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仗剑远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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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诸相非相

魏术拓在旁见机会稍瞬即逝,一招劈挂腿往公羊松士脖颈劈下。忽然从旁边闪过来一个黑影,双手一格挡住魏术拓的一招,接过他的攻势与他战成一团。来人刀疤如戟,虬须满面,却是那查。

公羊松士与韩不客却也管不了那么多,忙跑到思婉身边。天下四大高手之二的掌力何等雄浑,便是一头大牯牛也抵受不住,更何况一个不会武的弱女子。韩不客将思婉抱起。思婉气若游丝,吊着一口气只等二人到来,用尽力气道:“你们不要打了……”

二人忙不迭的点头,韩不客道:“我们不打了,你别说话。”

思婉摇了摇头,对公羊松士道:“表哥,你还怪我吗?”

公羊松士面上的潇洒已经不见,嘴角抖了抖道:“我从未怪过你。”他垂下眼帘道:“你是你,她是她。你既不是她,我又怎么会怪你?”

思婉怔了怔,而后展颜笑道:“你如此怀念那个人,我就算只能在旁边看着,却也不错。”说着双目微阖,二人再看时已香消玉殒。

韩不客将思婉抱着丝毫不敢用力,轻轻唤道:“思婉,思婉。”如同在呼唤熟睡中的人一般。公羊松士见思婉躺在韩不客的怀中,雪白的面庞栩栩如生,和二十多年一模一样。

二十六年前,松士也才十岁。这一天公羊府上来了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名叫孙思婉,眼睛又大又亮,宽松的袍服包裹着纤细的胳膊,楚楚可怜的站在大人身边。家里人告诉松士,思婉是远房表妹,家里落难如今寄养在松士家中。

思婉长得冰雕玉琢家里人都十分喜欢,只有松士对她说不出的讨厌,讨厌她说话细声细气,讨厌她走路吃饭悄无声息,讨厌她旁边没人的时候便盯着什么东西发呆。有一次松士将一个小盒送给思婉,思婉还以为是什么礼物,欢喜打开时,一只青蛙跳出来直接跳到她的脸上,吓得哇哇大哭。松士本以为闯了大祸,待到松士父母问起时思婉却只说是因为想念家人而流泪。松士见思婉不敢告发自己,更是来劲。又有一次思婉看见松士蹲在地上,两只手捂着地面一动不动。思婉好奇心起,问松士是什么。松士说你来得正好,我抓到一只小鸟,你快来帮我捂着,我回去拿个笼子来装。思婉信以为真,忙用手去捂时被松士反手将她的手压在那东西上面哈哈大笑,弄得思婉满手都是,却是松士不知在哪里弄来的一堆粪便。思婉最是爱干净,松士本以为她必定要去告状,不想思婉只是默默的洗干净手,泪水在眼眶里滴溜溜的转了一天,一句话也没说。直到后来思婉在池塘边发呆时,松士在她脖子里放了一条蚯蚓,思婉受惊掉到池塘里差点淹死。松士被父亲狠狠责打一顿,关了禁闭。思婉却不断在姨父处求情,还给松士送吃的。松士见自己一再作弄与她,她却丝毫不记恨,不由得大受感动,从此再也不捉弄思婉。而后二人便成了好朋友,一同放风筝,一同弹琴读书、赏花玩雪。

松士自幼聪明,十七岁时得中举人,十九岁时便进京考试。头一次会试名落孙山,松士心中不服,便留在京中继续苦读,到二十二岁时终于得中进士而后被钦点为传胪。松士志得意满,衣锦还乡。回到家中却发现物是人非:母亲已于两年前过世,思婉也远嫁他乡,成了一个叫韩让的人的妻子。松士追问父亲,才得知事情始末。

原来松士离家之后一年,公羊府所在的村里突然来了一支流匪。这流匪专挑富户下手,公羊府被他们盯上,并将所有人堵在家中。此时这群流匪已惊动了当地官府,那匪首见事情不妙,便绑了府上诸人,并将公羊府付之一炬。松士之母害怕大叫,被匪首一刀杀死。幸得这时有一个叫韩让的中年秀士游历至此,他武功奇高,一人便将这些流匪制伏绑送官府,救得一家人性命。诸人对那叫韩让的秀士千恩万谢,只是家中已被烧毁,追回来的财物也不足以重建。那韩让却是十分热心,不但出钱将公羊家房子盖好,还忙前忙后帮公羊老太爷张罗各种事务。这位韩相公一直谦逊有礼从不以恩人自居,公羊家一家人都十分感激。一年之后,韩让着人带着羊酒上门提亲,公羊家方知原来他是对思婉有意。公羊老太爷虽知松士与思婉自小互相倾慕,但这韩让对公羊家有大恩,且大丈夫何患无妻?便答应了这门婚事。韩让大喜,又着人送过来大量彩礼。待到公羊功成回家时,韩让已将思婉娶回家去了。

