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重见了天日,双脚踏上地面的同时,我呼吸到了青草的味道,太阳暖暖地照在我的头顶。
这是学校实验室楼前,我罗天一,被一群人簇拥着从实验室里走出来。对,就是我学校的实验室。我看到了慈祥的水教授、和善的顾教授,我看到了下巴抬起120°的高校长,我看到了顾竹和萧晓,萧晓脸色苍白,就像大病初愈一样。我还看到了端阳,可我就是没有看见张紫英。
我也没有看见罗天一,当然,我不可能看见罗天一。在出来之前,我接受了隆重的诊治,经历了严肃的打针吃药环节,还有温和而又沉重的心理按摩。
我还是不敢承认自己是罗天一,那是一个耻辱。即使是失去主观道德判断的疯子行为,一样是耻辱,像毫无廉耻地当众裸奔过一样,更加让我难以接受。
我怯怯地瞥了一眼端阳,端阳的眼神里充满了忧郁,目光专注地看着我。她会怎么想我呢,我是个疯子啊!我是疯子罗天一!我不是阴风王子张紫英!我感觉我那一瞥也充满了贼性,不光正大。
是张紫英的念头时常还会浮现,这让我产生种种猜测,难道有人在我身边修人我无别,那会是谁呢?似乎也不对,如果我觉得自己是张紫英,按照萧晓的说法,修人我无别的,该是张紫英才对,是他让我觉得我是他。可为什么我见不到张紫英呢?
我的脑子其实还是乱的,现在又多加了一份强迫症迹象,明知道认为自己是张紫英的念头是错的,就是忍不住去想,越克制反而越会想到。
一个女人接我回家,她说她是我妈。那样子,的确,就是出现在我记忆里那个浓眉大眼的印度女子,只是眉心没有吉祥痣,鼻子上也没有鼻环。脸上没化一点妆,人就显得憔悴些,但拧在一起的眉头、眼里的泪水瞬间让我感觉心酸。
这是我那个庙妓妈吗?她不是血神宫的宫主吗?嗨,那是个我自己想象出来的故事啊!水教授说了,我妈不是庙妓,尽管她的确是个印度人,她性格温和,也从来没有虐待过我。
这世界真美好,根本就没有什么魂界,也没有什么拆魂、什么阴阳结合之类的鬼话!想想我还真是想象力丰富,还设计了黑阴教、涂尸观这样的魂界组织。人若精神分裂了,大脑会变得格外荒唐吗?
我在一个三层楼的别墅住下了。据说这是我的家,可我却一点印象都没有。看着那个干净的床铺、智能按摩催眠枕,还有一屋子豪华电子设备,几乎没有几样是我能叫得上名字的,我只有目瞪口呆。我以为我会住在一个有七步院子的小土屋里。哦,不,那是张紫英的家。
我常常像瘫子一样躺在床上发呆,庙妓妈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念经一样隔几分钟就告诉我,我是罗天一,我是罗天一。她还说,我小时候,她为了生计,不得不把我托付给一个收废品的邻居。谁知道那个邻居对我进行了性侵,这有可能是我得精神分裂的原因。
又是性侵,这个词像锤子一样锤着我的大脑、我的心脏,让我想起端阳那张脸。端阳真的是一个温暖的女孩子。温暖,我为什么会用这个词来形容她呢,关于端阳,她聪明,大方,高雅,心胸豁达,当然,还有漂亮,明明有很多词汇嘛,为什么我的感觉是温暖呢?
我想不起来,我的大脑里没有这方面的记忆。不,也不能说没有,有,但那是张紫英的记忆。在张紫英的记忆里,端阳是和他一起在西山公园玩到大的玩伴。她懂他所有的喜怒哀乐,也懂他的懒惰和冷淡。
我是罗天一,自然不敢开启张紫英的记忆,除非我想让自己再次进入精神分裂的状态,一旦我精神分裂严重化,我第一个要伤害的很可能就是端阳。
端阳!我的端阳!
不!不,张紫英的端阳!
我狠狠咬着自己的嘴唇,狠狠掐自己的身体,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可我不觉得疼,我的身体似乎失去了疼痛的感觉,我于是更加狠毒地虐待自己。只有对身体进行虐待,心里才会好受一些。我这个卑鄙无耻的疯子!
