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海帮诸众如何,但讲那查被那黑影救走。那查此时内伤发作,外伤亦受得不轻,整个人昏昏沉沉不辨东西。只感觉到一人将其带着走了许久,才来到一处,推开一扇门道:“此人是你的朋友,你悉心照顾吧。”说着便动身离去。那查一听见他的声音,便分辨出此人是当初与自己有过数面之缘的公羊松士。
那查又听得一声惊呼,一个人走近了过来。脑中一阵晕眩,再也人事不知。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查才醒了过来。睁开双眼,只见自己睡在一个棉被榻上。房间四周放着几个书架,架上堆满了各类书籍。房屋无门无窗,房间的一角有一个梯子搭在房顶一个方洞之上往上延伸而去。房间中间放着一个桌子,桌上点着茶壶茶杯和一盏油灯,桌边坐着一个鹅黄色衫子的少女。这少女只有十一二岁年纪,大眼睛小鼻子,上嘴唇微微翘起,好似随时都努着嘴一般,更显孩子气。她面前放着本书,双眼却呆呆看着灯焰。黄衫少女一会儿伸手挠挠脸蛋,一会儿又摸摸鼻子,红黑的绣花鞋百无聊赖的踢踏着地面,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那查想坐起来,只觉胸腹之中有如刀割,忍不住痛哼了一声。那少女回过头来,不耐烦的斜睨了一眼那查,忽见那查睁开了眼,口中欢呼了一声,麻利溜丢的攀着梯子爬上去。一会儿,一人急匆匆的爬下梯子来,后面跟着那少女。那人却是自己救过的李豁,那查这才记起这少女乃是他的女儿李君山。
李豁急忙走到那查榻边道:“那大侠,你醒了?”见那查睁着眼睛,知自己所说乃是废话。李豁又道:“那大侠,你渴了吗?”那查微微点了点头。李豁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水,放到那查嘴边。那查一口便将杯中的水喝掉,道:“壶、壶。”李豁一会才反应过来,忙将茶壶嘴放到那查嘴边,那查如长鲸吸水,一壶水转瞬便喝光。李豁转身道:“君山,快上去给恩公热一点粥端来。”
李君山颇不耐烦道:“他不是大侠吗?你叫他自己去热粥自己去端呗。”
李豁转身做出一个打人的手势,佯怒道:“你又是皮痒了不是?还不快去。”李君山这才嘟着嘴爬上梯去。
那查喝足了水,精神好了些,道:“多谢……”
李豁道:“那大侠言重了,是别人救了你,我们只是做了些微不足道的事。”
那查道:“那是我朋友……”
李豁道:“是啊是啊,那人好生厉害,来去如风,若不是把你留在我家门前,我还道是鬼呢。”那查点了点头。李豁口中嘟囔了一阵,似是不知说什么好。忽然道:“那大侠,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查本不喜欢其迂腐,但此时方知其为人十分正直且重情重义,心中顿生好感,道:“但讲无妨。”
李豁犹豫了一下,似是下定决心一般道:“我觉得那大侠乃是超群绝伦之士,无论是本领还是计谋均非一般侠士可比,将来必是大有可为。此时为何效专诸豫让之流,好勇斗狠,快意恩仇,以有用之躯浪费在这无用之事上,实在不智。”
那查摇头苦笑道:“我哪是什么超群绝伦之人,只是一个空有一身蛮力的浑人而已。”
李豁道:“不然,我观那大侠料理那海沙帮四人的手段,有勇有谋,有张有弛,绝非空有武力之人。”
那查道:“是你高看我了。”
李豁道:“古人言,力能则进,否则退,量力而行。又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大侠如此不智,非但不能济事,乃徒伤自己,哀人之望耳。”
那查听其说得真诚,便将他的话在心中想了一遍,道:“李先生说的是,是我愚笨了。”
李豁道:“一时冲动,人皆有之,这凡事淡然,处之泰然乃是十分难得的,那大侠乃是大有可为之人,要切记抑制心魔。”那查听他说抑制心魔,忽然想起自己与海帮诸众大战的最后时刻,心中便只想着杀人,是否便是师父说的走火入魔的前兆?
此时李君山提着一个钵下得梯来,李豁道:“动作还算麻利,你伺候那大侠喝粥。”
李君山恼道:“我才不要,你自己喂给他吃。”
李豁道:“我刚才叫你在这里一边看书一边照看那大侠,我下来的时候那书一页也没动过,你快点伺候那大侠吃粥,这一节我便罢了,否则等会上去把《礼记》抄写三遍。”
李君山怒道:“我才不要抄那破书,破书破书破书。”
李豁道:“那你还不给那大侠喂粥?”
