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诗神远游:中国如何改变了美国现代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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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影响的中介(1)

第一节 非文学中介

1.快帆贸易

影响中介(intermedia) 一词所指不是固定的。威特·宾纳的诗中看得出中国诗影响,宾纳是结果而非中介;但当肯尼思·雷克斯洛思说,他年轻时在芝加哥受到宾纳热情之感染,从而终身钦慕中国大师,宾纳就成了影响中介。庞德《神州集》中的一些诗,常作为庞德自己的创作选入各种诗集,它们是影响结果,但《神州集》激起美国诗人持久的对中国诗的兴趣,他的这些改译诗又是中介。因此,中介经常只是个研究角度问题。

这一章将检查各种因素如何汇合起来,使中国诗影响进入美国。中介的研究将与其结果一并讨论,也就是说,笔者将描述的,不仅是桥梁,而且是桥梁跨向的彼岸。

美国人意识到太平洋彼岸中国的存在,首先源自于通商。18世纪起,新英格兰地区不少人从事这种“快帆贸易”(clipper ship trade)。这种半走私式的贸易的主要项目是茶叶,据资料,18世纪初美国出现的第一批百万富翁,如萨勒姆的德尔勃,费城的谢拉德等,就是靠做这项生意的收益起家的。中西文化关系史中的重要人物厄内斯特·费诺罗萨的父亲,就是萨勒姆的快帆贸易商。20世纪40年代颇为活跃的那位“中国式女诗人”杰里米·英戈尔斯的祖先也是一个“中国快帆”船长。批评家梵·威克·布鲁克斯这样描写马萨诸塞州海岸的萨勒姆这个以与中国贸易闻名的港口:

当厄内斯特·费诺罗萨1853年出生时,萨勒姆似乎是离远东最近的美国城市。在东印度贸易凋零很久以后,还有大宗贸易在萨勒姆港口进行。甚至迟至19世纪80年代,每天还有250封信从萨勒姆邮局发向印度、中国和日本。

这种贸易为美国资本主义发展积累了原始资本。但是,当费诺罗萨沉湎于中国文化的研究,当他说“杭州将是雅典第二,上海将是未来伦敦”时,与他父亲搞茶叶贸易毕竟是两回事。“快帆贸易”使美国人最早接触到中国文化,是一项意料之外的副产品。

这种“快帆贸易”与新英格兰文化望族罗厄尔家族有什么关系,笔者未能考出,但是它给埃米·罗厄尔的好几首诗提供了形象,看来这段历史很难从她典型的新英格兰意识中消失:

当一艘船从中国回来,

你(指丁香花),还有檀香木,还有茶叶,

香气喷向手不停书的小职员。

你朝他们叫喊:“握笔的人,握笔的人,

五月是谈情说爱的季节。”

于是他们在高凳子上扭来扭去

竖起账本偷偷写信。

2.传教

哈丽特·蒙罗之所以访问中国,是因为她的姐夫是当时美国驻中国公使,而且也是《诗刊》的积极赞助者之一。伐切尔·林赛之所以对中国津津乐道,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的姐姐和姐夫在卢州府(Luchow Fu)的传教团里做医生,他与他们一直保持通信来往。《诗刊》发表《中国夜莺》时,他给蒙罗写了一封信,要求加上一段注:

在《中国夜莺》发表时,请在编者按中加上一段:林赛先生在1914年5月与10月之间在斯泼林菲尔德城与纽约写下这首诗,当时他的父母亲S·T·林赛大夫与夫人正在中国看望他们的女儿与女婿保尔·威克菲尔大夫与夫人,他们是传教医生。

尤妮丝·狄任斯之所以熟悉中国,是因为她的姐姐在江苏省无锡市做传教士。她这位姐姐路易丝·哈蒙德(Louis Hammond)自己试译中国诗,并且帮助中国人士搞汉诗英译。例如蒋延干在《唐诗英韵》(Chinese Poems in English Rhyme)一书序言中就对她的帮助表示感谢。

美国诗人对帝国主义在华的帝国主义行径并非完全无知或麻木。费诺罗萨就曾经指责列强侵略中国:“我们面临的责任不是摧毁他们(指中国)的堡垒,或是利用他们的市场,而是研究,并且渐渐理解他们的人性和他们心中的企望。”

他在此规劝的“我们”似乎既指欧洲列强,也包括美国,但在别的场合,他表示希望美国作为东西方不愉快冲突的调解人。这种看法在新诗运动中似乎是很普遍的。

尤妮丝·狄任斯在《中国剪影》中也指责英国用枪炮和传教二手进行侵略:

