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十分悖论的情况:号称漂泊者文学,这三本书写的却是定居。三毛从小就自称“都市单身女子”,在30年中流浪了50个国家。在任何地方都没有找到安定,不是失恋,就是悲剧(男方突然死亡)。只有从1973到1975这短短三年时间,三毛算是有个婚姻,有一个自己的家,虽然这个家在荒凉的撒哈拉沙漠的边上,在中国人从来没有去过的一片荒凉的土地上。1975年后,她的婚姻维系到荷西死亡,尚有四年。他们在加纳利各岛之间飘荡,也没有能定居。
因此,三毛写的不是流浪小说,她写出的是一个流浪女子,突然在沙漠找到一片婚姻的绿洲后的兴奋,在异国情调与清贫生活中的男女依恋,一种找到家的温情,一个现代普及版的《浮生六记》。这就是她打动读者的根本原因。
这种“流浪一生中的短暂定居”,应当说是漂泊的题中应有之义:漂泊是被迫的,不是人生的第一选择,暂居本身就成了一个感情的寄托之处。我们知道,这正是浪漫幻想的起跳板。不管真相如何,真相本身是想象飞驰的领域。
要到离开撒哈拉之后,三毛的大部分沙漠小说才写出并且出版。失去了家之后的怀念心情,更成为浪漫化的动力。三毛自己说:“我的半生,漂流过很多国家。高度文明的社会,我住过,看透,也尝够了……但是我始终没有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将我的心留下来给我居住的城市。”
在她的作品中,我们可以发现两种不同的写作态度。稍早《撒哈拉的故事》,制造异国风情的努力非常明显。夫妻感情是否如此甜蜜,当然外人无法置喙,把异国邻居写成天真善良,虽然有点居高临下,就明显是挑好话说。把撒哈拉威人出租的房子变成“画报似的美丽”,“最美丽的沙漠家庭”,小城阿雍的阿拉伯贫民区被浪漫地写成爱情天堂。
到了《哭泣的骆驼》,对问题的看法就渐渐复杂起来,或者说,浪漫淡了,现实多了。我们读到撒哈拉威人蛮不讲理的迷信,对待黑奴的恶劣歧视。此时正值西班牙退出西属撒哈拉,摩洛哥争执主权,此书对此感情复杂,写到撒哈拉威人在摩洛哥入侵时悲壮的起事,但是三毛目睹起事领袖与未婚妻遭到自己人杀害。
问题是,此书的篇目大部分作于三毛离开撒哈拉之后,距离反而加强了现实感,反而没有浪漫化的必要。实际局面是:越是小说化的后半部分,越是“真实”;越是纪实的前半部分,越像虚构。
回到本节开始的题目:很多批评家认为不必讨论三毛作品的真实性,我却关心漂泊经历之虚实。本文要问的是:漂泊者三毛的“家之幻想”是怎么发生的,为什么在幻想中如此切实地存在,在现实中却注定要破灭。
四
《灵山》已经作为一部现代经典。瑞典学术院对此小说作的最高度赞美,反而使批评者觉得再加上赞美不是他们应当做的事。我个人作为高行健的最早系统研究者之一,更认同高行健的戏剧,因为他第一次成功地把禅宗美学观引入现代戏剧。
高行健的这种融合中国传统与现代意识的努力,在《灵山》中已经初现端倪。《灵山》是一部异常特殊的小说,它看起来好像是一连串的小品,笔记,随笔,游记,在隐隐约约的总体框架中有时平行有时相续地展开。但是总线索是无目的的漂流。《灵山》这个标题似乎隐含着一种崇高的追求,但是全书结构散乱,在形式上否定了整体超越的可能。“我”在小说从头到尾是个命运没有变化的人,一个以漂泊为业的人。整本书没有冲突,没有对抗,只有行走和情欲——与许多无名女子的相遇相爱,以及只剩下回忆的告别。
老庄式的随遇而安顺乎自然,禅宗对人生之“悟”的锲而不舍的追求,这两者看起来矛盾,实际上是相辅相成的,因为禅宗要求的正是从自然的情景,从平淡的语言中得到超越的认识。因此,《灵山》中的漂泊,不是朝圣,甚至不是寻找圣地,也不是寻找真理。小说共有81章,似乎象征了西天取经的九九八十一难。追寻的结果是不仅没有灵山,甚至寻找也是虚妄:只有无目的的漫游才能体味生命的真味。
因此,全书结尾于一个奇观式的禅悟:“我”在青蛙的眼中看到上帝。
为什么是青蛙?当然这与道家的“每况愈下”概念有关,也出自佛教对“众生”平等的信念。但是我猜想作者的一个用意是指青蛙的复眼:复眼中的上帝,当然是多相的。
又遇到了这个问题:这究竟是身游,还是神游?
