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有曰:天不为人之恶寒而辍其冬,地不为人之恶险而辍其广,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而易其行。”在捣毁东来教法坛之后,君山侃侃而谈道:“前面两句是说那些愚民的,后面一句是说你的。”
那查愕然道:“君子?你说我?”而后呵呵而笑道:“我说了你不适合练这套功夫,讨好我也没用。”
君山着恼道:“谁稀罕你这套破功夫,我只是有感而发而已。”见那查只是不信,郑重道:“大叔你经历这么多事,也没见你愤世妒俗,也没见你嗜血好杀,是很了不起的。”
那查道:“是吗?你前面两句,雪穗也说过类似的话。”
……
那查抬头看着满天细雨,想起了君山与自己的这段对话——天不为人之恶寒而辍其冬,地不为人之恶险而辍其广,诚然如斯。他沿途找寻标记,迤逦来到甘肃境内,与君山相别已有一月有余。他昼伏夜出,每晚都瞪大眼睛在黑暗中寻找那微弱的荧光,已记不起多少次大喜过望,又有多少次失望连连。时日一久,救出君山的希望已越来越渺茫。总是强抑住心中的烦忧,这才坚持到此处。他这一生经历了不少如这一般的厄运,心知愈是恼怒如狂,愈是毫无帮助,只得平心静气,勉力前行。只是行到此处,一路的蝶引印记忽然消失,不知是君山标记时被东来教中人发现,还是蝶引粉末已经用之殆尽。那查心中忧急,只得日夜在四周慢慢搜寻。
这已经是蝶引消失的第三天晚上,细雨微微,野外一切模糊难辨,蝶引的踪迹更是难寻。那查在一处野地睁大眼睛搜索,眼角忽然看见远处有一个黑影嗖的过去。那查心念一动,暗道莫不是东来教中人,忙跟了上去。
那人身穿灰衣,其轻功尚可,在树枝之间飞腾跳跃如行云流水一般。那人在山野中奔了两三里,来到一个山坳之前放慢脚步,轻身前行。这里本来就人迹罕至,到了夜间更是荒芜萧疏。忽然前面山林间出现一点微光,一会儿又簌的消失不见。那人轻手轻脚的落到附近的一颗树上一动不动。好一会儿从地底下忽然冒出一丝光亮。那查心中惊疑不定,静待不语。那光亮越来越大,光源慢慢露出地面,原来是一个人拿着灯笼,从一个三尺见方的洞里爬了出来。那人身穿黑衣,背上还背着一个大布包袱。
那人上来之后道:“老三,漫水没?”
黑暗之中忽然有一人出声道:“你说呢?”声音颇为不耐烦,闷声闷气似是刚醒。
那人从阴影处现出身来,也是一个穿黑衣之人。那从洞中趴出来之人走出几步,将背上包袱一掀,抖落两下,原来是一包袱黄土。那人道:“老三,你在外把风,警醒一点。”
那老三道:“这荒郊野岭的,能有什么人?”
运土之人道:“就算是荒郊野岭,也难免会有走夜路的,小心无大错。”
那老三怒道:“老二,你甭用老大的口气教训我。”
老二道:“老大说了,这次这个斗的主人十有八九是大辽国一个什么太后的,若是运气好,咱们这票过后可有得好一阵逍遥日子了。”
老三听了之后心中一喜,声音缓和道:“那感情好,那你还不快下去?你只要管好你自己,外面有我你放一百个心。”
老二听了这话,背着布包袱拿着灯笼又钻了下去。一会儿灯光越来越弱,直到消失在那洞中。
一直在树上窥探的灰衣人偷偷爬下树去,蹑手蹑脚的靠近到那老三的近前,一拳捣过去。那老三大声呼痛,显是被打中却未中要害。灰衣人忙又一拳接一拳,老三慌忙招架,却已不及,身中三拳被打昏过去。灰衣人得手之后将那老三拖到一块大石背后,正待静伏等洞中的老二出来,却听得旁边一个声音道:“这位朋友,你这是何意啊?”
这声音尖利突兀,如同刀片一般刮得耳朵生疼。那灰衣人猛然抬头,丢下老三道:“阁下何人?”
那尖尖细细的声音道:“你问我是谁,我倒要问你是谁。”
灰衣人道:“鬼鬼祟祟的,还不现身出来。”
又有一个声音从洞边传来道:“大哥,这人将老三打晕藏起来,若非触动了他胳膊上绑的对盘丝将我们俩惊动,只怕还要行偷施暗算之事,却还说我们鬼鬼祟祟,真是奇也怪哉。”
灰衣人省悟原来也是这老三的同伙。灰衣人朗声道:“明人不做暗事,在下山西窦程方是也。你们是何人?”
