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之北有一湖,方圆八百里,名曰洞庭湖。唐朝僧人可朋有诗曰:
周极八百里,凝眸望则劳。
水涵天影阔,山拔地形高。
贾客停非久,渔翁转几遭。
飒然风起处,又是鼓波涛。
宣德六年,明宣宗朱瞻基继承父亲朱高炽之位已有两载。当年成祖朱棣在位时,虽然大明威名远播,却因征北、迁都、修书、下西洋等事弄得国库入不敷出,举国民生凋敝。直至此时,朝廷文有三杨辅政,武有英国公张辅坐镇,又经仁宗与宣宗大力整饬,整个中原大地逐渐繁荣昌盛,民间歌舞升平,百姓也日渐安定平和。
这一年冬天,洞庭湖畔,好一场风雪。后世有诗云:朔风如刀,天地为砧板,众生为鱼肉;飞雪似火,穹苍作烘炉,万物为银馃。
洞庭湖西边十里有一小镇,名曰周家集。镇上住着三百来户人家,有农有渔有商,其中以周姓居多。小镇之上民风淳朴,镇民生活安乐知足。
这一日三更时分,正是人迹俱灭之时。在火塘边唠嗑了半宿的人们洗漱完进入梦乡,打更人也偷懒钻进了被窝。唯有镇东酒店冻的硬邦邦的酒旗在风中啪啪作响,或有粗心人家忘关的窗门发出“吱呀”之声。
此时,一阵马蹄声打破了小镇的平静。一匹铁花骏马从官道上疾驰而来,四蹄躜飞,扬起琼霜玉屑。马上有一大汉,麻皮脸乱长髯,相貌凶狠丑恶。满面尘霜,双眼中布满红丝,显是赶路已久。他身着黑色劲装,怀抱一花布包袱,催马甚急。怀中忽的发出一阵呜咽之声,他掀开布头,低头看去,却是一男婴。那男婴满脸红光甚是肥壮,面上长满了绒毛,长长的睫毛覆在脸上,脖子上带着一个笔格一般的山形护身符。马上颠簸,他却酣睡如常。
那麻面汉子来到镇上举目四顾,看见东北有一庄园较别人家威武气派,似是个富贵人家。门前雪较薄,显是前不久扫过,家中定是有人住持。麻面汉子把襁褓掖好,扯出一点布盖住婴儿的头面,小声道:“小主人吉人自有天相,留在此人家好过跟着俺劳累奔波。愿小主人平安喜乐,若董鼎此次有命在时,定回来寻你。”而后一个侧身翻到马腹下,一只脚勾着马镫,右手持缰,左手使一招“水中捞月”,将怀中婴儿轻轻抛到庄园门口,那婴儿只咂了咂嘴,竟没有被惊醒。而后翻上马背,轻舒猿臂将镇上酒家门口的一只大红灯笼揽入怀中。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般,马蹄声都不曾停滞。不多时,麻面汉子一人一骑消失在夜色之中。
一炷香后,来路上又传来一阵马蹄声。只见来人身穿雷文劲装,腰悬金牌,看装束应是锦衣校尉。其中一年轻骑士道:“孙大哥、李大哥,路上只有一匹马的蹄印,点子应该在前面不远处。”
三人中中年无须骑士名叫孙星,为锦衣卫百户,常驻江西省,其余两位为试百户,年轻骑士名叫刘浪,另一个留着八字胡,名叫李松。
李松道:“这点子滑溜,我们从江西一直追到这里,终于给我们追上了。”
三人之中以孙星年纪最长,性格也属他最为沉稳。孙星摇头道:“二位小心,这点子手底有两下子,论单打独斗,我们可没有一个人是他对手。”
其余二人称是,催马加速往前赶去。
四人在江西大战过一场,而后一直追逐到湖南,除了少量休息,其余时间都是在马上度过的。锦衣校尉遇上驿站可换驿马,于是越追越近。但麻面汉子自周家集一行将婴儿掉包之后,自己肚饥疲累可以忍着,不再有婴儿哭闹撒尿,也不用寻米汤粥糜喂食,可以专挑偏僻难行之路走。故两路人马追追赶赶,锦衣校尉却再也难以近麻面汉子一步,堪堪追个旗鼓相当。
四人从湖南一直追逐至广西。广西山多,俗话说“九分石头一分地”,此地最不利于马行。走完一段路程,四人都弃马步行,穿行在山川之中。只见这绿树苍翠,怪石嶙峋,清泉飞瀑穿行其间,山上猿啼鸟鸣声不绝,山清水秀看之不尽。不过这一众人也无心赏景,只在山间追赶奔突。本来山川众多利于逃跑,但麻脸汉子慌不择路,逃到一处山崖上,把自己陷入了绝地。
三人步步进逼,眼见麻脸汉子再无去路。孙星喝道:“董鼎,你已经走投无路了,还不把婴儿留下,留你一条全尸。”
