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礼教下延之后:文化研究论文集
4843100000011

第11章 中国与西方(3)

布鲁姆(Harold Bloom)讨论过“强力诗人”(Strong Poets),和“弱力诗人”(Weak Poets),他谈的是对付“影响焦虑”(Anxiety of Influence)的两种不同态度。我的定义与布鲁姆不同,在后期现代的移民文化中,“如何逃出大师的影子”的困惑让位给“如何获得文学场的接受”的焦虑。而西方的文学场(批评界、读书界、学院)在一个中国作家那里的阅读期待域,既特殊又窄小。面对这种我称为“接受焦虑”(Anxiety of Reception)的情结,也有两种不同态度:强势作家,努力避开接受定势,追求出乎意料的新颖题材;弱势作家,有意无意迎合文学场的期待域。这样说,奈保尔与拉什迪也算不上强势作家,所以华人作家落入题材陷阱,也不全是他们本人对写作没有信心。

期待定势的形成,一方面固然是西方读者的偏见,另一方面又是作家们有意的自我培养。例如,西方人老是认为中国女人裹小脚,中国作家就写小脚,让西方人更拿起中国书就想到小脚。我这是夸张的说法,但是看一眼华人英文小说,小脚之多吓人一跳:包珀漪《春月》花了不少篇幅说主人公春月被缠足之苦,以后如何与残败的身体和定式身份进行抗争。张邦梅写其姑母的书,中文名《志摩与幼仪》,英文名却是《小脚与西服》:中国人关心的是徐志摩,西方人关心的是小脚!旧金山曾有一个华人女权主义女诗人派别,称为“六个不裹小脚的女人”。刘心武曾有文写道,《鸿》的作者张戎在讲演会上,常取出绣花小脚鞋让读者传观。闵安琪《变成毛夫人》中的李云鹤,在全书开场幸运地逃脱了被裹小脚的命运,才变成江青。一直到哈金,最近获得美国三项主要小说奖的《等待》(Waiting),其中的主人公花了17年才离成婚的前妻,是个小脚女人。

我同意,小脚是女性自我意识被困束的象征。问题是:在中国本土文学中,这个象征意义已经消失,在西方还是有很强的冲击力。《古船》《白鹿原》重写历史,几乎没有提到小脚。莫言《红高粱》中的奶奶挑担子给前线送饭,被日寇射杀。但是小脚能否挑担?这不是一个应该对中国本土小说提出的问题。

当然,文化中国本身就是非常多元,没有“本真”的中国。既然如此,也得承认,女性意识裹在小脚里的华人文学,其中国性在海外可能更真实。小脚是否“现实”,与海外小说无关,与国内小说一样无关:两者都只是象征方式问题。

但是“弱势作家群”的接受焦虑,也由此昭然。

七、第三环圈:自审

“身份认同”,是弱势少数民族特有的情结。可以说,在任何文化上感到孤立的少数民族文学中,这几乎是无法避免的现象。甚至在中国的少数民族作家中,一样可以看到这种情况。一旦在文化上变得强势,这种情况会自动消失。例如美国的犹太作家,辛格几乎一部不放开犹太题材,索尔·贝娄的主人公大部分还是犹太人,但是他们的犹太特征已经不明显。费力普·罗思小说的主人公,仍然在思想冲突上翻天覆地挣扎,但是他完全可以不必读成美国犹太人的身份认同,而是人性本身的苦恼。

我们可以以近年来风头最健的华裔女作家任璧莲(Gish Jen)的小说作为分析例子。

任璧莲是90年代开始出版著作的新起华裔作家代表人物。她的第一本小说《典型的美国佬》(Typical American)主人公像她父母一样来自上海,1947年到纽约,试图在美国找到自己的梦想。结果还不差:进入富裕的郊区,自己也变成典型的美国佬——意思是自私自利,过于讲究实惠的人物。

