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到姥爷,我所有的委屈、痛苦和恐惧全都涌到鼻腔里,鼓胀得鼻腔酸痛,连带着眼睛也是酸酸的,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姥爷!”
可无意识的,我睁开了眼睛,眼前,是漆黑的世界,根本就没有姥爷。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我这是死了吗?我晃动了一下身体,身体还在僵硬的锁链中。锁链像要吃掉我一样,紧紧地咬进我的肉里,但身体已经不痛了,只有麻木,我还活着,我还在胖老板的地堡里,不过是在做梦。
我仰头看了看顶上的铁门,什么都看不见。我侧耳听听,铁门外,同样是死一样的寂静。我很想叫喊救命,可身体疲倦地只想睡,大脑也麻木疲累,就像被人喂过安眠药一样。我小时候被打过镇痛剂,所以知道那种感觉。
罗天一对我做了什么?这念头只闪了一下,就消失了。我抽动了一下肩膀,上下眼皮已经亲密合体了。我会死吗?姥爷,我会死吗?
我猛地意识到我不能这样睡,我得自救。我拼命地睁开眼睛,上下眼皮却像被附上了吸铁石一般。我记得顾竹曾经说过,她只要一失眠,在会抱住端阳睡一觉,在端阳身边,她的两只眼皮就像被附上了吸铁石一般。
端阳?端阳?顾竹?顾竹?她们是谁?
大脑转不动了,眼皮又开始互相吸引。
姥爷?姥爷!救我!我这是怎么了?罗天一对我做了什么?魂场?魂场!
沉重,沉重,迷茫,迷茫,空白,空白。
如此这般奋斗着,就像梦魇一样,想要醒来却醒不来,醒不来仿佛还能睁眼看一会。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有脚步声从远处传来,踏,踏,踏,踏,沉稳极了,有韵律极了。这是姥爷的脚步声,姥爷的脚步声总是这样沉稳,让我感觉安全。
在大兴安岭打猎,姥爷常常会让我一个人冲在前面,等我感觉快迷路了或者忽然遇到了大个难对付的动物,正在惊慌失措时,姥爷的脚步声就这样踏,踏,踏,踏地响起来,好像在说,我在这呢。
我其实不怎么喜欢打猎,尽管一开始进莽林我很兴奋。可是在猎杀现场,我总是会感觉没来由地恐惧,每一个在我眼前死掉的动物,我都会感觉它们在绝望仇恨地看着我,仿佛随时化作厉鬼来报复我。
姥爷为了鼓励我,特意给我打制了一把弓箭,还让我骑在那个暴躁的小骡子身上。骑住骡子倒是一件挺美的事。你知道,那家伙狂傲得想要把它身上的空气都甩掉,但我在8岁的时候就已经制服了它,那可是付出了被摔断两根筋骨的代价。
这是让我很骄傲的一件事。小骡子虽然摔断了我的肋骨,但被我驯服后简直就差跪地臣服,对我言听计从。我喜欢它,还特意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铜爵。这也是参考了姥爷的意见。
姥爷说,秦始皇有七匹名马,一追风,二白兔,三蹑景,四追电,五飞翩,六铜爵,七晨凫。前面的名字都太过俗气,只有铜爵听着响亮而有感觉。
本来大兴安岭禁止打猎,但姥爷有猎人证。既然有猎人证存在,就证明有必须要被猎杀的动物。
据姥爷说,大约在清朝末年,一些高鼻梁金头发的外国人在大兴安岭这里建了一个动物杂交实验室。他们不但让狮虎杂交,家猪和野猪杂交,还让各种不可能的动物杂交,杂交之后,如果有生育能力的,就继续杂交,当然大多数都和骡子一样,没有后代。
这种杂种动物,有科学价值的,他们就放在实验室里,否则,就会放归大兴安岭莽林。这对这些动物不大公平,莽林里野兽很多,天然生在莽林里的动物,又狡猾又有战斗力,而这些实验动物,几乎毫无生存能力,一放进山林就成了野兽的盘中餐。
也有那基因凶猛的,或者忍耐性极强的,甚至被研究人员错判为没有生育能力的没有价值的,进了山林,初时,也是盘中餐、刀俎肉,但偏偏运气加上耐力,让它们存活了下来,辗转成长,终于成了气候,虽然不至于为霸一方,但总算有了一席之地,还携带着遗传基因,代代传下去,就成了莽林里独特的一支。
林管局把这种动物叫杂种。杂种是猎人证上唯一许可猎杀的动物,这种动物被列出来的有十几种,什么豹纹兔、顶着王字招牌的山猫、龙蛇、彩色羽毛的蜈蚣、九宫格瓢虫等等。猎人证上还写着,这些动物经过几代甚至几十代的传承,已经变成了怪物,严重地危害了大自然的规律,危害了莽林的自然环境,危害了人们的正常生活,必须要猎杀殆尽。