那大哥道:“你既不识我等,怎么出手伤我老三?”
窦程方道:“我在云西客栈听你们偷偷在谈论到刺槐沟干什么大事的,我还以为你们做什么作奸犯科之事,特地跟来一看,没想到是三个盗墓贼。你们虽非十恶不赦,不过盗墓之事扰人尸身有悖人伦,在下还是要管管的。”
老大不怒反笑道:“你小子爱多管闲事,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敢动到我们掘子山三鬼头上。”说着在地上梭将过去。老二也从地上拿起鹤嘴锄攻了上来,窦程方赤手空拳与二人战成一团。山林之中夜色如墨伸手不见五指,那查却能从呼吸、拳脚声中辨明各人方位。那窦程方虽武功较掘子山二鬼为高,奈何那二鬼常年在黑暗中挖洞盗墓,借助微光也能辨物,只数合间便占尽上风。窦程方小腿中了一锄,后腰中了一脚,虽无大碍,失手被擒却也是一会儿的事。窦程方奋力招架,忽然脚上一紧,一时不妨往后倒拖而去。只听老三叫道:“这小子被我抓住了,你们快上。”却是老三醒了。
老大大喜,飞起一脚踢向窦程方下巴。眼见窦程方要吐血倒下,忽觉脚上如同踢在一块钢板之上,痛得“诶哟”一声弯下腰去。定睛一看,前面出现一个黑衣大汉,用膝盖下挫挡了这一招。
老二大惊,忙用鹤嘴锄挖向那查左耳,那查伸出五指,一抓一提,老二手掌皮开肉绽,鹤嘴锄被夺了去。老三见势不妙,又扑过来抱住那查一条腿,那查内力一运,老三双手如同碰到烙铁一触便缩,人往后倒去。掘子山三鬼哼哼唧唧了一会,又攻了上来,那查一脚一个,将他们踢倒在地,喝道:“还不知死活吗?”
掘子山三鬼见势不妙,转身就走。那查也不追击,只冷冷道:“下次还看见你们干这等有干天和之事,决不轻饶。”掘子山三鬼跑出去老远,那查的声音却如同在他们耳边说话一般传了过来,吓得三人屁滚尿流,头也不回的往前逃窜。
窦程方早已爬起身来,对着那查一抱拳道:“多谢仁兄出手相救。”
那查已知此人与东来教无关,不由得大失所望,只淡淡道:“不足挂齿。”
窦程方道:“在下窦程方,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那查道:“那查。”
窦程方道:“幸会幸会,不知那兄因何事到此?”
那查道:“在下只是见你行色匆匆,好奇跟上来一观而已,就此别过。”说着转身便走。
窦程方道:“慢着。”那查停下脚步,窦程方从地上捡起掘子山三鬼丢下的灯笼,点燃一照。只见那窦程方眼睛骨凸,方面大耳,颚下无须,乃是一二三十岁的年轻人。窦程方对那查打量了一番,道:“黑夜之中难辨兄台容貌,在下点灯一睹,也好日后相认。”
那查点了点头,道:“在下还有要事,告辞。”说着大踏步离开。
窦程方在身后叫道:“在下常年在陕西、瓦剌境内活动,那兄若有用得着的,只管召唤在下便是,在下平常在石田镇,那兄可到此处找我……”那查健步如飞,后面声音已微不可辨。
那查四处找寻,终于在十里开外找到一处微弱的蝶引印记。循着印记继续前行,前方之路越来越往北,又找到两处印记后,又寻了四五天,却再也寻之不见。此时那查已到了草原大漠之上,目光所及,又是另一番风光。光秃秃的大山龙盘兽伏,被浅浅的草苔浸润成褐黄色,裸露的灰白色大石点染其间,天上白云飘过,在大山上投下连绵的灰影。那查又往前走了数里,眼前景致毫无变化,却是迷了路。看着云朵投下的灰影,恍惚间想起初次与雪穗相识时,二人在梨树园中走过的那条长长的林荫小道。耳边响起一个声音:“世间的人便是这梨花、这树、这亭子,我和你便是他们投下的阴影。”“他们生活在阳光下,我们只是他们身后的阴影。他们风光、灿烂,我们只能孤独、灰暗。”那查想起雪穗也毫无着落,咬着牙道:“即便我永堕黑暗,也要把你们解救出来。”
正在此时,后面一人骑着马奔了过来。经过那查时那骑士回头瞧了一眼,跑出去七八丈远又勒马回来跑到那查身边,仔细一打量,然后滚鞍下马奇道:“那兄,你怎么在这里?”