“成为美国人,意味着你想以什么身份出现都可以。”她的这一部小说中许多人物,在她的第二部小说中又冒了出来。《蒙娜在福地》(Mona in the Promised Land,1997),讲第二代华裔,在70年代美国中产阶级的郊区成长的华裔女孩的经历。

“我是谁?”主人公蒙娜的心里,一直有找到自我身份的强烈渴望。她和她的父母,尤其是与母亲之间的距离没法靠近。她的许多想法做法,得不到母亲的理解和支持,反而遭到阻挠。母亲是中国式想法:女儿当然得听话。蒙娜可以顺从母亲做中国人,或是模仿语言冒充犹太人,她也可以离开家,当美国人。最后母亲作出妥协,蒙娜寻找自己身份的目的达到,成为美国人。看起来,在美国“身份”好像可以变来变去,很自由,但实际上是按照模式变化:有个黑人姑娘讲解“如何做个中国人”,实际上是讲如何“扮演美国社会中的中国人”。

八、题材自限的原因

我们可以做一种普适性的解释:任何作家的经验世界,不等于他的生活世界。文学中的“经验世界”(海德格尔称为“生活世界”),是主观的,不是作家或许有过的“经历世界”。作家有权利,也有必要,选择他的意图投射对象世界。

这个说法,不能解释本文描述的情况:我们面对的作家,似乎没有意向的个人性主体。集体性的意图投射,就会有集体性的原因。

可能对每个作家来说,他自己感到他是个人的意识的绝对主人,他为他的艺术独立负责。他的艺术充分自足,并且独立于任何外部世界的压力。我绝对不否认这一点。我只想指出:意识的历史,并非历史的意识。我作为文学现象的观察者,看到了作家自己没有能自觉的因素。

文化中国的其他部分,无论是核心社区,还是边缘社区,都没有像离散社区那样,直接面对居住国的强势文化——中国人离散的区域,主要是西方欧美。所有我上文描写的情况,都是弱势文化直接面对强势文化时的自发“内省”反应。

在中国文化圈内可以恣肆张扬的想象力,到直接面对强势文化的华人文学中,就自动紧缩,内卷。三个圈反应方式不同,但是其文化动力机制是一致的:心理被欺辱后的自恋,精神被冤屈后的自辩,自我怀疑过多后的自赞。

一个自然而然的问题就是:三种作家,都是内省身份,为什么题材自限表现如此不同?

一个可能的回答是:这三部分人,虽然都是“华人”,但是华人本来就很不相同,尤其不相同的是成长背景。一旦自省,必然是回到不同的自我。但是这很难解释新移居作家,用西语与用中文写作的,居然有如此相反的题材选择。

另一个容易的解释,就是这些作家不得不迎合市场需要。这个说法的荒谬之处,是假定作家都既贪又笨,只知道挤顺风车,一味抄袭。这个解释低估了艺术家创新的动力,超越前人的自尊心。至少在优秀作家身上,语必惊人是一种本能。而本文检查的题材自限,许多是创造力优异的作者。

那么,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华人作家看到的自我,本来就是自我的诸多幻影。自我的本在,在我们的意识把握能力之外;自我的此在,也只有在意识解脱一切束缚之时,才有可能显现。在绝大部分情况下,我们能看到自我,只是我们面对的他者观察的视线。也就是说,他者的注视,照亮了自我的某个部分,某个想象面。

也就是说,华人作家内省的,不是主体,而是他者眼中的主体。对这种几乎咄咄逼人的注视,华人作家既需要吸引,又本能地抗拒。“我是什么人?” 只是“他们怎么看我?”的内化。

本文描述的三种题材自限,是三种不同的“自我内化”方式,三种把自我与他者区分开来的路线:

第一环圈的华人作家,用中文写作,有语言这个强大的鸿沟与宿主社会分开。因此他们可以热衷于探究华人在西方社会的“遭遇”,大部分力图在说:“你们为什么不明白我与你们不同?”