李君山剜了那查一眼,愤愤的坐到榻前,用木匙喂了那查一口粥,怒道:“什么烂大侠破大侠,躺在床上的泥巴大侠。”那粥放到那查嘴里却不是很烫,原来她将钵放到井水中浸过。
李豁道:“不准说话,那大侠刚刚醒过来,不要吵到他。那大侠,你不要和小孩子一般见识。”李君山便背对着李豁,嘴巴做出说话的动作,明显是在说“烂大侠、破大侠”。那查哭笑不得,心知只有填饱肚子,方能将伤养好,完成未竟之事,只得一口一口将李君山喂过来的粥喝掉。
自此那查在李豁家的地窖住了下来,李豁闲时便和他说起外面的事情。众海帮四处寻找那查所在,江浙一带时常有打扮各异的人,盯着路上的行人,或是打听是否看见一个浓须魁梧汉子。间或李豁道:“那大侠你在外是做了什么大事?我从未见过那些海帮祭出如此阵仗。”
那查苦笑了一下,道:“徒逞勇力而已。”
李君山有时候也跑过来,像是看什么怪物一般看着那查道:“你躺在床上的时候这么脓包,是不是把他们什么东西偷了?不然你又不是什么香饽饽,这么多人找你。”
过了七八天,那查已经可以下地,便每日坐在榻上运功疗伤。又过了五日,身上的内伤已经大好,那查想起自己与雪穗的约定,生怕雪穗在客栈中等自己会出什么事,便要出去看一看。李豁阻拦不住,便要君山给那查引路,带他偷偷去之前投宿过的客栈查看一番。
君山嘟着小嘴,满脸不情愿的跟着那查出门去。那查已知这小女孩虽然看上去脸臭臭的,但照顾自己时却也从未偷懒或是捣鬼,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只是可能之前盗马的事对那查有了成见,便一直没有好脸色,那查也不以为忤,反倒觉得颇为有趣。
李豁之前告诉过那查,他这女儿君山从小便一直跟在他身边,没有母亲照顾,自己也疏于管教,由得她到处疯到处野,性格有些倔强泼辣,希望那查不要见怪。果然,君山在前面带着那查穿街走巷,专挑生僻之路走,有时候还要翻墙爬树、甚至走过人家的院子。她如同一个男孩一般三两下便爬上一颗大樟树,而后沿着树枝走到别人屋顶上,然后挑衅似得看着那查。那查微微一笑,跳起来往树干上轻轻一点便落到君山旁边。君山皱着鼻子摆出一副不屑的表情,哼了一声便继续往前走。二人又来到一个高耸的围墙边,那墙根上有一个小洞,只能容一个小孩或者猫狗钻过。君山似笑非笑的看了看那查,一低头便钻了进去。刚刚钻到那边,忽见一个人站在墙那头等着她,君山大惊,定睛一看原来是那查,微微笑着伸出手来想扶君山一把。君山让过那查的手,爬起身来嘟囔道:“鬼鬼祟祟的,过来一点声音都没有。”那查哭笑不得。
二人逦迤来到客栈附近,在外面等到入夜时方潜入客栈内。那查嘱咐君山在外等候,君山不依,定要进去“找刺激”。那查无奈,只得带着君山进入客栈内四处查看。只是每个房间都找遍了,还是未见雪穗的踪影。最后二人来到那查之前住过的房间,还是君山眼尖,在烛台之下发现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镜花重会,六月为期,各自珍重,勿失信约。”下面写着小字“八月二十七日,辗转此地,不见君面,怅怅而归”乃是二十天之前所作。那查瞧了这字条,心中空落落的,站在原地呆看,心中满是雪穗的一颦一笑。
君山在房间内左瞧右瞧,看得无聊了跑过来扯了扯那查的衣袖道:“走了大侠,发什么呆。”
那查醒了过来,知此地非久留之地,忙带着君山走出客栈。二人行了一阵,君山忽然道:“你常自诩聪明,我问你,你朋友留下纸条在这里,就不怕别人住进来的时候将纸条拿走吗?”
那查还在想着雪穗的事,一下没反应过来,口中道:“什么自诩聪明?”又将她的话在心中过了一遍,方道:“这个容易,跟店家续足一两个月的房费,不准他们随便进屋动里面的东西便是。”
君山道:“你倒不笨,那什么镜花又是什么?”