但姥爷说,他才不相信杂交会有那么多有生育能力的,还传承了几十代。他怀疑实验室现在仍在,不过是秘密存在。实验室不停地研究动物杂交,不过他们的研究方法大概极不人道。因为我们在莽林那一段允许打猎的地段看到的动物,大多长相残缺,形象变态,叫声凄厉,而且极容易被猎杀。
比如羽毛尾巴蜈蚣,这本来就是存在的物种,原产于西非和坦桑尼亚的热带雨林,那羽毛彩色艳丽,非常漂亮,遇到敌人时,还能发出扑打扑打的警告声。但莽林里的彩羽蜈蚣两只羽毛是死的,就像是拖着一副重锤,连爬行都费尽。
毒性却极为暴戾,尤其是在死的一瞬间,能从羽毛里喷射出一种黄色的粘液,这种粘液沾到草上,草叶会像疯了一样颤抖,沾到土上,土会碎裂成沙土。沾在人身上,人会立刻皮肤肿胀,呼吸困难,处理不及时,半小时内就能毙命。
猎人们最怕的就是这彩羽蜈蚣。但据说有几种动物却极喜欢吃这种彩羽蜈蚣。不过我一次都没有见过活着的彩羽蜈蚣,死了的倒是见过几次,两只翅膀扁扁地摆在身体后面,羽翅的边缘有一条彩色的线垂着。
姥爷说,他怀疑这彩羽蜈蚣被放归莽林里时身体里有特别的化学药剂,它们被莽林里的野兽吃掉后,这些化学药剂在那些动物身上起了作用,才会出现这么多残缺、变态物种。猎人们笑话姥爷想象力太丰富。
猎人证上还有一种动物,身体没有任何残缺。这种动物叫龙猪,和普通的野猪长相很像,不过头上有明显隆起的犄角,四只蹄子爪勾锋利,身子长,尾巴长而盘卷。
《鹿鼎记》有一种:茯苓花雕猪,据说是祖传的秘法,选了良种肉猪断乳之后,就喂伏苓、党参、枸杞等等补药,饲料除了补药之外,便只是鸡蛋一味,渴了便给花雕酒。
姥爷总是说这龙猪就是被实验品喂养长大而且进化的。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这还用说,我生活在这山里一辈子,之前就从没见过,现在一下子这么多。那些年轻猎人都查过电脑,说那带电的脑袋里(姥爷的意思是电脑)也没有这种动物。这不就很明显吗?哼,山是什么?山是母亲,母亲都没有生过这样的孩子,这孩子从哪里来呢?”
这的确有点奇怪,更奇怪的是,山下还有专门收购龙猪的地方。那地方有一块被风雨洗刷得字迹都快消失的广告牌,努力辨认的话,还能看得清,是这样的几个字:龙猪肉,神仙咒,吃上一口,延年益寿。
就这么一块破广告,招来的却是四方客,而且供不应求。一两个暑假的功夫(我一般都是暑假回姥爷家的时候多),收购龙猪肉的店铺就从最初的一家变成了十几家,依然是家家天天顾客盈门,而且来的,都是豪车、贵客。
一般的来客,通常都带着一个穿着朴素长得平凡的中年妇女,这妇女是专门负责尝肉的。关于此,我很是好奇了一阵,为什么要别人代尝,难道害怕肉里有毒吗?
姥爷说:“龙猪肉血里有毒。它在感受自己快要死时,会破裂全身的血管。人吃了浸满毒血的猪肉,身体会变得僵硬。而没有来得及让血管破裂的猪肉,才最纯正。一般人看不出来,只好让人来品尝试试了。”
我说:“难道这些女人就不是人吗?她们吃了不是也会中毒?”
姥爷说:“那有什么要紧,这些人都是最底层的人,全靠体力活活着,这种毒最怕动。经过剧烈的运动后,龙猪的毒血被汗液排出体外,也就不会有问题了。”
那是我第一次为穷人感到悲哀,但想想,就因为必须不停活动,她们反而能活下来,也就放下心来。生来穷富,蔫知祸福?
姥爷从来没有猎杀过龙猪,他也不让我吃龙猪肉。他总是怀疑这种龙猪报复心理强,他认为那些莽林里活着的龙猪,能闻得出谁吃过龙猪的肉。要想长期在这个莽林里混日子,就不能得罪这龙猪。
猎人们不愿听姥爷老道,我也嘲笑姥爷犯糊涂,我说:“你不是说这是科学实验品吗?科学就没有鬼神!”
姥爷说:“现在的科学也在研究鬼神。如果科学能抓住鬼了,这个世界才变得可怕呢。”我也只当这话是玩笑。
我们不猎杀龙猪,我们其实很少开枪,但那一次,我被蛇咬的那次,姥爷的枪开得特别突然,他居然朝着一个人开了枪。
或许不是人,他虽然长着一张人脸,也是直立行走,却有三条腿,三条腿像是三脚架一样,一二三踩着高跷走着路。
姥爷开枪后,那人身体里喷出一股血,在临倒地时,他猛地转回头,我才发现那一面还有一张脸,那脸,很像是浣熊。
我吓坏了,一脚踩空,掉进了一个树洞里,在那里,有三条蛇缠在一起,有一条黑花蛇一口咬住了我的大腿。
这样想来,我在大兴安岭不止一次被蛇咬过。还有一次,我是猎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