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在伊斯塔的房间外驻足,默默地注视着折扇熟睡的门扉,思绪万千。
“你不睡么?决斗已经被暂停了,好好休息一下也不是什么坏事。”
昆的声音沙哑而又低沉。曼凯收拾完东西,从隔壁的房间里推门走出,脸上的表情同样复杂无比。
他看见昆站在楼道上,有些讶异,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额,你的伤……你的伤不要紧了吗?”
“只是伤到肋骨的程度还不至于奄奄一息,如果伤及内脏的话,你现在能不能见到我都是个问题……呼。姑且,又是被她救回一命。”
昆斜过目光,督了一眼穿戴齐整的曼凯:从武器到绊索,再到挂着各种小器件的肩包无所不有,俨然是一个编制内的猎人该有的模样。
“这身打扮……你也想从那份委托里分一杯羹么?”
“不,不是的啦!”听到这儿,曼凯因为昆的误解,有些急了。
“我只是……只是想出一份力而已。我知道的,自己根本排不上什么用场,面临危机的时候也只能在心里祈祷得到他人的帮助。很难受的呀,这种感觉,这种一无是处的感觉。”他的话音愈发低迷,昆也没有安慰他的意思。这是一个坎,决定一个人能否变得自强的坎。在意识到自我价值浅薄后,人一般会在三个方向中则其一路:
第一条是知耻而后勇的路,在感受到自己的无力后奋发图强,理智变强的路;
第二条是接受中庸的路,承认自己的软弱无能,学会逃避与沉寂,习惯平凡。
第三条是自暴自弃的路,将自我全盘否定,否定自己的一切努力与潜能,这是一条可怕的路。
除了自暴自弃的那条路,昆将坚决地予以否认外,其余的两条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平凡的人不一定会遭受不幸,安安稳稳度过一生也无常不可;自我奋斗的人虽然精神可嘉,但命这个东西有时真是由不得自己的不可企及之物。事实上,通过努力就一定能够改变的事物,和人的一生背负的所有东西相比,还是渺小得令人绝望。即便如此,为了追逐一个灿烂的远方而燃烧自己的人,他们的灵魂还是有别于甘于平凡的人……哪怕那也只是一点点的光亮,但在一众黯淡的魂魄中,总是会显得更加的耀眼。
昆对上进和平庸的态度保持中立,但曼凯能有这样的自觉至少不是坏事,昆肯定了这点。
“随你的便吧,怎么样都好。但我还是劝你一句……在做任何决定之前,都要先保住自己的小命,这很重要。”
不用说,谁都知道这重要得很,但昆既然想到了,他还是要说。
曼凯点点头,一脸凝重地准备离开。他慢慢从昆的身边擦肩而过,他刚走出几步远,男人又叫住了他:
“哦,忘了和你说了。那个姑娘暂时自由了,你要是想去见她的话,就去集会找她吧……”
曼凯一听,愣住了。他僵硬地回过头,目光直直地瞪着昆看,锐利得有些可怕。
“真,真的吗!!?”他大声地呼了出来,但很快就被昆上前,一把捏住了嘴巴。
“折扇门的后面还有人在休息,能别总是一惊一乍的么?”
曼凯盯着那双漆黑的眼眸直点头,被肾上腺激素奴役的亢奋眼神也冷静了下来。昆收回手,他本来就没用力气,只是看起来很用力而已。
“这些轻浮的坏习惯铁不定哪天会让你吃上大苦头……说话、做事,都稳重点,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曼凯揉了揉嘴巴,委屈巴巴的应道。他转过身,用极力不发出声响的步伐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离开了走廊。昆看着那个毛糙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又转过身盯着身前的房门愣了一小会儿,叹了口气。
“说得理直气壮,还真是不害臊……我,又算得上成熟么?”昆喃喃自语道、扪心自问,他在心里重复最后的问题,脑袋却在缓慢地左右摇摆着。
他摸了摸胸口,钝痛感已经基本消除,身体的各项技能差不多回归了平时的状态,但昆却高兴不起来。他总是觉得,一件事要是有了一次就一定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以此类推。他想完美地应对这些危险,鱼与熊掌兼得,既要逞能当英雄,又要保全自身以示从容。但到头来,不过是幼稚的自信,一次又一次让自己的生命变得沉重。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抽出钢刀。刀身因为之前的冲击变得有些扭曲,如果再有两次这种程度的劈砍,大概就要寿终正寝了。虽说想换把新的,但从某种角度来说,整出一把中意的佩刀要比琢磨枪械更加困难。之后的旅途,也只能是且用且珍惜。
昆的左脚刚迈出旅店,就看见广场的营帐附近围满了人,大多是宪兵和赏金猎人,普通的镇民倒是没见两个。
也许都已经入睡?