董鼎只看了他们一眼,也不搭话,右掌一招“迎波逐浪”,凝气于掌推向孙星面门。孙星全神戒备,右手拔出钢刀反刺向董鼎胸口。岂止董鼎趋到近前不等招式用老,忽然身形一挫手掌回扬,又变成一招“波回浪卷”,打向刘浪。
旁边李松见势不妙,叫道:“小心。”手中绣春刀一招长虹贯日袭向董鼎下盘,想来个围魏救赵。
刘浪微一错愕,脚底使劲,一个“鹞子翻身”,在空中横翻几圈,董鼎右掌从他肩上擦过。
刘浪躲过董鼎的一招,冷笑道:“阁下想伤我,只怕没那么容易。若是单打独斗,阁下可能能稍占上风,但是以一敌三,而且怀抱婴孩,嘿嘿……”
董鼎仰天大笑,道:“哼,你们这些鹰抓孙,追在老子身后吃屁,从江西一直追到这里,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说罢,纵身一跃,跳下悬崖。
三个锦衣卫赶忙去拉,却已经迟了。刘浪探身往下一瞧,只见崖下云烟渺渺,深不见底。
刘浪道:“孙大哥、李大哥,怎么办。”
孙星微一沉吟,道:“此崖深不见底,人掉下去恐怕粉身碎骨,尸首难以寻找。况且寻找下悬崖的路也是颇费思量,我们出来良久,这样应该可以回去交差了。”
刘浪和李松齐声道:“孙大哥所言甚是。”
说罢三人往来路去也。
且不说那三个锦衣校尉如何,单道董鼎掉下山崖,整个人如在云端,而后全身剧痛,如同全身被细小的铁丝绞住一般,逐渐失去了意识。隐隐约约听到一阵吵闹声,朦胧中只听见一个孩子的声音道:“咦……”
良久,董鼎鼻端闻到一股浓浓的药草苦香味。刚欲睁开眼来,身上又是一阵剧痛,继而又昏死过去。隐隐约约有人给他敷药、清洗伤口,喂他喝粥。就这样混混沌沌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一天,他睁开了眼睛。只见自己躺在一个床上中,身上敷满了不知名的绿色叶泥,身下还不断有青烟冒出。这是一个茅草屋,四壁俱是用泥土制作,墙上挂着斗笠、蓑衣、简陋的弓箭等物。几个穿着奇怪的青、蓝色粗麻衣服的人在身边走来走去。有人见他醒了,走过来跟他说话,他却一句也听不懂。那人大声叫嚷着,不一会儿,门外跑进来一个六七岁年纪的小男孩。这孩子长得剑眉朗目颇为俊俏,鼻挺如刀削,唇扬似柳梢。他叽里咕噜的说了一串话,董鼎皱了皱眉头,依旧是不知所云。
那孩子正焦急时,门外又进来一个中年汉子和一个孩子。这中年汉子头包青布,身穿无领对襟长袖衣,衣外斜挎白色坎肩,身材魁梧,满脸虬须,甚是威武。身后的孩子似比之前的小孩年纪还小一点,面色微黑,浓眉圆脸虎头虎脑,很感兴趣看着董鼎。那中年人先说了几句奇怪的话,而后用生硬的汉话问他道:“你是谁?你怎么从大藤峡顶掉下来了。”
董鼎勉力道:“在下董……”话说道一半一口气跟不上,咳嗽起来。
那中年人也不勉强,道:“你好好休养吧,我改日再来看你。”吩咐身边的人几句就走了。
那中年人和两个孩子第二天又来看望董鼎。董鼎留了个心眼,告诉中年人自己名叫董三,是湖南一个扎灯笼的手艺人,因为最近诸事不顺,听从村里算命的刘瞎子的话,来到西南边一个山上放飞一个孔明灯,灯内放有刘瞎子给神仙的一封信。但后来在崖边一时不慎掉了下来。中年人给他上药之时从他怀里发现一个破破烂烂的灯笼,也就不生疑虑。董鼎也从旁人嘴里陆陆续续得知当日发生的事。
那日董鼎跳下的悬崖名为大藤峡,崖上有一大藤,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月,长到小水缸粗细,从崖底一直伸到崖顶,大藤峡之名由此得来。亏得那大藤枝繁叶茂,将董鼎带了几下减缓落势,这才不致丧命,但也是遍体鳞伤。大藤峡下有一个瑶寨依山而建,那日正好有两个瑶族小孩特宁和那查在崖下玩耍,眼见董鼎摔得血肉模糊,便大声呼叫,从寨内叫得大人来救了他。那剑眉朗目的男孩便是特宁,为瑶老掌庙公之孙。面色微黑、浓眉圆脸的男孩乃是那查,中年男子为他的父亲那岩,是瑶寨内的六位瑶老之一的管事头。
