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阳开玩笑说,我如今这副损色,也许是进入青春期的一种方式,我是个沉稳的少年,我一定是在考虑什么独特的东西。她相信我有内秀。
她真地高看我了,最初想要发现点什么的好奇被时间磨蚀殆尽,我已经麻木了。我习惯于似有若无的生活,呼吸能少则少,运动,能无即无。
没有端阳同行的日子,从学校到家,从家到学校,我不说话,不听话,尽量不见人,也争取不被人见。
我唯一还有点兴趣的地方,就是夜街桥。可这个地方我并不经常去。
从我们学校往北走,过一个被施工遮挡板围住的小荒山,再过一座地铁桥,上一个小斜坡,斜坡上驾着的就是夜街桥。
夜街桥有点像过街天桥,但比过街天桥矮一些,宽度比稍宽的过街天桥还要宽三四倍。它的一边在正路上,另一边却是一个齐茬的断边,断边零零落落垂着一些像是钢筋一样的东西。
第一次发现夜街桥,是初中快毕业时。
有一天放学,端阳神神秘秘地说要带我去一个好玩地地方。我问她去哪里,她说:“今天体育场没有关门,我们从学校后门出去。”
答非所问,可我也没有再问。我跟着端阳,穿过体育场,走到校招生办后边那条人流稀少的甬道上,校东门路东那一侧的院子里有士兵排着队进进出出。
端阳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激动地说:“今天一定有好戏看。”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而她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些士兵。
与学校隔路相望的,是一个规整的四方院落。院子里住着一些兵。院子门口没有门牌,那些兵的穿着也比较奇怪。
他们服装颜色呈土黄色,很像电视剧八路军穿的军服,没有袖标和肩章,有一块很像臂章一样的东西,上面画得却是个骷髅。服装设计格外时尚,上身短到胸腔,马裤裤腰拉得老长。那感觉,很容易让你想起“脖子下全是腿”这话。在肚脐的地方并排四枚金色的大纽扣。
还在小学时,那个有两撇胡子的校长曾亲自带领我们参观这个院落。院子里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四四方方四栋四层白色小楼。楼里是宽敞死板的楼梯,规则而又乏善可陈的四人宿舍。
领我们参观的士兵颇为遗憾地告诉我们,他们其实都是淘汰兵,在检查身体的阶段就被刷下来了,因为他们或个子矮小,或有近视眼、色盲等,所以只能做一些保安工作。
原来如此,难怪他们把衣服穿成那样,不过那样看起来的确显得高了不少!
不过,为什么要带我们来参观这里?所有学生满腹狐疑。
两个矮个子士兵引领着我们来到四栋楼中间的练习场,练习场也是四四方方的,东北西北是两个篮球架,东南西南则是足球门。在篮球场和足球场中间摆着一些器具,有单、双杠、卷成桶状的铁丝网,几块高高的红色障碍板。
穿过足球场时,最矮的那个士兵,大约一米五左右的样子,忽然拔腿开跑,两条小短腿如风火轮一样飞速旋转着,箭一般冲向门板。
在距离门板大约一米左右的地方,他猛地一弓腿,腾身跳了起来。可他到底太矮了,眼见得他把整块板分成了三等分,手指尖离板顶和脚后跟离板底差不多和他身体一样长的距离。
有几个同学笑起来。笑声未落地,也不知道那个矮个子用了什么法术,他的两条腿忽然向上一个倒卷,像一条蛇一样,人整个翻了上去,两条腿正好挂到门板沿上。
他一弓腿,双手在门板上用力一拍,身体再次倒卷起来,然后腾地一下翻了过去。
我们目瞪口呆,紧接着掌声如雷。校长立刻说,瞧见没,人生不怕有长短,练成绝活,短就是长。
我们叹服,可也仅限于叹服,这种励志故事每个角落都有,作为学生我们听得太多。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关于这座大院,以及这座大院的士兵,对我们毫无吸引力,没有一个学生想要去这个大院玩闹。
我以为端阳要带我去部队大院,深不以为然地停下来,说:“那里实在没啥意思。”
端阳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悄声说:“跟着他们。”
说完端阳拉着我快速出了校门,沿着路朝北走去。我闲来无事,也就跟着端阳,颇为悠闲地看着那队士兵。
这些士兵排成两列,大约有十几个人,他们队列整齐,步伐整齐,听起来就满路的脚步声。除此之外,就是静寂。没有一个士兵说话,路上,也没有其他的行人,除了我和端阳。
我们和那两列士兵几乎走了个并排,我们在路这边,他们在路那边。他们个个昂首挺胸,对我们视而不见。
士兵们去的正是夜街桥。一直到了夜街桥上,他们依然保持着整齐的队形,然后拉开距离,规规矩矩地盘腿坐下。
桥上有桥栏杆,我和端阳站在路边,看不清他们坐着在干什么。不一会儿,桥上亮起来,桥的正中间升起两个大大的红灯笼,将斜坡地面照得通红一片,端阳的脸也被映得红彤彤的。
他们在干什么?
