

大娘就把话传达给林大娘了,林大娘张罗着周末让满有哥回来,满有哥的大爷请我大娘和杨华姐吃饭,双方见一见。

电话打到大学,满有哥说这周学校有事回不来,吃饭的事情以后再说。

过了几周,林大娘又提起这事的时候,这回我大娘有事回了娘家,大娘说可以先吃着,不必等她,但是杨大爷不同意,不能让他家闺女自己去,面上过不去,怕吃了亏。

时间就这样慢慢地拖着走了。

春天短,转眼就立了夏,院子里的小草又绿茸茸地铺展开来了,我又可以在院子里切草叶了,用木片把小草切成一段一段的,放在砖上假装炒菜,一个人自言自语地玩起过家家的游戏。

一天上午,我正切着草,红姑娘满头大汗地从外面走进来,进屋就找祖母。

我跟在后面看发生了什么事。

红姑娘擦着汗,着急地说:“老舅母,你说,我刚才在大市场那条道上看到满有了,就是老林家的满有。”

祖母翻着挂历说不能:“这周也没听说要回来。”

红姑娘接着说:“关键是我看到满有领一个姑娘回来的,他俩有说有笑的从街里往家走呢,我瞅这样,说不好他俩是怎么回事。”

祖母停住了手,看了看红姑娘,又看了看挂历。

“那…….”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那姑娘,没见过,我看不像咱们这儿的人。”红姑娘接着说。

祖母思索了一会儿,缓缓地说:“等着看看吧。”

午饭过后,老金太太突然来敲门。

她神秘兮兮地对祖母说:“她婶子,满有领回来个女同学,介绍说是同学,但是我看不大像,我看他俩在搞对象。”

祖母惊了一下,但马上接了一句:“没准真是同学呢。”

“你可得了吧,俩人坐着火车回来,在街里一顿溜达,连说带笑的,我们大伙儿都看见了。”

祖母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老金太太一直描述着那个女同学的样子,梳个荷叶头,带着个黄发卡,穿着白裙子,活脱脱一个画里走出来的美人。

俩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聊了两句,祖母一直心不在焉,老金太太唠叨完就回去了,临走时候意味深长地留下半截话:“看着吧,这回呀……”。

祖母和红姑娘合计着。

祖母问红姑娘,到底看着他俩像不像对象?

红姑娘咬不准。

祖母这可发了愁了,眉心拧成了个疙瘩:“那要真是对象,他们家还托我去跟杨华说什么媒啊,这不是坑了杨华么,我也里外不是了,哎呦我这眼皮直跳。”说着脸朝坑里躺下了。

红姑娘也没了主意。

下午街坊们就传开了,满有领回来个女同学,女同学长得俊俏,林大爷午饭喝多了。

一下午,豆芽街风平浪静,却感觉暗流涌动,让人烦躁。

晚饭前,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祖母说了一句:“不抗念叨,准是啊。”

杨大爷来了,他没进屋只是在屋外和祖母说了几句,声音沙哑听不清说些什么。

晚饭,祖母说胃不舒服没有吃饭,祖父也一直阴沉着脸,家里的气氛很不好。

我吃完饭就赶紧溜之大吉,躲在花园里。

黄色的夜来香散发着香气,花粉粘在身上抖搂不掉,熏人的香味在百花凋谢寂静的花园里蛊惑着人心。

我坐在葡萄架子下观望着院里的动静。

这时候大铁门响起了一阵沉闷的敲门声。我没敢搭话,只等着红姑娘开了门,哎呀了一声,接着就喊:“老舅母!”

我起身蹲在百合花花杆下面,看到满有哥领着那个女同学来了,在月光的影印下,女同学好像一朵白色的夜来香,齐肩长发,清风拂过发丝,眉眼间带着笑意。祖母、母亲和红姑娘看着他们,画面就这样静止了几秒,祖母正准备往屋里让满有哥他们进来。

门外又响起了一阵的嘈杂声,我站起身,看见林大爷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院子,一头撞在了大铁门上,但是他什么也没管,嘴里一直骂骂滋滋的,不知道说些什么,一把抓住满有哥的胳膊,往门外拖,,看样子是喝了不少酒,手也没什么力气,,满有哥使劲一甩,就给林大爷甩了个趔趄,林大爷摔在大门上,这下可摔得不轻,大门发出“咚”地一声,他靠在铁门上,使劲地喘着粗气,“夜来香”吓得用手捂着嘴,瞪圆了眼睛,林大娘也跑了进来,一把拉住林大爷也往门外拖,被拖住的林大爷边走边扬起手打在林大娘的后背上,林大娘只是埋着头往外拽,声音里带着哭腔:“快溜儿,走吧,白在这儿磕碜人了。”林大爷“啪啪”地打着林大娘,腿一软坐在了地上,这么一闹,林大娘再也没有力去拉他起来了,也跟着蹲在了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前前后后三五分钟的事,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

满有哥面无表情地拉着惊慌失措的“夜来香”拔腿就走,出了院。

林大爷瘫坐在地上,鼓起最后一点精神,沙哑地喊道:“你走,走了你就别回来了。”林大娘哭泣着嚎叫着:“走吧,走吧,就剩下我们两个老不死的吧。”

人走了一半,大家这才醒过劲儿来,红姑娘奔出去叫满有哥回来,母亲上前搀扶着林大娘起来,林大爷自己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向院外走去,母亲搀着林大娘也出门了。

我抬头看见祖父站在窗边,扔了下一句:“简直是胡闹。”转身回屋了。

只剩下,祖母一个人还站在门口,我也直起身,祖母回头看了我一眼说了一句:“可得听话,有什么事得照实说,可不能这样,这装进去多少人。”

这话像是跟我说的又不像是跟我说的。

后来这件事随着满有哥回去上学了就没有人再提起过,只是偶尔老金太太找祖母聊天说杨华姐又买了什么新式样的衣服,做了一双新鞋。

再后来,满有哥毕业了,原本打算和“夜来香”一齐在城里找个工作,但是林大爷林大娘寻死觅活,最后就回家在水利局上班了,“夜来香”也就和他不了了之了。

据说林大爷带着礼金亲自去杨大爷家下聘,被杨大爷给赶了出来,礼品盒被扔得可大街都是,两家人算是撕破了脸。

(二)

满有哥娶了外来户银三儿家的大姑娘,再见到满有哥的时候,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么英俊挺拔了,整个人胖了一大圈,双下巴堆在脖子上,俩手拎着大布包,身后跟着一个矮胖的媳妇抱着个小孩儿,怀里的小孩脸红扑扑的,鼻涕都淌到上嘴唇边上了,孩子的母亲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是抱着他颠颠地走着,满有哥和媳妇一前一后,目不斜视的在豆芽街上从南走到北。

杨华姐越来越瘦,嶙峋的颧骨,塌了腮,还总往眼皮上涂一些蓝色或粉色眼影,难不成也要唱大戏去,而且一直没找对象,无论介绍谁她都说人家长的不带劲,杨大爷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总能听说他在家里骂人。

(三)

祖母托人告诉文化馆的祝福表演馆长,说年纪大了,没有精神头了,以后就不再张罗这些事了。

祖母总念叨着跟不上形势了。

这件事情,我觉得谁都没有错,但是最后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在小小的我心中是想不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