瑶人的草药颇有神效,董鼎本是摔得奄奄一息,在寨内将养了一个多月后身体也渐渐好了起来。董鼎躺在床上的时候,整日价想着回去找洞庭湖边的婴儿,腿脚刚下地的时候才忽然省起或许锦衣卫还在附近转悠,出去被他们抓住倒不打紧,要是被他们知道周家集之事就前功尽弃了。再说已经过了这么久,那婴儿若是运气好便是被人收养,若是运气不好,现在回去也已迟了。不如在瑶寨中暂住,待诸事平定下来再去也不迟。
想通此节,董鼎便也不急着回去。感谢了各位瑶民的救命之恩,便去拜会各位瑶老。众位瑶老见他面相凶恶很是不喜,和董鼎语言又不大相同,往往一句话要重复几遍方能听懂,众人谈得不太投机。董鼎本以为在瑶寨中暂避之事只怕难成,谁知后来峰回路转,到得吃饭时瑶人将酒浆拿出,董鼎举碗分敬各位瑶老。瑶人好酒,喝酒用碗不用杯。只见董鼎一碗一碗的喝将下去,碗到即干,诸位瑶人的热情逐渐点燃。将六位瑶老放倒五位之后,董鼎在瑶寨暂居的事情就定了下来。
各位看官,你道这董鼎是何人物?原来他本为鄱阳湖一股水匪的匪首,曾经靠一手“搏浪手”在江湖上也闯出了一番名头。后被仇家所害,一众兄弟被打散,自己也身受重伤。幸得此时为人所救,才保得命来。为了报恩,也为了避仇,他丢开了原先的行当,当了恩公的家仆,为他看家护院。后恩公被人追杀,他保着恩公的后人,也就是洞庭湖畔留下的那个婴儿,跑了出来,直到流落至此。
自此,那董鼎每日在瑶寨内帮人杀猪屠狗,瑶人从不用灯笼,也就不会戳穿他的谎言。因为瑶寨中难得有生人,特宁和那查对他颇感兴趣,经常跑到他住处玩耍,整日缠着董鼎给他们讲述中原故事、风物,教他们讲汉话。董鼎本已感激特宁和那查的救命之恩,且又喜他们天真可爱,于是闲时将“搏浪手”相授。那“搏浪手”有掌法四式抓法三式,共六十三种变化,招式似惊涛骇浪,颇为刚猛霸道,开砖裂石弯铁断钢不在话下。但每一式都有一次回劲,所谓“惊涛来似雪,骇浪两翻覆”。特宁天性聪明,学得极快,会了也不独专,将心得告诉那查。那查天资较差,而董鼎又是个粗人也不怎么会教徒,故那查常常不得要领时,动辄斥骂责打。只是那查性格坚忍,非但毫不气馁,反而更为刻苦。
如此这般过了几年,这一日,董鼎将最后一式“长风破浪”教完,而后嘱咐二人多家练习,自己先去忙活。特宁转眼便将这招学会使得混熟,那查还在一遍遍苦练。
特宁道:“你快点练熟,等会儿我再教你摘星手。”
那查道:“什么摘星手?我怎么没听师父说过?”
特宁道:“师父见我学得快,便又教了我几招擒拿手,喏,就是这么一抓。”
说着便往那查肋下一抓,那查痒得弯下腰,呵呵笑道:“什么擒拿手,这不是呵痒痒么?一点用都没有。”
特宁道:“师父说,若是有内功之人,这一抓之下就算他有再雄浑的内功也使不出来。你没内功自然没事。你快点练好搏浪手,我好教你这个。”
那查不乐道:“师父既只教了你,你便自己学了吧,我不稀罕。”
特宁道:“那怎么行?我会的也必须教会你,有朝一日你若是学了别的本事厉害了也要教我。”
那查心下感动,也不多话,一板一眼的练习起这招“长风破浪”来。
半个时辰过后,董鼎又过来检查二人练功情况,见特宁手法纯熟,那查也可以将一套搏浪手初略的使将出来,大为欣慰,笑道:“小宁,小查,你们既已学会,我也放心了,明天我就走了。”
两个孩子大为惊讶,特宁道:“师父,你到哪里去?”
董鼎便将恩公一家被追杀,自己保得小主人逃出生天,后走投无路将他放到洞庭湖畔一户人家门口,后自己逃亡受伤掉落大藤峡的事情大概讲出,又告诉两人自己原名董鼎,因被锦衣卫追杀不得已假称董三。他将“搏浪手”七势全部教与特宁和那查,寻思时日已久,洞庭湖之事颇为放心不下,便要去回去看一看。特宁和那查虽然不舍,但也不好劝止。
董鼎行事风风火火,第二日一早拜别瑶寨中列位瑶老,感谢了一直照顾他的瑶寨中人,嘱咐特宁和那查勤加练习,独自往湖湘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