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验的“在理”,与想象的汪洋恣肆,成了优秀艺术召唤的两极。《离骚》中“为余驾飞龙兮”,隔几行说到在流沙赤水,却不得不“麾蛟龙使梁津兮”。钱先生嘲弄道:既然是乘坐有翼之飞龙,“乃竟不能飞度流沙赤水而有待于津梁耶?有翼能飞之龙讵不如无翼之蛟龙耶?”钱先生批评此类文字“文中情节不贯,犹思辨之堕自相矛盾”。远不如孙悟空的自圆理由十足:为什么行者如此神通,却不能带唐僧腾云驾雾,而要一步一步走西天,是因为唐僧“凡夫难脱红尘”。
顺便说一句,钱先生对民间智慧极为尊敬,《管锥编》中引神话,童话,民歌,儿歌,民间戏曲,处处可见,全书所引难得见到的几条现代中国的材料,是胡同儿歌,是儿童牙牙学语。而往往对名篇颇为苛刻,颇有云长“善待士卒而骄于士大夫”之风。这倒不是一种文化姿态,而是因为民间文本,似乎是无意识生成,却更能揭示人类思维的基本方式。
三
虚与实的第三种配置方式,落实在符号接受者身上:上面说的是虚实配置,在艺术文本的特殊表意方式中,最后却必须实现于艺术文本的接收之中:艺术是假戏假看,但是艺术的特殊的文化规则,在假戏假看中镶嵌了一个真戏真看。《管锥编》二卷陈琳《为曹洪与魏太子书》论卷,讨论了该信中有一个非常奇特的段落,“亦欲令陈琳作报,琳顷多事,不能得为。念欲远以为懽,故自竭老夫之思。”曹洪明知道太子曹丕不会相信他这个武夫会写文词如此漂亮的信,偏偏让陈琳写上:“这次不让陈琳写,我自己来出丑让你开心一番吧。”钱先生认为这是,“欲盖弥彰,文之俳也”。
按钱先生的理解,这是一场默契的游戏:对方(魏太子曹丕)会知道他不是在弄虚作假,而是明白他说话有意思,弄巧而不成拙,曹丕也会觉得自己也够得上与陈琳比一番聪明。所以这是双方的共谋,是假话假听(曹丕不会笨到去戳穿他的“谎言”)中的真话真听(曹丕会觉得这族叔与他的书记真能逗人)。有今日论者认为钱锺书的意思是:“既然是先人未言之而著作者‘代为之词’,当然也就无‘诚’可言。”显然这里不涉及说修辞诚信问题,钱锺书先生对这种表意方式的分析,远远超出修辞之外,而进入了元表现层次,即文本本身指向了应该采取的解读方式。
这一层虚实关系,已经够复杂了。钱先生进一步指出这是讲述虚构故事的必然框架:“告人以不可信之事,而先关其口,‘说来恐君不信’。”而且这个构造有更普遍的意义:“此复后世小说家伎俩。”在讨论《太平广记》时,钱先生引罗马修辞家昆提兰(Quintillan)“作者自示为明知故作,而非不知乱道(non falli iudicium),则无不理顺言宜(nihil non tuto dici potest)”。
陈琳此信不是虚构的小说戏剧,但是这个表意方式实际上是文学艺术借以立足的基本模式,再复杂,本文也不得不做细细推论:艺术符号表意的各方都知道是一场表演,发送者是做戏,文本摆明是戏,接收者假戏假看;发送者也知道对方没有要求他有表现“事实性”的诚信,他反而可以自由地作假;发出的符号文本是一种虚构,不必对事实性负责;接收者看到文本之假,也明白他不必当真,他在文本中欣赏发送者“作假”的技巧(作家的生花妙笔,演员的唱功,画家的笔法),此时“修辞”不必立其诚,而是以巧悦人,从而让读者参与这个作伪表演。