庙妓妈看到我自虐,深深地皱眉,说:“哎,你可疼死妈了,妈的心肝宝贝啊,赚钱永远没有你重要,我当时为什么就不知道这么简单的道理呢?”她还说,其实被性侵,不是我的错,我是个好孩子,从小大到一直都是好孩子。
我看着庙妓妈,陌生的感觉始终很强烈。除了在脑海里出现的影像外,关于她,我一样没有任何一点记忆,张戴玲的记忆倒是不少,比如她的南瓜碎米粥,她的有待提高的理发技巧,还有她的面无表情。
我似乎不喜欢庙妓妈,是我不孝,还是她不够好?我还是会思考,但我不能确定那是否正确。
庙妓妈喜欢蹙眉,自从我见到她的那天开始,她就始终皱着眉头,如今依然是愁眉不展。也许是因我忧虑吧。
我问道:“为什么我要把你称为庙妓妈呢?”
庙妓妈低低眼睛,眉头皱得更加深重,说:“也许是你恨我吧。是我小时候没有照顾好你。那个性侵你的邻居,是我要结婚的对象。所以,你连我也一起恨上了。”
“这么说,我也没有爹?”我笑了,很恶毒地笑了。我觉得我被性侵才更像是一个故事,和我自己编的血神宫的故事大同小异,只是更加苍白而已。
庙妓妈见我如此,双眉颤动,我忽然想起凝眉这个名字来,问道:“你是叫凝眉吗?”她惊慌地一挑眉头,脱口而出:“你怎么……罗天一”她的语言非常含糊,但叫罗天一的样子非常凶狠,而且目光投向别处,似乎不是在叫我。
我问道:“你怎么了?”
“……哦,不,”她咧咧嘴,神情颇为尴尬地说:“天一,别整天胡思乱想了。你这病根就是多思。”
我心有所动,执着地问她:“你是叫凝眉吗?”
她愣怔怔地看着我好半天,才摸着我的脸说:“乖儿子,不要胡思乱想了。”说完,她站起来朝外走,走到门口,忽然停下来,问道:“你怎么会想起这个名字,罗天一,你跟别人提起过妈的名字吗?”
我脑子里那个疑问更加深了一层,继续追问道:“你是叫凝眉吗?你为什么叫凝眉,这名字是谁给你起的?”
她的后背明显地抖了一下,然后她拉开门,走了出去。在走廊里,她说道:“你该吃药了。我去给你拿药。”
我的感觉对吗?她的名字就是叫凝眉,可如果我是罗天一,她是我妈,那么我知道她的名字不是很正常吗,哪怕那是一个讳名。所以,我不是罗天一。如果我不是罗天一,那么,我这不是被软禁了吗?
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脚步踉跄着朝门口走出。门无声地推开了。庙妓妈手里端着一盘子的药剂走了进来。我绕过她,想要离开。她居然也没有拦我,可我刚走到门口,就被戴口罩、顶护士巾、穿护士服的两个人拦住了。
两个护士的身量看起来跟壮汉差不多。两人一手一只胳膊,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架起来,我想要挣扎,却哪里动弹得了,那两只胳膊如铁钳一样死死地钳住我,就连久违地疼痛感都重新爆发出来。
我被扔到床上,两人每人按住一条胳膊一条腿,我被牢牢地盯死,不由地大声叫喊起来:“你们要干什么,我不是罗天一,你们这是在囚禁我。”
庙妓妈眼里晃过一个凌厉的眼神儿,眉头皱得更紧了,但很快她又微笑起来,柔声说:“乖儿子,吃了药你就好了。”
我哀求、尖叫、咒骂,尽着本能地折腾着。然而两个壮汉护士死死地捏住我,我很快就挨了一针。只一会儿,我就昏睡了过去。
再以后的日子,庙妓妈几乎不怎么和我唠嗑,因为我昏沉睡眠的时间更多,我每天的药剂量更大。
我在别墅里呆了很久很久个日头,我恍惚得不记得岁月了,也感觉不到春夏秋冬季节的变化。除了躺在床上,我就是坐在天井里发呆。
别墅下面有一个巴掌大的小院,说是天井更合适,别墅四面环绕着这个小院。天井里有一颗石榴树,石榴花早就落了,大颗的石榴果张扬地鼓着红色的果皮,晃着灯笼一样的身体。可我看着看着,总是想起梨花树。我家的梨花树,架在东院的墙头上,我家的梨花树,从来只开花,不结果。哦,不,那不是我家的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