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行了数日,见前面又有乡民互相招呼着到前面去听佛语云云,二人面面相觑,跟在后头一看,果然又是余、黄、狄三人。狄修眼尖,一见那查过来,连忙往后就跑,被那查单手拿住。那查又将其余二人拿住,将他们的骗人道具一件一件翻出来,演示给众人。君山则跳到台上,给众人讲这些骗子的手法、知足常乐、万事由己不由天的道理。那查对余乃堂三人厉声道:“你们三个鼠辈,若是再让我发现你们在这妖言惑众、蛊惑乡民,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说着将三人的肩膀关节卸下来,拍开穴道,任他们仓皇逃去。
二人辗转数日,来到洞庭湖边,这一路上倒是再也不见余乃堂三人。二人来到岸边叫上一艘小船,慢慢往君山岛划去。天空灰蒙蒙的犹如蒙了一层薄纱视物,白色的水鸟在半空上拍翅轻鸣,湖上烟波浩渺,一阵冷风过,水面鱼鳞泛起,打在船身上击起些许白沫。小船摇摆,船桨咿呀,一切似乎对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了一般。君山一改一路上的叽叽喳喳,忽然安静了下来,托着腮帮子怔怔的看着水面发呆。
那查与她相处日久,渐渐熟悉了这个小姑娘的脾气,见她闷闷不乐的,问道:“小山你不舒服吗?”
君山摇了摇头道:“大叔,你送我到我妈妈那里之后便要走了吗?”
那查一愣,道:“是啊,你找到你妈妈了,我也完成了我的诺言。”
君山眼眶一红,道:“我……我舍不得你。”
二人相处日久,一路上同舟共济互相扶持,那查心中也有些不舍,道:“我便在这边陪你几日。”
君山喜笑颜开,傻乐了一会忽又道:“大叔你虽陪得我一时,最终还是要去找雪穗姐姐的。你还是去吧,不用管我。”
那查道:“你不用我陪吗?”
君山腆了腆肚子,豪气干云道:“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你有心当我是朋友便足够了。”
那查道:“我找到雪穗之后便带她一起来看你,她一定也会喜欢你这个小妹子的。”
君山拍手道:“那我就有两个朋友了。”
那查微笑点头,君山道:“我知道大叔你是大侠,不会骗小孩子的。”
那查道:“就算大人也不骗。”
二人登到岛上,天色已晚,在一亭内将就了一宿,第二日一早便去打听胡氏佩蓉所住之处。岛的一边是悬崖峭壁,礁石矗立,岛上树木苍翠,住有数十户人家,有渔家,也有隐居避世之人。这边前几日下过一场小雪,加上晚上天气寒冷,屋檐路边背阴之处结起一线冰溜子。这时候又飘起零零散散的小雨,雨中夹杂着半融的雪花,滴在脖子里只觉冰冷彻骨,颇不好受。
路边草地上半融的雪在晚上结上了冰,成了雪白粗糙的冰壳形态,君山欢呼一声便跑过去,踩在上面一蹦一跳,脚下发出吱嘎吱嘎的碎裂声。那查心情本是如天气一般阴郁,见君山如此没心没肺,心中也开朗了许多。这一日又是二人寻问了一天,都没丝毫消息。傍晚时分二人寻到湖边,看见一渔人提了一尾鲤鱼在滩上走。
君山走过去问道:“伯伯你好,你可知道这附近有没有一个叫胡佩蓉的人?”
那渔人口中道:“胡佩蓉?胡佩蓉?这个名字似在那里听过。”思索半晌,一拍脑袋道:“对了,前阵子有个游人到此,我送他到香炉山上游玩,那山上有一墓大煞风景,我曾问过那是何人之墓。那游人说墓主乃是一叫胡佩蓉之人。我觉得这人名字也挺好听,便也还记得。”
君山听到自己母亲已死,心中不禁悲伤不已。那查忙问道:“请问那香炉山怎么走?”