就拿戏剧来说,舞台与表演(服装,唱腔等),摆明是假戏假演,这样虚晃一枪,一方面承认为假,一方面假戏还望真做真看。钱先生引莎士比亚《第十二夜》:“If this were playd upon a stage, I could condemn it as an impossible fiction”。钱先生指出这是戏中人模仿观众:“一若场外旁观之论断长”,即以接受者可能的立场,先行说明戏为假,舞台上本来是虚构假戏,这样一说观众反而不能假看,不能以“假戏”为拒绝的托词,而必须真戏真看:虽然框架是一个虚构的世界,这个世界里却镶嵌着一个可信任的正解表意模式,迫使观众做一个真戏真看。
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所有这些虚而非伪的表意,就没有达到以虚引实的目的,如钱先生引李贽评《琵琶记》:“太戏!不像!……戏则戏矣,倒须似真,若真者反不妨似戏也。” 各种虚构文本之假中含真,是文化形成的解读规范。
把这种解读规范应用得最彻底的是小说:小说另外设立一个叙述者,让叙述者对讲的故事负责,让受述者认同叙述者的故事,这样作者和读者都可以抽身退出,站到假戏假看的框架上,不去追究故事的真假。
例如纳博科夫虚构了《洛丽塔》,但是在这个虚构世界里,有一个“说真话”的叙述者亨伯特教授,此角色按他心中的“事实”写出一本忏悔,给监狱长雷博士看。这些事实是否真的是客观事实?不是,原因倒不是因为亨伯特教授的忏悔只是主观真相,而是因为“事实”只存在于这个虚构的世界中。只有在这个虚构裹起来的世界里,亨伯特教授的忏悔才不是撒谎。“真实”到如此程度,典狱长雷博士可以给予道德判断,说“有养育下一代责任者读之有益”。因此,这是一个虚构所包含的“真相”传达。
可以说,所有的艺术都是这种表意类型。哪怕是荒唐无稽的虚构,例如《格列佛游记》,都是这样一种双层格局:关于大人国小人国慧马国的无稽故事,斯威夫特是说假,格列佛是说真。读斯威夫特小说的读者不会当真,但听格列佛讲故事的“叙述接收者”,必须相信格列佛说的是真话。
这也适用于非艺术的虚构,或者用其他虚构框架标记(例如画廊、舞台、打扮、电影的屏幕片头),甚至不明言地设置必要语境。张爱玲说:“我有时候告诉别人一个故事的轮廓,人家听不出好处来,我总是辩护似的加上一句:‘这是真事。’”张爱玲说这话带着歉意,她的确是在虚构,但是她可以自辩说:在她的虚构世界里,故事是真事。张爱玲设立框架的做法,与钱锺书先生引用的鲁辛(Lucianus Samosatensis)、但丁(Gabriel Dante)、薄伽丘(Giovanni Boccaccio)、卡洛尔 (Lewis Carroll)的如出一辙,只是正说反说的不同而已。酒后茶余,说者可以声明(或是语气上声明):“我来讲一段故事”,“我来吹一段牛”,听者如果愿意听下去,就必须搁置对虚假的挑战,因为说者已经“献疑于先”,预先说好下面说的非真实,你爱听不听,所有的艺术都必须明白或隐含地设置这个“自首”框架。
戏剧是让观众看到演出为虚,而后相信剧情之真;
影视是让观众看到方框平面印象为虚,而后相信剧情之真;
评书是让听众看到演唱为虚,而后相信故事之真;
舞蹈是让观众看到以舞代步为虚,而后相信情事之真;
诗歌是让读者看到以夸大语言为虚,而后相信情感与意义之真;
电子游戏是让玩者看到以游戏角色为虚,而后相信投入的场景之真;
体育比赛如摔跤拳击,让观众知道格斗非真,从而认真地投入输赢。
此时发送者的意思就是:我来假扮一个人格,你听着不必当真,因为你也可以分裂出一个人格。然后他怎么说都无不诚信之嫌,因为用另一重人格,与对方的另一重人格进行意义传达。
虚与实之间纠缠最为复杂,人格分裂最为倒错的,恐怕是所谓踢假球:一般观众看到的足球,是一场虚而非伪的抢斗争夺。因为这场抢斗是按大家同意的一套文化的体育规定性进行的,包括足球比赛规则,联赛的地位升降规则,甚至赌球的规则。既然大家接受这一套假中之真,让他们全身心地投入输赢,为之悲伤或欢庆。但是参与赌假球者(不是一般赌球者),买通了后卫与守门员的人,他们要看的是:这些球员能否在适当的时候巧妙地放水。
