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囚房里,云箫能听到,那岩壁上传来微弱的滴嗒声。地窟之中的寒意仿佛更盛,阴风丝丝凉进他们每个人的骨子里。
钟舒文之死,实在是来的太突然。他突然的离去,让在场的四人,都久寂无语。他们都想着,这位老人家苦苦挣存了四十年,忍受着冰冷和寒湿的阴森透骨,度过了这四十年的狱岁,到头来却是这般的结果。
在这被世人所遗忘的囚所里,他的哀嚎,他的痛苦,只有四周漆黑的石壁能够听见、看见。这等刑楚,让世上任何人来承受,怕也无意志能够全全遭承。他带着不该绝世的秘密,怀着希冀,在内心的绝望、悲凉、悔恨、还有期盼之中等候着,最终迎来了光芒。虽然,那也只是一瞬。
这悲闷的气氛,被秦笙的话音打破:“这位…这位老人家生前受了不少的苦,临终前还舍命救了师哥…他说想回家,我们就他送回家去,好好安葬了吧。”说着说着,泣如雨下,心中可怜这位老人。
裴雨也忍不住道:“唉…这位钟老前辈,说他,说他想回家。就是不知道…他的家乡在哪儿?”黑暗中,只听任琉盈如音凄婉,幽幽的道:“我知道。他的家乡…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他…他回不去了。”她不想哭,可不知为何,鼻子竟也一酸。
一片落叶,其愿无非归根。自古无人不惜命,只是为大义所全。这位钟老前辈用自己的命,挽回了他人的命,云箫的心中又是感恩又是悲伤。
沉默了一会儿,云箫悲声如漠的说道:“任姑娘…你放心好了,我会亲自送钟老前辈回家的。”他知道,如果没有这老者深厚的功力为自己解命,这世上没有人能救得了自己,就算是师父,也不可能做到有这等神功。钟舒文以命挽其命,自己有责任送他返乡好好安葬。
任琉盈道:“如此也好,等会你们要通知这里的狱卒,就说这老先生在我们来之前就自绝而亡了。如若不然,只怕会有诸多不便。”她说的不错,如此一来的话,也会省去很多的麻烦。否则,探见囚人,而囚人却身死,皇城司还要递呈书文至御前,刑部跟大理寺再派人验尸查探,琐事繁重。三人都是朝中之人,心里自然也明白。
不过,以杜慕云身居皇城司殿后指挥使这等朝廷重职,和在御前竖立的威信,就算真冲进牢里杀了哪个囚犯,到了刑司也最多是不了了之,绝不会有人敢奏他一本。运气好,皇城司会被皇上查核一番;可运气不好,从此被皇城司的人盯上,以后再想做一点儿坏事,都要处处提防着脑袋还能不能保住。
岩壁上的滴答声还在继续,任琉盈的心事更重,其他人也没有再说任何话。裴雨扶起了云箫,四人一起往外摸着黑走了出去。踏着漆黑的石阶,秦笙摘了墙上挂的火把,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燃了火把,照亮脚下。
“刀游死特!”行至了三层,那汉子还在哇哇大叫着别人听不懂的“乡话”,而他监旁的矮个子狱卒却不见了。那汉子身上带着昂重的枷锁,不住的用脚踢打着铁门,边吼边踢。
秦笙心里发奇,想着:“这乡下人是个练武之人。这副大枷足足有二十多斤重,他还能如此灵活!若是换个普通人这么一直站啊,只怕两个肩膀也要压断了。”举了火把,环顾了四周,也并无其他狱卒的影子。
京城的天牢一层为轻刑之人;刑期最多既至数月,二层为死囚;询日则斩,三层为重犯;长期被羁押,四层只关皇族跟牵涉大案的官员。一来是方便管理,二来是也是祖制的规矩。狱卒当值时间脱岗,轻则挨板子,重则吃官司;倘若犯人逃脱,身家性命都有可能不保。
裴雨也感觉有异,警觉的道:“奇怪…这第三层的狱卒怎么擅自离岗了?”