那查道:“是我朋友的住处。”
君山摇头晃脑道:“日光钗焰动,窗影镜花摇。”又仰起头来似是在想着什么道:“这种生活闷也闷死了,我才不要。”
那查瞧她一副小大人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稍微忘却了对雪穗的思绪,忍不住道:“你不想要的生活,没人可以迫你。”
君山道:“你懂什么?我老爹每日就是要我看书写字弹琴,说什么修身养性做淑女,闷都快闷死了。”
那查道:“若是没人管你,一时自然开心自在,但时间久了便觉空虚腻味。”
君山道:“别,我才不要人管我,空虚腻味便空虚腻味,没人管我我便能玩个够。”
那查听她话中孩子气十足,笑了笑不再说话。君山诘问道:“你不说话便不说话,笑什么笑?胡子一大把了,什么都不懂。”那查不再搭话,一路听着君山咭咭咯咯回到住处。
之前越过高墙时运气数次,那查已知自己体内真气还有些凝滞,六月之期又还有甚久,便继续住在李豁家地窖疗伤。这地窖是李豁用来藏书的,说是避免有强人偷他的书,倒也干净清洁。
一日,那查正在榻上打坐,李豁忽然入内。那查忙起身拱手道:“先生。”
李豁道:“那大侠不必起身,小老儿何克敢当。您忙,我只是下来看看,不用管我。”
那查不喜繁文缛节,便也不再多说话,继续到榻上闭目打坐。李豁呆坐片刻,似是在思量着什么,过了一会儿猛的咳嗽不止。那查睁开眼睛,只见李豁咳得满面通红,腰弯得如同一只虾米,手上的手帕殷虹,竟是咳出血来。那查将手放到李豁肩上,一股热气自其中府穴直透其手太阴肺经。李豁咳嗽渐渐止歇,面色潮红。
那查将手拿开道:“先生贵恙?”
李豁摇了摇手道:“不妨。”呆了一呆又道:“小老儿只怕时日无多了。医生说我痨虫入体,蚀肺日久,已有十数年矣。脾为肺之母,肺痨日久,子盗母气,脾气亦虚;肾为肺之子,肺虚肾失源,肾虚相火灼金,上耗母气,肺肾两虚。”
那查道:“可有什么办法没有?在下当竭尽全力寻找灵药,或遍寻名医为您医治。”
李豁道:“我寻的那医生亦是江浙一带的名医,我肺脾肾三脏交亏,阴损及阳,后趋于阴阳两虚,纵使大罗金仙亦无力回天矣。”
李豁见那查一脸黯然,坦然道:“死生,乃天地之常理,生不足喜,死不足悲,畏者不可以苟免,贪者不可以苟得也。叶死而肥其枝干,花死而生其果实,那大侠亦不必太过拘泥。”
那查佩服道:“先生真不负您名中这一豁字,这世上能如您这般看得开的万中无一。”
李豁笑道:“看得开亦是要死,小老儿我死不足惜,只是还有一事牵挂在心。”
那查立时会意道:“君山。”
李豁点头道:“是的,小女顽劣不堪,待我身故之后无人管束,前途堪忧。”
那查暗道这是将君山托付给他照顾,忙道:“先生所请,小可故不敢辞。”心中却倍感头疼。
李豁道:“断不敢耽误大侠一生。说起来十分惭愧,老儿我本有一妻胡氏,因故负气出走,奔回娘家之后便再无音讯。老儿恳请大侠将其带回洞庭湖君山岛之上,将君山交给其母,小老儿在九泉之下亦铭感于心。”那查点头应诺,心中松了一口大气。
正在此时,上面冲下来一人,大哭道:“我才不要走,我便在这里陪你。”却是李君山。
李豁见君山真情毕露,轻轻抚摸君山的脑袋,也是眼中含泪道:“痴儿痴儿,死非生之终点,而是生之延续。只要你好好生活下去,便是我生于世上的意义和佐证。”
君山哭道:“我不要什么意义,我只要你陪在我身边。”转过头对那查道:“你先出去,我想和爹爹呆一会。”
那查转身欲走,李豁道:“那大侠留步,择日不如撞日,那大侠今日便带着小女出发吧。”
那查愕然,君山道:“我才不要……”
李豁大声道:“大侠答应我之事定能坐到,便是用强,也要将小女带至其母亲面前。”
君山道:“我才不要听你的安排。”转头对那查怒道:“你还在这里干嘛,还不出去?。”
李豁叫道:“请那大侠就此动手,以免夜长梦多。”
君山怒道:“你敢……”那查也是果决之人,出手如电一指点在君山脑后,君山顿时昏厥过去。
李豁心知那查武功高强,不免担心道:“这不会伤害到她吧?”
那查道:“不会。”
二人将君山背到院中,李豁让那查稍待,出去了一会牵了两匹马进来,又拿出一个包袱交给那查,道:“就请那大侠上路。”
那查道:“必不负先生所托。”说着将君山扶上一匹马背,告别李豁牵着两匹马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