第二环圈的华人作家,用西文写作,他们的中国故事,就成了试图确立自我独特性的最佳方案。要与西方如此不同,当然不是当前急速全球化的中国,而是1976年前的中国——这的确就是所有这批作家的选择。

第三环圈的华人作家,要找到与西方社会的不同,首先就是肤色,身份其实也就是表皮那么浅。这就是为什么这批作家,觉得与其他亚裔(日本、韩国、越南)作家,更为亲近。他们故事中的中国,多半来自母亲的家乡传说,以及肤色与身份的苦恼。

我们应当觉得奇怪:1957年,夏志清就在纽约提出,中国现代文学一直受制于“中国执念”(Obsession with China),而难以探究人性的深度。

他的话声刚落,以台湾作家为主的“留学生文学”,本文说的三个环圈中的第一圈就出现了,中国执念变本加厉,造成的题材自限至今未消肿。至今所谓“新移民文学”,欢乐地走上台湾作家多少年前的老路。此后,随着美国少数民族权利运动,华裔英语文学出现了,讲述在唐人街的成长经历;当新移居者的西语文学大规模出现时,竟然又是一个题材大包干。

这三个环圈,在前后半个世纪不同时间兴起,却掀起了一轮又一轮“中国性执念”(Obsession with Chineseness)。看来批评家的真知洞见,苦心劝说,能起的作用很有限。

九、冲破自限的牺牲者

最后,我要提一下敢于冲破题材自限的个别勇者。

刘玉珍(Carolyn Lau)出身于夏威夷客家世代,她用夏威夷化名字Carolyn LeiLanilau 发表小说《奥诺奥诺女郎之呼啦圈舞》(Ono Ono Girls Hula)。小说依稀的叙述线索,消失在复杂语体之中:英语中混合了许多语言:普通话、广东话、客家话、夏威夷土语、客家洋泾浜、中学生法语。大写小写拼法印式,满篇出格,可以说,是华人文学的《菲尼根守灵》。身份、血统和语言一样混乱。此时,身份主体复杂的惶惑,反客为主,成为炫耀的资本。

此书大胆突破藩篱,狂欢不拘,获得“哥伦布前奖”,但是没有得到华人文学批评界的重视,不知道如何读,也就不知道如何评论。

加拿大“另类”女作家伊芙琳·刘(Evelyn Lau),她的自传小说《逃跑者》(Runaway, 1989),写她17岁离家出走做应召妓女的生活。后来的作品有《肉体少女》(Flesh Girls, 1993),《另类女人》(Other Women, 1995)。她的写作特别的地方是直接写西方“客人”对中国女人的注视。虽然也是“华人身份困境”,但是同一主题,变奏奇特:不只是华裔女人对自己的身份感到困惑,更是西方人面对一个“跳出身份”的华裔女子,感到难解莫测。

英国作家毛翔青(Timothy Mo),曾经三度入围布克奖。他的例子我在另一篇文字中已经讨论,此处从略。毛翔青的路子,显然不是“华裔作家”套路写法。原先他在一个拳击杂志工作,也不是一个经常看到黄面孔的地方。他似乎很有反体制的冲动,最后与出版社闹翻,抗议“受剥削”,自己成立出版社,出自己的书。他本应当知道,出书容易销行难,发行网是比出版社更无情的体制。无奈收摊之后,他“回到”远东,不知所终。

这几个出格者,遇到的是失败,是雄心受挫半途而废。他们不在于功力不够,而是他们跨出期待域,动作太大。我们遇到的问题,似乎不是华人作家自愿穿紧身衣,而是接受者——西方的,中国的读者与批评界——不能忍受如此的叛逆。

但是他们代表了一种希望,一个必然的前行方向。虽然步态可能趔趄,虽然敢于跟上的人不会很多,虽然愿意付出失败代价的人不会多,但是华人文学不会永远停留在这三层自限之茧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