渔人道:“那香炉山乃是君山之畔的一个小岛,须坐船前往。”
那查道:“劳烦大哥载我们去香炉山上。”
渔人皱了皱眉头,道:“这个时候了,谁还下水啊。”
那查从怀中掏出一锭大银,道:“劳烦阁下送我们一程。”
渔人想了想,道:“要不了这许多银子。我先说清楚,我只送你们上岛,不能再等你们。你们若要逗留,我送完便自己回来了,明日中午再来接你们。”
那查道:“那也不错。”
那渔人道:“我是怜你们一片孝心,若是上岛游玩我便不送了。”二人千恩万谢。
到得香炉山,那渔人指明了坟墓所在方向,只收了点铜钱,将那鲤鱼和船上的锅碗油盐米粮留下,还给一人一顶蓑衣,而后摇橹离去。二人登上岛来,天上已只有一丝微光,四周一片烟雾朦胧。那雨雪下得更紧了,地上的枯草树叶看起来不甚潮湿,脚踩在上面却挤得透出一点水来。那查寻了一些松枝点燃,二人一脚深一脚浅的寻了过去。直到一个多时辰后才在树丛中找到一墓。只见墓后立着一碑,碑上写着“李胡氏佩蓉之墓”,两旁杂草丛生荆棘遍地。君山怔怔的看着墓碑,心中不知是悲是喜。
二人站看了一会儿,君山道:“我妈妈在我二岁的时候便离开我和爹爹走了,我也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不过看来她离开我们到了这里之后,生活得也不是很好。”
那查走到前面,将周围的杂草荆棘清理了一些,堆成一堆点燃,道:“我们来给你妈妈拜一拜吧。”
二人便在李胡氏的墓前拜了几拜,君山道:“妈妈,我来看你来了。这么多年没见面,您见到我一定会说:我女儿长这么大了,出落得这么漂亮了。可惜我也没见过您长什么样,有时候我也在想,我究竟是像你多一些呢,还是像爹爹多一些。现在您看到我的样子,我却不知您的样子,这点倒是您比我好了……”
那查在旁听君山叨叨絮絮语无伦次,接口道:“您好,我受您夫君李豁之托将小山送到这里,天幸不负。”又想起一事道:“对了,李豁先生托我给您带了一封信……”说着从包袱里拿出一封信,打开来。
二人借着火光一看,只见信封里只有一张纸。那查还道李豁先生会洋洋洒洒一大篇,却见整张纸上只有一“悔”字,铺满整个纸面,苍劲有力,墨透纸背。二人瞧着这封信,心中忽然泛起一股悲凉之意。那查将那封信点燃烧掉,又在墓前站了一会儿,便带着君山拿起渔夫留下的东西找到一处平坦被风之处灶煮饭烹鱼,二人胡乱的吃了一顿。此时天光已黑,目难视物,二人向着火,身上寒意尽去。天上小雨渐止,只树叶之上积着的雨滴还在偶尔滴答着。
忽然不远处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接着君山岛上响声不绝,初时稀稀拉拉,后来响成一片,竟是人人家中都在燃放鞭炮。二人这才惊觉之前乃是大年三十,现在已是大年初一了。
那查道:“没想到刚才我们这顿吃的是年夜饭。”
君山笑道:“年年有鱼,好兆头。”
那查道:“明日我们将你妈妈坟前修葺一下,也让你妈妈过个舒服年。”
君山道:“好。”
二人不语,那查沉沉欲睡,君山忽然道:“大叔,明天你要把我丢在这里吗?”
那查闭着眼道:“若是你不嫌累,便和我一起去四川吧。”
君山默默点头,又沉默半晌,带着哭腔道:“如今我也和你一样,也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那查吸了一口气,道:“我不孤零零,你不是在我旁边吗?”
君山双目含泪,忽然又止不住噗嗤一笑,道:“是呀,我们都不是孤零零的。”
第二日二人一早便起来,将李胡氏的墓周围清理得干干净净,又煮了一锅饭,在墓前放了两碗。带到快中午时,那渔人已经摇着橹过来,还给他们带了些香烛纸钱。二人感激不尽,在坟前烧了香烛纸钱,坐船回到洞庭湖边,那查硬是将那锭大银留给了渔人。
二人行在道上,只见沿路张灯结彩,路上的陌生人见到了也互相招呼拜年,小孩子奔跑打闹,每个人喜气洋洋。君山小孩子心性,见四周热闹也很是高兴,用力将双手甩过肩膀,步子迈得老大,趾高气扬的在街上走着。
二人穿过小镇,君山道:“过年真是热闹啊。大叔,我们接下来往那边?”