因此,如果放水做得太笨,连观众都看出来了,大家都会很愤怒,但是愤怒原因不同:一般观众愤怒,是因为踢球争斗这假戏应当真做,他们就是来看真做的:虚必须非伪,意外之内必须顺条有理,伪就让大家觉得受骗;而参与制造假球的人也会愤怒,因为真戏应当真做:他们看的不是假中之真,他们取消了体育比赛的虚拟框架,把假中之假变成了真中之真,也可以反过来,实赌就必须实做,此时体育不再是艺术,才成就真实性。
以上案例似乎非常特殊,此表意格局却极其常见,各种把艺术看作“现实的反映”的立场,把艺术的实际部分上升为主要成分的观念,各种“现实主义”,各种把艺术的“兴观群怨”或“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的实际用途看作主要功能的学说,要求演员“化身成角色”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实际上都是取消了艺术的虚拟框架前提,都是把假中假变成真中真。
这不是指责哪个学派:任何人都可能忘掉艺术的虚假框架而不小心跌进“逼真性”里面。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写到艾玛之死而大哭,或有人劝他不如让艾玛活下去,福楼拜说:“不,她不得不死,她必须死。”这算是暂时跌进去当真一会儿又爬了出来,他作为作者重新站在故事之外。正如我们任何人看书看戏,也会一时忘记自己是读者而为戏中人垂泪。
一旦虚拟框架完全消失,会有严重后果:解放战争时演出《白毛女》,士兵开枪险些打死扮演黄世仁的演员;1994年哥伦比亚参加足球世界杯,后卫埃斯科巴不幸乌龙球打进自家家门,被爱国球迷暗杀;2008赛季阿森纳在欧冠半决赛次回合主场负于曼联,一位肯尼亚的阿森纳球迷在他家中身穿阿森纳球衣自缢。
如果我们把艺术活动的参与者(演员、运动员)也作为一种接收者,那么把艺术符号游戏“玩真”的人,数量就大得多。1997年,泰森在同霍利菲尔德的拳王挑战赛中咬掉了对方一块右耳,是众所周知的例子;曼联队长基恩(Roy Keane)在自传中公开说出曾在2001年对曼城的赛事中,有意踩断对方后卫哈特兰的腿。可以说,这或许是艺术期盼出现的局面:一旦分裂出一个人格,接受者就必须当真,不然就缺乏投入的热情,也失去忘乎所以的享受。
在艺术欣赏中跟着“逼真性”走,艺术就不再是一种游戏,不再能取得陈琳信件式的迷人效果:“明知人识己语之不诚,而仍阳示以修辞立诚;己虽弄巧而人不以为愚,则适成己之拙而与形人之智。” 在一个“虚”的框架内,默契的双方之间,依然可以玩实的交流游戏,就像曹丕读陈琳信。此时的关键点已经不在文本的虚实配置,而在接受态度的“虚实默契”。如果曹丕真看出陈琳的把戏,而依然能欣赏这个悖论,可以称为假戏假看内的真戏真看者。
作者与读者之间的默契达到钱锺书先生描述的“莫逆相视,同声一笑”。境界,才是真正的艺术境界。陈琳此信作为信札艺术后世广为流传,有文学史家指责为“词浮于意”陈琳如果写此信有实际目的,词必须达意;陈琳在玩艺术,那就必然“词浮于意”:从艺术游戏的要求来看,陈琳作为作者,曹洪作为演员,曹丕作为观众,都领会了艺术符号表意复杂层次上的“虚而非伪”,相当合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