高行健本人说过是神游:“通过一番神游,把官方正统文学所掩盖了的文化另一番面貌显露一下。”
但是他也说过这是身游所得。他在多种场合说过,1983年他成为“清除精神污染”运动的靶子。他躲到南京后,医生诊断发现是肺癌晚期。他觉得人生为时不多,何不作逍遥游,游荡人间,“寻找原始的生命本质”。
所以,即使在高行健的自述中,身游与神游成分都有,小说在两者之间漂移。
小说的基本线索是叙述者“我”沿长江流域的漂游,全书几乎全部是身游一章,接神游一章。二者叙述方式不同:身游章节叙述者以“我”自称,神游章节叙述者却用“你”自称,面对女性的“她”。人称的交替,使全书的语调舒缓起伏,虚实相间。对灵山的追求,在小说中变成对一个理想女性的追求。这个女性形象之难以确定,象征了人与人的交流与理解永远不可能实现。如果对女色参不透,那么对人世诸相也难参透。而做爱也如参禅,走火入魔比大彻大悟的可能性大得多。
在无数艳遇邂逅之后,我面对的是没有彼岸的河流,我和女人们都只能在此岸苟且偷生。
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高行健要到1987年移居国外后,才能开始用心写此书,而迟到1991年才成书出版?如果原来有其事的身游,已经变成至为虚幻的魂魄之游,经验材料显然不是推迟的原因,因为书中经验材料早就退居次要地位。
唯一的解释是:作者定居国外后,才明白无目的的漂泊,是生命的本来状态,灵山,生命的永恒归宿,不在追求的终端,而在追寻本身之中。
五
以上讨论的几本著作,都有半自传性。“身游”还是“神游”,呈现为叙述差异。下面讨论的作品,有所不同:主体经验的充分虚构化,使漂泊更具有象征品格。
曾经长期就学于美国,现在寓居伦敦的台湾女作家黄宝莲,本人是个旅游狂。游记《未竟之蓝》(2001年,台北:圆神),是穿越西伯利亚在欧洲各国游荡的记录,其中有不少非常动人的漂泊者素描。
非常切合本文讨论的是黄宝莲的1997年长篇小说《暴戾的夏天》(台北:皇冠)。这是一个奇特的故事,小说本身没有写漂泊,而是写漂泊不得不结束带来的严重后果,后果突发,而且有悖常情,却切中腠理。
满世界漂泊的摄影师德安,在西藏邂逅索玛,分别时索玛给了他家中地址:南方海洋中一个小岛。果然几个月后德安到岛上来找她,两人爱上并且同床共枕,德安有了“脱掉一身疲惫”的回家感觉。但是第二天早晨,警方在海边发现德安自沉于大海的尸体,法医诊断为自杀。索玛非常震动,无法理解德安自杀的原因。
与此同时,在纽约,德安的孪生兄哲安正在等德安来参加他的婚礼。哲安是个律师,成功的定居者,处事保守而慎重。德安与哲安从小一起长大,他们的父亲是美国人,母亲是中国人。父亲很偏执,母亲受不了,在两个孩子七岁时离家出走,永远没有回来。
只能互相为伴的兄弟俩,性情完全不一样:哥哥哲安认同父亲/美国,弟弟德安看来认同母亲/中国。哲安的认同安全而明确,德安的认同模糊而分裂,因为母亲是一个流浪到美国,又从美国消失的中国人。德安的认同最后只能归结为漂泊,而且企图在萍水相逢的每个女人身上找母亲的影子。当他爱上索玛,他总算找到了他永远失去了的中国母亲。
“德安躺在她身边,缩在她怀里,喃喃地说:抱我!抱我!就像他是她的孩子。”
他终于有了家,原来萍水相逢,现在沉淀成爱情,于是归家的感觉分外强烈。“仿如游子回到久别的家园,又似漂泊旅人抵达最后的终点,有一种安然的落寞。”最终结束漂泊的可能性出现了,因此他觉得此生走到头了:德安认同的中国母性,必须永远漂泊下去。如果此生已经漂泊得太累,那么就只能从生飘然进入死。
这部小说令人不安,令人深思。原因倒不在于情节奇怪,艺术本来就是无理而妙,原因在于角色的颠倒:在一般人的看法中,外出流浪的人物是父亲,母亲象征家庭的祥和安定。这本小说正相反,或者说,海外中国人所处的局面,与社会正轨恰好相反,恋母情结就成了一个危险的少年病。
