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伊斯塔小姐,能看见您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艾格文斯抬起右手轻轻放在左胸口,正对跟在男人身后的少女行了一个曲身礼。
他回过头,微笑着对老者致意,二人的攀谈也就暂时划上了一个句号。
年轻的猎人帮忙送客回屋。或者说,是他们现在的东家兼衣食父母。手握国王特批的行动纲要,只要是猎团途径之处,就算是由地方的大贵族执掌的中心城市也必须为这支队伍提供必备的生活物资和休整场地。
至少要在他们全数投入到惨烈的狩猎之前,为这些年轻人开辟一条无忧的长廊。
昆为伊斯塔让开一条“通路”,好让少女能够看见对方向她致以的礼遇。
“是……团长先生吗?真的是您唉!您怎么会在这里?”伊斯塔眯着眼睛,盯着鞠躬的绅士凝视了小许,待他缓缓站直身来少女才惊讶地认出对方。
艾格文斯微笑着环视着自己的周围,也有以此来解答少女疑惑的意思。
“如您所见,我和我的猎团同胞们正行进在去往曼德兰东部领土的道路上。在捷娜休息整顿时与您相遇虽然是纯粹的偶然,但这也是您赐予我的荣幸。”
他的笑容上荡漾着春风一般的温暖气息,伊斯塔吐了一口白气,也用女性专用的礼仪回应着艾格文斯的礼貌相待。
“诚惶诚恐……虽然难以启齿,但能否请伊斯塔小姐留些时间给在下,好让在下能与伴您同行的猎人先生独自相处一会儿呢?”
这时,少女向着身边的昆投去了犯难的神情。虽然从男人所敬上的礼节来看,少女的地位理所应当地比一个隐姓埋名的流浪猎人高出数倍;但剥去三人之间的表层关系,私底下,伊斯塔将昆视作自己人生导师的执念自然是当仁不让,而艾格文斯则是自己导师的密友。
尽管在嘴巴以及行动上,昆对于艾格文斯仍抱有比较明显的抵触情绪,但他俩关系不赖的事实,伊斯塔还是能轻轻楚楚感受到的。
归根结底,男人是否能与昆单独攀谈的选择权,完全取决于当事人的个人意愿,这与伊斯塔是否同意本就没有一丁点儿关系。
对于这点,昆明白、艾格文斯明白、伊斯塔也是一样明白。至于男人那略显“多此一举”的礼貌问询用意,则是出于完全的礼数所致。
无论世俗的阶级制度在三人完全能做到畅所欲言的环境中显得多么得鸡肋,可在艾格文斯的骑士矜持中,礼貌永远是无法被分割的重要的组成部分。
更何况,他的周围还有那么多年轻的下属,这个场合并不是三人独占的私人环境。
昆向伊斯塔施以淡然的眼神,并没有拒绝对方的意思。
伊斯塔见罢,也就“装模作样”地回应了艾格文斯的请求。
“嗯,无妨。团长先生只管与昆先生攀谈便是,我在这里稍等片刻。”
“万分感谢!曼凯,快点为这位小姐端些热饮上来。”
顺着艾格文斯落下的话音,正坐在广场石阶上望天发愣的青年赶忙直起了身子。他没有多想,只是机械性地照着艾格文斯的原话从营地的篝火旁匆匆端来了几杯热气腾腾的甜饮。
直到曼凯完全来到伊斯塔的跟前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在做的事情究竟是处于何种目的。
数日的连续行进已经让曼凯练就了一身“闻声只管跑,做事不用脑”的高超本领。即,只要听见命令只管去做就是了,期间只要不出岔子,带不带脑袋其实都无所谓,甚至带了脑袋还可能会因做不好事情而挨训。
曼凯含蓄地将热饮递给伊斯塔,他只瞄了一眼就认出了这位曾经相识的少女,也想起了那晚发生在“黑胡子”酒馆里的一小撮插曲。
两人面面相觑,虽然彼此都有过一面之缘,但伊斯塔略微有些怕生,而曼凯则不善长和漂亮的女孩打交道。
尴尬的气氛油然而起,艾格文斯却满意地点了点头。
“嗯,有个认识的人总会好些,也是时候该给曼凯治治那‘见女脸红’的毛病了。”
……
“……所以,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如果只是简单的交流,应该没必要来这么远的地方吧?”