那查道:“我们先去看看毛毛和玉琰的家。”
君山喜道:“他们也在这边吗?”
那查道:“我当年便是在这附近与他们相识的。后来他们家里遭了变故,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二人打听得周家集的方向,行了一阵,向当地人打听周宅所在。一老妇奇怪的看着他们,然后对着一大宅一指,摇着头走开。二人顺着那人指的方向一看,看见一幢大宅,宅门已缺了一块,门口贴的封条也几乎看不清字迹。那查扶着君山的肩膀一起跳入院内,只见四周墙皮发黑脱落,屋顶都塌下来大半边,房内残破杂乱有烧过的痕迹,看起来有很久没人进来看过了。
二人出到外面,坐到附近的一个小酒馆内。酒馆内只有掌柜的一人,只道二人是出来做营生没有来得及赶回去过年,便亲自下厨给他们做了些酒菜。那查见此便邀他一起吃,掌柜的见没什么生意,便欣然同意坐了过来。那查敬了几杯酒,才打听得当年周炳兴家被人一夜屠了满门,一个不剩,后来连房子都起了火,幸亏周围邻居救火及时才没被烧光,却也没什么用了。那查问起毛毛和周玉琰,那掌柜的道:“那些贼人真是心狠手辣。多好的两个孩子,毛毛不过淘气了点,玉琰更是冰雪可爱的很,他们也下的去手。周炳兴也是我们这边数一数二仁善的财东,他们一家做过的好事数都数不清,真是好人没好报。我们这边的老人家说起他们一家都是要掉眼泪的。”
那查道:“你是说毛毛和玉琰也被杀了?”
掌柜的酒意正浓,卓了句古文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那查脑中如遭五雷轰顶,顿时不知东西。掌柜的道:“不过你单单说起毛毛和玉琰,有一件事很奇怪。”
君山见那查神思不属,忙给掌柜的添了一杯酒问道:“什么奇怪?”
掌柜的捻着杯子放到嘴边道:“周家遇难的那天,谭老婆子说她天蒙蒙亮时起夜,看见毛毛和玉琰两个小孩在路上走。我们都道她看见的是鬼魂,不过谭老婆子说她看得真真儿的。”
那查大喜,一把抓住掌柜的手臂道:“那谭老太太在哪?”
掌柜的疼得诶哟一声,那查忙松开手,连声道歉。掌柜的道:“客官你这手劲可真不小。不过你要找的那谭老婆子前年已经死了。”
那查听后一阵泄气。那掌柜的又道:“还有一件怪事。”
那查精神一震,君山又给掌柜的倒了一杯酒,笑着责道:“您老人家说话爱喘大气,就不能一次说全了?一惊一乍的。”
掌柜的道:“我可不是有意哄骗你们,是你们单单提起这两个小朋友,我才想起其中的怪处。那时候这俩小家伙经常到我这店里来,虽然调皮捣蛋,但我们也很是喜欢的,经常拿筷子醮了酒给他们吃。”
那查急道:“还有什么奇怪,请您告知。”
掌柜的道:“当日周宅起了大火,后来我们这些邻居合力将那火扑灭,官府也来了人,清点残骸的时候少了两具,便是他们两个小孩的。我们还道他们年纪小身躯小,被烧得化了。”这才猛然省悟道:“您是说他们没死?”
那查心中忽然如同黑暗的房间打开了一扇窗户,满满的阳光自那窗口透了进来,忍不住笑道:“没死,一定没死。”
掌柜的也喜道:“啊呀,那可是好消息,我们还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呢。”
君山给三人各自倒上一杯酒,笑盈盈的举起杯子道:“敬两个大难不死的小朋友。”三人干了一杯。
掌柜的醉醺醺道:“今个高兴,这桌酒钱,我请了。”
二人便在这酒店住了一晚,第二日又到那查曾经睡过的龙王庙看了一看。那龙王庙已修葺一新,再也不复当日旧观。那查看着干干净净的大殿,想起当年自己躺在这里奄奄一息,多亏毛毛玉琰二人出手相救,否则早已埋骨于此。庙堂焕然,斯人已去,心中不禁怅然若失。在这逗留了一会,便又动身赶往四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