钟舒文以命疏了云箫的经脉,痛感早已全无,他身子也已经恢复常态。云箫心中一急,也未答话,纵步往二楼上面跑。果不其然,二楼十字狱道的四周,也不见任何一个狱卒!这二层里的都是死囚,不少都探出头来往外看,有的一脸幸灾乐祸,更有的拍栏大呼。
云箫心中暗呼:“坏了,出事了!”这些狱卒纷纷不见,师父一直也没往下来,想来定是上面出了什么大事。他身上没带兵器,一打眼儿,见到了墙挂子上有一把刀,想也没想就摘了下来。拔出鞘,见这刀身上面锈迹斑斑,想来是挂着已久。
当下却也顾不得许多,进了洞门,云箫就连忙往一层的石阶上面跑。他的身体刚刚恢复,步子扬的又太急,一下子脚没踩稳,摔倒在地上。爬了起来,云箫心急火燎的从上天牢一层,刚才一直在摸黑,一下子阳光突兀,晃的他眼睛疼。他捂着脑袋,脚下发飘,急忙冲出了天牢大门口。
此时,门口被数十个狱卒们围成了个大圈,他看见师父,正在人群里跟一个“狱卒”打斗了起来!
云箫的脑袋刚刚磕在了石阶上,此时正眩目发昏,看到这一幕,心中更是惊惑不解,想着:“师父怎会…跟这个狱卒打斗了起来!”
看那“假狱卒”当真凶悍异常,使得了一把奇怪的“大枪”,地上不知何时,早躺下了几个狱官的尸首。杜慕云如今虽已是不惑的年纪,但他本是一流的高手,刀法之精伦,天下只怕找不出五指之数。
刚才,杜慕云初与这“狱卒”交锋的时候,还只是拔刀想探招。不过,那“假狱卒”似乎早有防备,从身后披风里掏出了一把“怪剑”,本待杜慕云身至,就袭过去,刺他个“透心凉”。
看他使的是“剑”,杜慕云抬手一招“蛮王拜雨”探去,刀锋所至,上下的虚实难辨。万没料到,那“剑”突然被“假狱卒”猛地飞窜而出,一下由三尺变成了六七尺长,“剑首”直冲杜慕云的胸口刺去!
杜慕云大惊,连忙直直放下剑势,把剑身竖在胸前格下,这才勉强挡住突如其来的一刺,却也被那“变长”的“怪剑”击退了数步。他心中暗叫:“好家伙!我不知他这兵刃如此怪异,亏了我刚才及时落剑挡住,不然必定命丧当场!”
见自己奇袭并未得手,那“假狱卒”知道他并非技穷鼠辈,倒也不纠缠,转身就想逃。受了一惊,杜慕云刀法却不乱,飞身追出,拦出一刀,又与那“假狱卒”斗在牢门外一处。
杜慕云竖出一刀,随着吐息怒喝出:“说!你到底是何方贼子!敢在这京城邢狱之地撒野!”
那“假狱卒”一声不吭,继续进招。拆了数十合,杜慕云卖了个破绽,“假狱卒”倒也不接,立枪闪在一旁。
杜慕云定睛看,他那手中的“怪剑”,与长枪不同,且似矛非矛,像槊非槊,正是一柄“叠枪”。“假狱卒”出招与这“叠枪”配合的极为默契,时而快,时而慢;出刃忽长又忽短,如剑亦如枪,当真是灵敏至极,技巧连环。
如此武学,并非短日能思。这人功夫自然不弱,但交手,他的百回内息上下不均。杜慕云身经百战,经验比其相比,是深是浅,自然一目明了。想来,这“假狱卒”与他手中的这杆“叠枪”定是师出有派,绝非江湖上无门无第的泛泛之辈。量此身手,若他是个行恶之人,“摩罗壁”上必会有一席!