那查一看,却是之前自己在掘子山三鬼手中救下的窦程方。那查道:“窦兄,你好。”
窦程方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不想咱们又见面了。”
那查点了点头,窦程方道:“那兄到此所为何事?”
那查道:“我到这里是来找人的。”
窦程方道:“找到了没有?”那查摇了摇头。
窦程方道:“我对此地还算熟悉,反正左右无事,不若我来帮你一起找?”
那查道:“他们并非住在一个固定的地方,而是在下从四川一路追踪至此。”
窦程方皱眉想了一想,道:“在下精通蒙语,若是游牧之人,沿途和蒙人汉人多打听便能知道踪迹。”
那查心念一动,知道窦程方所言甚是,自己在这边不但语言不通,而且又不识地理,若是有一个对本地熟悉的人帮忙,找到君山踪迹的几率自然要大很多。那查想到此处道:“那就有劳窦兄了。”
二人结伴前行,窦程方沿途介绍北地的风物。当年太祖建立大明,元室被驱到北地,被称为北元。后屡犯明境,又为明将蓝玉所破。后历经嗣主被弑篡位,国中各部众离心离德,相继离散等,终致不振。后又传至坤帖木儿,大汗又为大臣鬼力赤所弑。鬼力赤去除蒙古国号,自称鞑靼可汗。自此元室改号鞑靼,只是部民因鬼力赤并非元裔,多不从命。后鬼力赤又为成吉思汗之弟的后裔所杀,鞑靼又重回成吉思汗一脉手中,号召四方,渐臻强盛。
鞑靼西边有瓦剌部,为元臣猛可帖木儿后裔,与鞑靼不睦,与大明关系也时好时坏。东边有兀良哈三卫,原本为太宗朱棣靖难的臂助,后逐渐自成一支,不服王化。后成祖六师远出,数次征讨鞑靼、瓦剌和三卫,或有建树,但也无法再动其根基。到了现在,瓦剌日趋强大,倒将鞑靼赶到了北边。
二人正说着,忽然前方山坡后面出现一个身影。那人朝这边张望了一番,而后簌的消失在山坡后面。那查见此人鬼鬼祟祟颇有蹊跷,便纵起轻功,几个踏步追了上去。到近前时才发现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那小孩见那查追了上来,忙撒腿狂奔。
那查一伸手便将那孩子后领提起,问道:“你是谁?”那小孩两条腿在空中乱蹬,口中叽里咕噜的说着什么。
窦程方也叽里咕噜的和他说了几句话,那孩子似乎有些口吃,还面带怒色,那查问道:“他说什么?”
窦程方怒道:“这小孩用蒙语骂我们是汉狗。”
那查道:“我并非汉人,我乃瑶人。”窦程方便将这句话换成蒙语说给那小孩听。那小孩停止挣扎,问了几句,窦程方又答了几句,那小孩又叫了起来。
窦程方道:“他说瑶人也是明狗,看来你不略施惩戒他是不知道什么叫礼貌的了。”
那查见着小孩一脸倔强,道:“他只是小孩子而已,你帮我问他一句,是否见过一个二三十岁的高瘦青衣女子,或是一个十多岁穿黄衫的汉人小姑娘?”
窦程方依言说给小孩听,那小孩子口中只是说个不停。窦程方道:“这小子只会骂人。”
那查见窦程方怒气填膺,定是这小孩子骂的十分难听,本欲略施教训,又看见其斜着眼睛看着二人,一张小脸满是愤恨,忽然记起与君山初见时,她也是如此一般桀骜难驯。一忆起与君山初识时,那查便忍不住面露微笑,心中满是怜爱,随手便将那小孩放开。那小孩两条腿一着地,便一溜烟跑到不见。
那查见那小孩对明朝之人如此切齿,也不知为了什么。心道世上为什么就有这么多无缘无故的仇恨和杀戮,当年自己瑶寨与世无争,也遭此灭顶之灾。窦程方道:“这附近既有蒙族小孩,一定有蒙族营地,说不定会起冲突,我们要事先提防。”
那查点了点头,心中却思绪万千——那柳旗使将君山带至此地,是发觉了自己的踪迹而将自己引到此地,还是慌不择路?抑或根本就未发觉自己,只是到此地有要事?甚至东来教的总部便设在此地也说不定。想到这里,那查即便天不怕地不怕,心中也免不了砰砰直跳——之前所见东来教分部已是树大根深,东来教总部恐怕更是龙潭虎穴,自己以一己之力只怕难以抗衡。
正在此时,前方出现数个蒙古包,那查二人还未靠近,便有数人纵马飞驰而来,来到那查面前,高声喝道:“来者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