哥哥哲安成功地长大成人,美国成为他自己的国家,他成为这个异国社会的好公民。这是给“两种血液”人的一条阳关大道;弟弟德安却永远没有能走出恋母情结,永远处于少年期,不仅无法对付西方社会,也无法应和与中国女人的爱情。认同母亲成了德安找不到根基的原因,因此,悖论贯穿始终,德安成为一个注定漂泊的“飞行的中国人”。
应当说,对海外中国文学中的漂泊主题,这是一个非常透彻的理解。故事情节的有悖常理,正是本文讨论的关键:流浪本身并不是海外中国人的现实肖像,而是他们被压制欲望的镜象。
换句话说,海外中国人平衡后的自我,是一心一意在社会上成功的哥哥哲安;而他们不愿正视,不可能泄露,只能用艺术来象征的,是自我压制的潜意识,是永恒的漂泊者德安。
六
海外中国文学中的流浪主题,是双重折射的衍交。
第一个折射,源自中国人本有的民族性格与移民史。中国人本是农耕民族,安土重迁。炎黄子孙所在的土地领域,几千年没有太多的变化,迁徙并非中国人生存的内在需要。19世纪中叶国内的大规模骚乱,以及西方入侵,造成劳工大规模移居南洋、北美、西欧,而知识分子之移居(或是留学不归),是20世纪下半期政治变动后才出现的情况,历史极短。
这个民族具有过于悠久的独特文化,因此移居后失去文化根基的感觉,长留不去,沉重难忍。可以说他们身体定居国外了,心灵远远没有移植,更谈不上同化。聂华苓的《桑青与桃红》与虹影《阿难》的主人公,在漂流中都是无法摆脱中国政治经济的纠缠追踪。
第二个问题是中国人在国外的实际境遇。除了在个别地方(往往几乎全部都是新移民的地方,例如夏威夷,毛里求斯)中国移民与本地居民关系融洽,在大部分国家,中国人都无法摆脱“外来人”感觉。虽然中国人在教育上,在平均收入上,都高于任何地方的本地居民,但是在文化上,政治上,没有代表权。中国劳工集中在餐馆业等“服侍”行业,而中国知识分子,实际上处于技术苦力地位。比起在国内时,“降等”感觉非常强烈。
三毛作品中的“沙漠之家”优越感,与无法安家的惶惑感,交织在一起。哪怕中国人“控制”了移居国的经济命脉,也会像虹影《女子有行》,落到政府与暴民联合的威胁之下,或像聂华苓《桑青与桃红》那样,被当作异类驱赶出境。
对于异国社会的种族歧视,中国人的反应方式是低调,是不对抗,而且不组织起来,而是各自努力,提高个人的社会地位。这种方式未尝不可,但是每个人自己面对生存的压力,苦闷就更加严重。
焦虑必然会形成象征折射,在艺术中找必要的泄露。所以这些作品,有时听起来像自怨自艾的牢骚,很像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负气而自虐地想象永远漂泊。《暴戾的夏天》对此中心理的描写,虽然戏剧化,却非常生动。
说这种心理折射可能是必要的,并不是说是正常而健康。对于非艺术家的海外中国人,这种心理只是潜意识里模糊的冲动;海外作家本人,也不一定对此中的曲曲折折都有自觉。海外作家写的漂流之虚实不清,神游与身游混淆,就是自虐心理半隐半露之表征。
但是,由此产生的一大批小说,无论是在题材方面,还是在表达心理机制上,应当说是中国文学中史无前例的。先前的中国漂泊小说,作家和主人公都是边缘人。刘鹗的异端思想,苏曼殊的特殊身世,蒋光慈的少年躁动,艾芜的贫穷沦落,丁玲的女权觉醒。甚至今日中国本土的流浪题材作家,作者也都自命为边缘人。
而海外流浪题材作家,情况很不相同,他们本人大多是定居他乡的正常人。移居而不正常,就自我取消了写作可能。只有他们的主人公才是边缘人,因此这些想象人物,来自心影,并非来自观察;是欲望的图像,不是现实的再现。
因此,可以说,这一批小说,是海外中国人集体潜意识的产物,是前所未有的新局面,产生的特殊叙述样式。相应地,也需要特殊的读法。
或许, 正如黄宝莲小说的主人公,海外中国人的心灵,还没有能从恋母、恋乡情结中成长出来:华人依然在苦恋着“祖国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