在教堂的通道上搁着一支枪,最新型号。

光线变了,蓝色的枪管上现在反射出一种青绿的光。

那可能来自窗子上牧者的长袍,那眼光平静者……

“窗上的牧者”指的是教堂彩色玻璃窗子上的耶稣神像。这是说英国。美国如何呢?她认为美国传教士像她姐姐那样的,是好的。当然也有不好的,“卑劣、褊狭、乖戾,我为我们国家感到难受,派这种人来。他们把传教站变成仇恨与偏见的中心,这只可能造成灾祸。”

按她的看法,即使美国传教士中有坏人,美国人传教本身也不像英国那样有侵略性。这话是否对,读者当然比狄任斯那样的当事人看得清楚,此处不赘。

3.辛亥革命

世纪初中国出现革命局势时,不少美国诗人表示同情,把眼光投向中国,政局也是一种广义的中介。

蒙罗访问北京时,正是辛亥革命前夕,她在1910年写的《北京来信》(A Letter from Peking)一诗似乎敏感地嗅出了变化可能出现:

已经倦于沉默,她挥舞黄旗,

号召亿万人民成为一个现代民族。

现在很难追踪辛亥革命在美国文化界造成的震动,也很难判明辛亥革命是否间接促成新诗运动诗人对中国的兴趣。我们只能说这场革命至少使美国文化人更加意识到中国的存在。查尔斯·G·福尔(Charles G.Fall)写的诗《当中国醒来》(When China Wakes)欢呼这场革命:

当中国醒来

四亿人,不,绝非僵化,生气勃勃:

善于经商,渴求流水

来转动磨轮;有什么东西

能转移他们热切的目光,他们的电光?

他们会热爱自己的一切?会不会

为妻子,为宗族,为他们建起的家一战?

这些人今天都是帝王;照耀

他们眼睛的光芒永远不会黯淡!

这首诗并非上乘,但诗人对中国革命的热情是令人感动的。

4.巴黎和会

中国政治问题对美国影响更大的是以巴黎和会为导火线的五四运动。巴黎和会决定把山东划作日本势力范围,是这场分赃丑恶面目的大暴露,美国诗人对此的反应是很强烈的,他们视山东为中国的圣地——孔子的出生地。林赛的诗《山东,又名中华帝国在崩溃》(Shantung,Or the Chinese Empire Is Crumbling Down),以童话为外壳,但所指相当明确:

在冷酷的柏林,他们叫喊:“哦,皇上,

中国正在落入可耻的境况!”

在东京,他们叫喊:“哦,皇上,

中国正在落入可耻的境况!”

而诗中的亚瑟王骑士们,

无耻的外国佬在烧杀劫掠,

用古老的方式

但是诗人的结论是中国决不会崩溃。

只有当太阳和月亮碎裂,

中华帝国才会崩溃,

这里说“中华帝国”,是因为此诗的故事情节发生在过去。

马斯特斯关于山东的诗《圣地》出现在1931年的诗集《荔枝》中:

是的,施龙说,中国失去了山东,

美国失去了共和;

日本抢走了中国的财富,

孔子保存着中国的心。

宾纳1919年在《民族》(Nation)杂志上发表的诗《山东》(Shantung),据说在五四时期被译成中文,在中国广为流传,但笔者未能考详。

你在西方解放耶路撒冷

而在东方出卖

泰山,那神圣的山……

我听见寺钟敲响

孔子的魂魄呼吸着

就像从那崇高的

圣坛上传出的香味。

这些美国诗人并不理解中国人民的革命事业,但他们中不少人对中国的确抱有同情。

直到当代,有正义感的美国诗人,对美国参与列强侵华,一直不能忘却。菲利普·惠伦的这首《1957年10月10日,清朝覆亡后45年》,选自他1960年的诗集《正如我说》。这首诗搞混了许多史实,精神却是明确的:今日美国大众传播之丑恶卑陋,对文化价值的破坏,与当年美国军队对中国文明的亵渎破坏一脉相承,都与诗的精神价值对立。

在玉器的碎片

和凋落的牡丹之间,在河上桅灯照亮的

龙船狂宴之夜,我的锦袍袖口破散

我虔诚地想起某人用复杂的运河网

和国家建造的巨坝来创造这水景

倒有点像美国海军陆战队用观凤台里

皇后卧室的柚木家具生起篝火

烤他们的牛肉香肠。