时间过去了一个小时左右,昆却只是跟在艾格文斯的身后纷纷走出了村庄的篱墙,两人向着衰败的枯林深处缓缓走去。
眼前的景色,无异就是几日前昆在雨夜目睹的凄凉模样,只是现在少了几分之前的急促与不安而已。
至少还有能被称为“欣赏”的过程。
“……昆,你觉得我把你视作怎样的存在呢?是连接另一个世界的窗户?未来科技的智库?还是战争与武力的瑰宝?嗯……都不是,我把你视作一个敢于挑战极限的猎人同胞,一个可以畅所欲言的朋友。”艾格文斯目视野路的前方,仅用声音对跟在身后的昆轻声说道。
“……你说这番话的意图是什么?”
“意图……吗?我不知道,这也许只是我的自言自语而已。我想传达给你的信息只有一个……”
——我是信任你的。
“我不知道,这种莫名其妙的信任感究竟是从何而来,可能是出于对你的强烈认同感,又或者是所谓的‘正义’吧。可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正义’,有的只是‘忠诚’与‘信念’。建立在‘唯一原则’上的行事风格,这便是骑士们所捏造出的、只属于我们自己的‘正义’。也就是说,如果骑士离开了‘忠诚’,那我们所做的一切、所伸张的一切、所仰望的一切,不过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笑话罢了……抱歉,说了那么多没用的东西。我只是痛恨那些失掉了忠诚却仍然伸张着‘正义’的无耻之徒,这个国家正在经历的变动远比表面上的变化更加剧烈……”
说着,艾格文斯矫健地溜下了面前的沟壑,来到了林中一处极不显眼的沟壑底部。他的面前,竟是一块被稀松的树根和地皮盖住了顶部的浅层空洞。
昆跟着他的步伐,很快也来到了空洞前。几缕稀疏的阳光通过他们头顶的无数条裂隙透了下来。
空洞其实并不大,光线昏暗、气氛诡异,然而这些都不是这里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真正关键因素。
一下到沟壑底部,昆就嗅到一阵刺激性极强的怪异味道。对于常人而言,这种味道可能仅仅只是“很难闻”而已,但对猎人而言……这种刺鼻的气味儿中明显掺杂了尸体腐败后散发出的恶臭。
只是,这种令人作呕的臭味却在另一股不知名气味的遮盖下变得不那么明显了。
艾格文斯从腰间解下了事先准备好的火把,他很熟练地用夹在指尖的两块火石将它瞬间点燃。
在火光的照耀下,男人回过头来,与昆漆黑的双眸四目相望,久居在脸颊上的笑容竟被紧皱的眉梢瞬间抛去了踪影。
“……人心涣散,连我的猎团中都潜入了难以辨析的无名势力。陛下的身边、公主的身边、大骑士中、军队之中、宪兵之中……我不知道,还有多少心怀鬼胎的家伙正蛰伏在王国的阶级之中。但生为曼德兰的魂魄,只要是背弃了国家的逆贼我便绝不会姑息……若是无法粉碎这个庞大、可怕的无形组织,像这样的惨剧,总有一天会降临到每一个曼德兰人民的头上。”
说完,他伸直正举着火把的那只手,好让火舌的光芒窜向空洞的深处。
此时,映入昆眼帘的事物除了用“惨绝人寰”来形容外就再也找不到任何能够“胜任”这个场景的形容词了。
……
弯曲的肢体好似破碎的花朵,鲜血染红的画沾上腐朽的污秽;母亲抱着孩子在冰雪中啜泣,少年拥抱着少女彼此企盼着对方的安然,老人独自坐在黑暗的角落将生的希望留给年轻的一辈……
可寒冷带走了所有人的生命,曾经的生活被诅咒燃烧成灰烬。没有人穿着衣服,全部一丝不挂地在极寒中等待着死亡来临。
而当太阳重新照亮这片灰冷的土地时,他们却在破碎的家园旁静静地等待着肉身的腐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