松士得此消息,立时口吐鲜血,而后大病一场,一个月之后方才病愈。松士情之所钟,考得进士也是为了迎娶思婉,却得知斯人远嫁,不免万念俱灰。一日晚上不告而别,在江湖上四处游荡。后机缘巧合习得一身本领,心境也变得不同,便觉心中的思婉已经死了,而在这个世上某个角落的思婉,也不过是一起长大的一个表妹而已。武林大会之上偶遇思婉时,已无心旌摇荡之感,亦能坦然处之。

松士心中此起彼伏,如同身处幻境一般。此时天上下起了零星细雨,渐渐淅淅沥沥起来。松士眼前模糊成一片,仿佛又回到二十多年前,那一场大雪。自己兴之所至赏雪弹琴,思婉高兴的跑到院中,一边用手接着雪花一边翩翩起舞,二人琴舞相伴怡然自得,心中想着就如这般过一生该有多好。

正恍惚时,松士忽然感觉劲风扑面,而后胸口一阵剧痛,一口血喷了出来。原来韩不客用内力给思婉疗伤,却是泥牛入海已无力回天。他愈想愈怒,忽然暴跳袭来,一掌打在松士胸口,将其打得口吐鲜血。韩不客还待一掌过去,见公羊松士闭目不言如痴如醉,怒道:“你为何不闪避?”

公羊松士摇了摇头,睁开眼看了看思婉,口中不语,韩不客却知道他的意思是“思婉叫我们不要打了。”

韩不客愈加恼怒,暗道他一个外人尚且能够遵从思婉遗言,自己乃是他的丈夫,怎能落于人后?他翻身挡在思婉身前,一把抱过思婉的尸身,道:“你滚,你滚,思婉再也不想看到你。”

松士一愣,细雨纷纷,在脸上累积成滴沿着脸颊滑了下去。站起来转身欲走,又回过头看了看韩不客怀中的思婉。思婉一动不动,与记忆中的那个思婉交织在一起,又分离开来。松士忍不住想放声大哭,鼻中哼哼了两声终究没哭出来,转过身大步离去,口中高唱道:“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歌声渐行渐远,到后来分不清不知是歌声还是呜咽。

此时那查与魏术拓已酣斗良久,忽然一声暴喝,一招“水落石出”正中其肩膀。魏术拓半身麻痹,忙退后数步凝神防备。那查却不继续进击,眼见公羊松士远去,追上两步唤道:“公羊兄……”公羊松士充耳不闻,大袖飘飘悲怆大笑而去,片刻便不见了踪影。

魏术拓以为那查要逃,忙闪身挡在他身前。不料那查毫不理会,回过身冲着孙思婉的尸身鞠了一躬。韩不客正在悲伤之中,一时不解道:“你这是何意?”

那查道:“她曾经救过我一命。”

魏术拓在他身后堵住退路,切齿道:“这次可没人能够救你了。”那查冷哼一声,并不理会。

韩不客将思婉抱了抱,强抑心中悲痛将她轻轻放到地上,站起身来道:“戴腾侠,我韩不客今日境遇皆拜你所赐,今天必须做个了结。”

那查道:“当年若不是你派五毒教中人去剿灭我瑶寨,也不会发生今日之事,看来天理昭昭,轮回有道。”

韩不客不再容他说话,脚步一闪转瞬之间便趋到那查身前,双掌并胸印来。那查早已防备,凝神出拳过去。二人拳掌相交,只听得“嘭”的一声,二人各自退后数步。韩不客心中暗暗纳罕:此人进境怎么如此之快,如今竟有与我一拼之力。

还未细想,一旁魏术拓已猱身而上,双脚如雨打芭蕉不断往那查踢去,乃是他的成名功夫“龙尾鞭”。魏术拓暗道自己原本功力与这戴滕侠相差无几,但这人不知有何际遇进境如此之快,竟然在短时间内将超越了自己。不由得愤恨难平,欲除之而后快。韩不客见此也运起“欢喜掌”攻将上来。三人功力虽有高下,却也无天渊之别,如今那查以二敌一,不到十招已险象环生。

韩不客一声不吭,欢喜掌使将出来洋洋洒洒大气磅礴,与毛毛的奇谲巧作大有区别,如同一道无形的气墙压将过来。那查若是以一对一还尽可抵敌,如今还要将一部分精力应付魏术拓的鞭腿,没到半刻便已被韩不客的攻势压得喘不过气来。魏术拓大喝一声腿上加劲,双腿甩动更疾。

眼见那查再也难以支持,忽然从旁边射来一箭,如流光闪电直取魏术拓咽喉。魏术拓大惊忙侧身避过,被那查拳风一带,打了个趔趄滚倒在地,胸中气闷颇不好受。魏术拓还未看清来人,又有一箭射来,箭势又快又狠,魏术拓连滚带爬又避过这一箭,还未站定,又有一箭往他落脚之处射来。魏术拓已难躲避,心中大骇,一脚往来箭上踢去。虽然踢中,但那箭枝只是方向稍微偏转,还是擦过魏术拓腿侧,将大腿割了一道口子。魏术拓忙滚到一块大石后面,心头突突直跳——这个箭手抓住自己的片刻疏忽施射,差点便被他偷袭得手。此人箭术惊人且目光敏锐,但只是臂力惊人,似乎毫无内力。