杜慕云心中暗赞:“我身居朝廷要职,久未闯荡过江湖,竟不知天下尚有如此猛谲的‘叠枪’一派,可真是廉颇老矣!”他出身六扇门数十年来,在江湖中曾与无数的恶徒匪寇拼斗,临危自然不乱。他杀技绝伦,量这人的武功路数虽奇,也渐渐看出了些门道儿。
这“叠枪”本来不过三尺之长,拉开便能伸长一倍,是江湖上的稀奇之物,鲜有人会使。杜慕云行走江湖见得不多,况且这东西与普通的“叠枪”尚有不同之处,乍看一眼,还以为是一把“平头剑”。它枪锋的两侧刃利,枪尖处是方刃,与他见过的“叠枪”相比,似乎机巧也更好控制的多,枪身进出自如,势发形如鬼魅。
“狱卒”并不答话,又拼过数十招,力出不均,双臂有些发紊,渐渐感觉力不从心。他的“叠枪”招法虽说仍奇,但想再接上这百十来招,是无论如何都撑不住的。杜慕云当下使出浑身解数来,那“狱卒”又尚为年轻,看这刀法虚实混杂难辨,应对起来也变得越来越吃力。
直到云箫冲出牢门,杜慕云已慢慢拿稳了上风。那旁边一干众的狱卒,各个都吓得面如土色,没曾见过这种江湖刀兵相斗的“大阵仗”。方才上去几人,入圈尽数死在枪花里了,过了许久再没有一个敢上前相搏的。甚至还有几个,直接被吓得倒在了地上发抖。
这时候,秦笙、裴雨、任琉盈三人也跑了出来,直见了眼前地下的尸身,都是大惊失色。
此时,二人斗在紧处,杜慕云见他招法已老,连斩出三式快刀,“狱卒”面容虽已易改,但也能看得出他的脸上一惊。慌乱之余,他架枪阻挡不及,直接了杜慕云两招;第三招时擦肩而过,膀上留下了一道两寸深的伤口。见他技穷受伤,杜慕云本也没有伤他性命之意,只将长刀抵在了他的胸口。
杜慕云喝道:“装神弄鬼!还不快快摘了你脸上的假面皮!”这“假狱卒”的脸上粘着胡子跟粉点,稍微留意即可看出端倪。更何况,他还是个老捕快出身的总使官。
云箫奔了过来,见师父制服此人,便喜道:“师父!师父!您没事吧!”
这一声唤,杜慕云登时分了心,想:“是云儿?云儿出来了?”他刚移过目光,那根“叠枪”却忽然刺出,完全来不及反应,余光所至,只能凭着本能避开了要害,寸粗的“枪尖”斜扎进了他的肩头。
在场的诸人,不禁皆惊呼出声。这一枪太过疾迅,包括杜慕云自己也未意料到。
那“假狱卒”仍是躺在地上,满是泥粉的脸上刻满了惊恐与恶毒的神色,手中的“叠枪”竟又突然间“伸长”了三尺有余!这一枪透肩而过,正中他右臂的韧带。杜慕云千算万算,竟然也没想到这东西不是什么“叠枪”,而是一种名为“长管大身切”的兵刃,长分三节,每节三尺半;枪柄粗,枪端细,与中原的长枪相比,更似于“大唐仪刀”,亦非中原造物。
云箫跟秦笙同时跃了过去。裴雨在阶上跨出一步,却又小心的滞住,想着自己武功平平,上去帮手也是添乱,何必耽误了他们“施展拳脚”呢?
任琉盈心中惊咤,想着:“这狱卒到底是何人?难不成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云箫跟秦笙扶住杜慕云,齐声叫道:“师父,师父!您怎么样?”杜慕云已用手指点了自己的穴道,运功调息,闭目不言。
秦笙娇喝一声,飞出手中匕首,“假狱卒”连忙抽枪一闪,连滚在一旁,单手架枪。而秦笙此时手中没有兵刃,也未敢突然冒进,退回了一步,手中“控鹤”功力握起,抓起了云箫掷落在身旁的刀。
那刀上锈迹斑斑,秦笙一愣,心道:“这刀是把种田的刀!”她胸有成竹,自然也不以为意,哼的笑一声,掠身扫去。那“假狱卒”忍痛一手执枪,直入秦笙上盘,却不料秦笙只出一套极为异常的单刀刀法,概不近身贴缠。
只此一耗,“假狱卒”体力本就不支,这刀法又凌厉又凶煞,交兵十招下来,就再也支撑不住。他咬牙挪步出圈儿,投出了两枚暗器。秦笙吃了一惊,娇躯侧翻,只看一道白烟亮出,那“假狱卒”在弹雾中早已不知去向。
这刀法杀气腾腾,云箫只顾看着杜慕云的伤势,杜慕云紧目运功,裴雨本来就武功低微,谁也没发现哪里有甚么不对。不过,一旁的任琉盈倒是仔仔细细的看在眼里。她心想:“这姑娘,果然是学了‘那些’刀法。”
杜慕云的血已止,任琉盈忙掏出了自己常备的金疮药,轻敷在他的伤口处。那伤药的药效极好,但入肉就会痛觉刮骨,岂料杜慕云竟完全无意,看到云箫的面色有转,心悦十足。他激动的道:“笙儿,云儿,为师没事...云儿,你的神色有所好转,难道...伤势这么快就好了?”。
云箫点点头,说道:“那位神医钟老前辈医术超凡,只是…”他摇摇头,看了一眼俏脸发白的任琉盈,发现她的目光也正瞧着自己。任琉盈心思一震,连忙红着脸看去别处。
杜慕云哈哈一笑,道:“多亏了这位任仙子,要不是她知道这位老先生还活着,你就凶多吉少了!哈哈,真是没想到,世间竟有这等...无须针灸药引就能释毒于危的‘妙手神医’!云儿你放心,为师定会给他个交代的!”