虽说在这个时间里熟睡是理所当然的,但有太多的人都没法安然入睡。街道上、篱墙内,都是一番灯火通明的景象,在威胁未被退治之前,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镇民窝在家里,门窗紧闭,家里的老幼妇孺窝在一起,男人则坐在桌子边忐忑地看着恍惚的蜡烛——这是可以想象到的景象。
那群人围得愈发紧凑,昆根本看不见营帐的中心到底有什么,但他却远远地看见了人群的中央有一撮粗糙的“扫把”状长发隐隐约约地晃动着。
是巴克,不会有错的。
昆在心里呢喃道。如果是这样的话,营帐里有什么就不难猜测了。八成是和修瓦里埃有关的东西,又或是他本人。死的还是活的,这是光在外面远远地看着所不能明白的事情,但昆又不想和那群家伙人挤人。
他随手从地上捡了一块拇指般大的碎石,找准角度就利索地向着人群的中央丢去——不偏不倚,正中那恍惚的“扫把”。
只见它上下颤动了一下,然后就消失在了人群的中央。不一会儿的功夫,巴克凭借魁梧的身材,便从人群里开出一条路来,顺着碎石投来的方向寻了过来。
他的照面还是一张与世无争的笑脸:“哟,已经回复过来了么?小小姐果然本事了得,这么快就让你又能活蹦乱跳了。”
他眨巴了下眼睛,但一点也不可爱。昆的眉头一紧,只是露出双眼就能让人感受到一丝的鄙夷。他不喜欢别人在这种时候开玩笑,尤其是开自己的玩笑,但看在巴克之前把他扶回来的这份恩情,昆也没表现得特别露骨。
“玩笑就免了,你回来的比我想得要早。”
“是啊,本来说是没找到男爵的话,就在10支火把烧完前回到这里的,但现在还剩下4根。”
“是找到了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么?”
巴克的眉头上下抖了抖:“不,我们直接把他本人弄回来了,他现在还晕着呢。虽然没费什么力气,但过程可算得上是‘胆颤心惊’……说实话,我也没想到,他竟能完好无损地在那恐怖的气场里晕倒,就这样晕在那里,没有被叼走,也没有被杀死。当时,以我的直觉判断,那头野兽应该就在附近,但最后居然什么都没做,就这样放我们回来了。总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呢。”
听到这儿,昆微微挪开视线。他看见巴克的身后,一个批着亚麻披风的红发少女面无表情地抓着一袋像是赏金的东西,从人群的一角挤了出来,管自己走进了另一间营帐。
昆又回过神瞅了瞅巴克那张意味不明的微笑脸庞:“你应该已经猜到原因了吧?你不就是冲着那个女孩儿去的么?”
此时,昆又听见耳边传来金属见碰撞的声音,声音的源头正是巴克的口袋,而他的手又正好插在里面。
“哼,这只是我的动机之一。当然,怎么说,我现在也是个商人。靠命和能耐吃点辛苦饭,挣点小钱也没什么毛病,对吧?”
被他这么一说,昆也无法反驳,他的收入来源也不过如此,本质上和赏金猎人也没什么区别。
“行了,姑且就先这样吧。商会怎么说?是组织讨伐队伍,还是窝在这个镇子里,直到大家都觉得自己已经安全了为止?”
巴克怂了怂鼻子:“这都得等男爵大人醒来了再说。毕竟除了他以外,其它的四位猎人可都不见了踪影,在不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的情况下,也只能保持现状……”巴克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明显后面还有东西。
“话说,你对那个女孩儿的情况难道不敢兴趣么?”
“是龙人族的吧?我已经从德萨那里听说了,看起来弱不禁风,实际上是力气比牛还大的家伙。”昆回答的语气很是应付,因为他本来就对一个陌生的女孩儿没什么兴趣,最多也只是一点对异族人可有可无的好奇而已。但巴克的表情意味深长,似乎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似的。
“不只是如此,那个女孩儿,哦不……应该说是女性吧。她不只是单纯的龙人族而已。我很确定,她一定是‘猎龙一族’的后裔。”
“……‘猎龙一族’?”昆在听到这个词的时候愣了一下,他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艾格文斯?应该没跑了,他以前说起过猎龙一族的事情,只是隔得太久,昆当时也没留意,现在更是记得模糊。
“这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吗?和我的关系又不大。”
“有,当然有。”巴克肯定的答复接的飞快,甚至显得有些突兀。
“‘猎龙一族’在龙人族中也是异类般的存在,在这个时代更是销声匿迹。即使是极少数知晓其存在的人,也都认为这个旁系门族已经绝种了。但事实上并不是,至少我能在这里发现‘她’的踪影,这能说明很多问题……你应该有从某位友人那里听说过吧?有一位名叫‘维克多’的龙人族猎人。顺便一提,他也是‘猎龙一族’的后裔,直到今天我看见那个女性之前,他都是我所知晓的唯一一个。”
昆眨了眨眼睛,皱着眉头。
“所以,这些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东方的土地是龙人族的故乡,而且他们也不是喜欢背井离乡的种族。对于一个将要去往东方的人来说,我觉得你很有必要找她做一番交流。虽说我也是东方出生,但我当时可是走的海上路线,路上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
昆低下头,暗自思忖了一会儿。被巴克这么一说,他觉得这个行为本身还是很有必要的。况且,作为雇佣者中当之无愧的底牌,昆也许能从她身上问道些关于那头野兽的信息,也算是了结了心里的一番疑惑。
“我明白了,那就这样吧。不过,看她高冷的模样,我也不对结果抱有什么期待。”
巴克点了点,认同了昆最后发表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