魏术拓稍微平复一下心情,躲在石头后面不动静待时机。果然,只见一支利箭疾速往韩不客咽喉处射去。魏术拓辨明方向,从石头后面一跃而出直奔箭手。那箭手亦是躲在一块大石后面,见魏术拓袭来也不慌乱,从兽壶中抓出几枝箭来,手掐箭尾,弯弓如满月,一手连珠箭往魏术拓射来。他反应虽快,但第一箭射出时魏术拓已靠近了数丈。魏术拓心知箭法即算再好,只要靠到近前便一点用处都没有。他躲过来箭,三两下便趋到那箭手近前。

那箭手身材矮瘦神色木然,瞳孔中魏术拓的倒影越来越大。魏术拓一手抓住那箭手的脖子将他按在大石上,微微一用力,箭手不及惨呼,脖子一歪已被拧断。魏术拓冷哼一声道:“不自量力。”松开手正要转身离去。那箭手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将右手猛然抬起来,微微一抖,两道劲风往魏术拓面上奔去。魏术拓暗道不妙,忙用左手去挡,人往后面倒退而去。只觉得眼前一黑,一阵钻心疼痛从眼中、手心传来。魏术拓一只手遮住眼睛,一只手在地上乱摸,口中道:“不妙,不妙。”忽然怪叫一声站起身来便往远方跑去。那箭手瘫倒在地一动不动,木讷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眼神望向天空,任凭天上细雨落入眼中。

这一变故都落在那查和韩不客眼中,转眼之间唐三望和魏术拓已一死一伤。只是二人剧斗正酣,丝毫没有精力去管其他。韩不客本是尽占上风,被唐三望一箭偷袭,瞬间便被那查扳回来。韩不客虽然比那查强出半筹,但之前与公羊松士对拼之时有所消耗,思婉来劝解时又被自己掌力所伤,且破教、丧妻连受打击不免心神沮丧,与那查堪堪斗个旗鼓相当。

二人斗得片刻,韩不客更是心惊:此人功力之强盛,竟能与我并驾齐驱。武学行家均知晓,这武功修炼越到后面越难,若是到了韩不客这等功力,要更进一步更是难上加难。而这戴腾侠年纪轻轻功力提升如此之快实属罕见,甚至可以说是可怕。我韩不客纵横江湖一世,在江湖各大高手,大明、蒙古各方势力之间斡旋,难道如今要败在这么一个小辈手上?又想起之前忽然冒出一个公羊松士便能与我分庭抗礼,如今又有这戴腾侠和毛毛后辈出现。以前自己自诩武功天下无敌,如今除了一悲一嗔又多了这么多敌手,自己却不进反退。又想起原本天下第一教派的东来教,如今也是人才凋落,连护法也一死一伤,之前用各种手段控制的那些其他门派,如今也难以弹压甚至会倒戈反噬。

正思绪连连时,两个人由远及近,其中一个口中念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却是一叶和紫虚走了过来。韩不客听在耳中,忽然想起申游在武林大会上面对他说的话:韩教主整日费尽心机殚精竭虑,但总是缘木求鱼钻火得冰,总要竹篮打水一场空,真是可悲可叹。从前自己武功天下第一,门派天下第一,到如今一切成空,连妻子都保护不了,莫非真的被申游那老猴子说中了么?这么想着,招数愈发滞涩。他这欢喜掌本是身随意动意催功发,若生性达观之人使将出来,自是气势洋洋威力无穷,但若心中悲切,使将出来非但威力大减,而且大为伤身。韩不客本是清楚这个道理,只是他此时心驰神摇哪还顾得了这么多?只觉胸口一阵发闷,左手一招“喜不自胜”使到半途催之不动。韩不客心中恼怒,体内真气攒动,硬是将这一招使出来。那查见这一招威力巨大,忙一招因祸得福将攻势化解,正要进击时韩不客却凝身不动。

那查正防备对手有什么诡计,却见韩不客猛然一口鲜血喷将出来。原来他之前就被自己的大悲掌力伤,如今急怒攻心,加劲发功时,只觉体内真气突突乱撞,一时不受控制,眼、耳、口、鼻中都开始渗出血来,浑身抽搐不止。韩不客眼前发黑,耳中轰鸣不止,心中知晓大限将至,暗道:也罢也罢,其兴也勃其往也忽,力有所不逮,早死倒也是一种解脱。正心灰意懒时,忽然听见一个清脆的女子的声音传过来:“爹爹,爹爹……”心中又是一酸:莫离,爹爹一辈子都没怎么好好待你,如今便要把你一个人抛在世上了。

眼见就要走火入魔身亡,一叶和紫虚对视一眼,二人点了点头,心照不宣的走上一步,各自用双手贴住其风门穴,用释、道两家真气引导其体内真气循环前行。

那女子从不远处山坳中走了出来,眼望韩不客被一叶、紫虚二人以掌抵背,顿时大惊失色冲过来。那查走上前去,又惊又喜道:“雪穗,你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