云箫悲声一叹,道:“师父....那位钟老前辈为了给我医治,已经散功而亡了。”
“啊,这…”听了这话,杜慕云的老脸一怔,张着嘴久久也说不出话来。云箫简单的说了几句,杜慕云听的心里明白。他还想着设法安置那名老者,知他受了这数十年牢狱之苦,有心让他好好安度晚年,却没想到…
杜慕云脸色一沉,道:“对了!这贼人极有可能是来灭口的。”秦笙伏在杜慕云膝前,问道:“师父,你说的灭口是什么?”杜慕云摇摇头,郑重的道:“你们想想看,一个老者在牢里呆了四十年,生死难辨,为什么就偏偏在今天出现了刺客!”云箫道:“师父,你是说,钟老前辈的仇人...知道了我们要来看他么?”杜慕云道:“不错,天下没有万象门不知道的消息。我们往这边走的时候,他们可能就发现了。”任琉盈面色有些发苦,说不出话来。
秦笙道:“师父,我猜肯定是给师哥下毒的那个黑衣怪人搞的鬼。”那缠着黑布的怪人,徒手就接下了秦笙的刀,这等耻辱,秦笙是绝对无法忘记的。
杜慕云点点头,对云箫说道:“此人与钟神医定有血深之仇,便想从你这儿入口,下毒害你,然后逼我们来此寻医,他好趁机报仇!一开始,为师还以为这人是冲我们来的...”想到钟舒文已累得惨死,心中有所不忍,誓要帮他捉拿这个心毒手恶的仇家,“哼!刚才那乔装打扮成狱卒的年轻人,多半也就是他派来的了!”
裴雨不禁发疑,问道:“大人,你怎知他是个年轻人,他明明是满脸的大胡子啊!”
杜慕云道:“他的招法惊奇,但出手还不能均匀的掌握好自己的气力,心机也尚浅。假如他要是再老上个十岁,我还是初次与他相遇的话,断然不会是他的对手。”回头望了一眼,见到地下死数个狱官卒,他叹了口气,道:“那人的兵器相当古怪,当真闻所未闻。这些牢官跟狱卒,通通都要换掉!小裴,你向刑部转述此事,将他们调去大理寺监牢。然后,再叫你师父从六扇门拨下一匹人马来此驻守,随后将那钟老先生就于铁狱中火化,秘不发丧;以白花青瓷坛盛敛骨灰,送到皇城司府衙门。上报刑部,用我的官印呈书即可。”
“是。”裴雨应喏,只是想着“在牢中火化”,心里还是有些发抖。
这天牢一行,“神医”钟舒文为救下云箫,以毕生功力冲散云箫的穴道所聚之毒,无力保稳丹田,功散而亡。回城的路上,他担心师父的伤势,执意把师父推进了轿子,一路上想着此事的诸多疑重之处。
任琉盈无话,杜慕云的千恩万谢都压在了嘴边,想着她此时定然心情沉重,也不便多言。行至河边,她蹲了下来,用水洗了洗鞋角的污泥,也是在自想着一些繁杂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