我看着端阳,端阳此时忽然拉我躲到了斜坡路边的树后。我不禁觉得好笑,那些人要是不傻的话,一定早就发现我们了,这个时候躲不是有点滑稽吗?不过我没吭声。
好久,我被蚊子咬得不耐烦了,正要提议回家。路上忽然再次出现了脚步声,孩童的嬉闹声。
端阳兴奋地一动,但马上又朝着我嘘了一声。
我探头望过去,一对夫妻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从北面斜坡上走下来。两个孩子打闹间冲上了那座桥,端阳不禁握紧了我的手。我看看她,她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受她感染,我也放慢了呼吸。
这时,那对夫妻也紧跟着上了那座桥。
紧接着,斜坡上陆续又出现了另一些人,男女老少各不相同,大多摇着蒲扇,看来是餐后散步。他们毫无例外地全都上了夜街桥。
这时端阳说:“走,我们也去看看。”不等我回答,她拉着我就跑了过去。
上了桥,我大吃一惊。夜街桥上两侧摆着各种商品,针头线脑,围巾手套,日杂货品,新品小家电,还有流动美食车,做鸡蛋灌饼的,屉蒸小笼包的,烤羊肉串的,热闹非凡……
再看,那些摊主都带着一种白色的狐狸脸面具,狐狸的脑门上顶着一个七层琉璃塔。
我不禁笑起来,哈,这些士兵,难道他们羞于做货郎?
端阳却显得极为紧张,她紧紧握着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她的手有点颤抖。
她脚步不停一直走到桥的尽头。我这才发现,那是一座断桥,而桥边竟然没有护栏。最后两个小贩的商品紧挨着断桥边,风一吹都能掉落下去。
我不禁一怔,回头看人群中闹闹哄哄的孩子,孩子跑到这里多危险啊,虽说桥不高,也有一米七八的样子,嫩胳膊小腿的,摔下去也受不了。可孩子们跑到这里就自动转回去了,不越雷池一步。
端阳又朝我紧紧靠过来,贴在我耳边说:“朝西南看,你能看见那座塔不?”
塔?
我转过身去,搜索端阳所说的方向,端阳却狠狠捏了我一下,疼得我差点叫出来,她又贴着我的耳朵说:“别让那些小贩看见你朝那里看。你假装不经意一瞥就行了,就瞥一下。”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端阳,红光让端阳的脸一片血红,她的表情看起来也充满了恐惧。我一愣,不过来不及思考,就朝着西南方向瞥去。
真地只看了一眼,端阳立刻扯着我转身往回走,她脚步匆匆,一声不吭。带着狐狸面具的士兵似乎都朝着我们看过来。我明知道他们就是那些士兵,还是不由得背上一紧,加快了脚步。
下桥时,端阳一脚踩空,我也被带得一个趔趄。我反应还算快,探手扶住了桥栏杆。端阳不等站稳,扯着我狂奔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跑得太剧烈,我感觉桥身一直在晃,晃得我们脚步更加踉跄。那么短的一小段距离,我们似乎跑了很久,就在我开始怀疑是否能跑下去时,脚步忽然着地。
桥下的路依然是摇晃着的,好像地震了一般。我恐惧起来,更加慌乱地朝前跑着。天浓黑一片,脚下忽高忽低,我手里攥着的端阳的手,又凉又硬,让我怀疑我是不是在握着桥栏杆。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端阳忽然停下来,然后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我毛骨悚然。我停下来,脸却始终不敢转向端阳。端阳却凑过来,我感觉脖子上吹来一股凉气。
哈哈……
是端阳的笑声,我这才慢慢回过头去。天色由黑转灰,我看到了端阳的脸,阴影重重,一双眼睛闪着诡异的光。一刹那,我的脑海里闪过萧晓讲过的很多鬼故事,难道我进入了鬼道?
端阳拍了我一巴掌,怒道:“你不会这么胆小吧,哈,哈,哈,我知道了,你以为你手里牵着的是个鬼是不?”说到这里,端阳故意摆出一副鬼脸吓唬我。
我的心反而咕咚一下落了地。
端阳一下子严肃起来,问我:“你到底看到什么没有?”
我看了看端阳,越加确信这就是我最好的女朋友,这才闭上眼睛,仔细回忆了一下,说:“好像有座塔。”
“看来不是我的幻觉。你知道吗?萧晓说那些兵不是附近疗养院老干部的勤务兵,就是那座塔狱里的狱卒。塔狱就是你刚才看到的那座塔。琉璃瓦飞檐,红色的廊柱是不?”
看到我点头,端阳继续说:“可这座塔只有在这座夜街桥上才能看到,而且必须要在这些士兵在那里叫卖的时候。所以直到现在,我只看到过两次。第一次是萧晓带我来的。”
话音一落,眼前有光亮一闪,就在我的身旁,竟然是一盏路灯。有一辆车从学校方向飞速开过来,支一声停在我们身边,车门一开,端阳爸爸一步跨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